《清平调》粉兔茕茕

8、君须记

　　十月初，穆鸢产下一子，取名为景。
　　宫女将狼藉的殿内与狼藉的她收拾了一番，陈应声方才进殿。
　　穆鸢身子尚是虚弱，只堪堪瞧了小皇帝一眼，眼角溢出泪来，苍白的脸色上满是平静。
　　他未觉声音哽了，只道：“太妃安心，已将景儿抱去傅太妃那处了。傅太妃为人宽厚仁和，景儿定会是天下最荣宠的小王爷。”
　　穆鸢眼角的泪渍未干，咬了咬唇：“陛下，是我贪心、我还有一愿……请您、请您将我埋骨西夏故土罢，我想、想与父王母后葬在一处，望您、望您成全。”
　　“朕知道了。”陈应声尽量将声音放的平缓。
　　“谢陛下。”
　　听过这最后一声，陈应声没有回头看榻上的穆鸢，缓缓步出宝华殿。
　　十月的风，吹的人骨肉作痛。

　　穆太妃难产而殁，陛下撰旨，感念穆太妃远嫁，将穆太妃尸身归葬故里。
　　与此同时，傅太妃诞下先皇遗子，取名陈应景，尚在襁褓之中便封为晋文王，因王爷年幼，同母妃养在宫中，待成年后赐居王府。

　　贺家迫不得已有了动作，朝堂之上演了一场献女大戏。
　　贺肃杰出列朗声：“陛下登基近一年，当立中宫之主。”
　　陈应声心一沉，他知封王一事一出，他必出事，果然有他的事儿，他看向傅清晏，却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他知道贺家要给他塞个皇后了，而且这个皇后要姓贺。叫傅家出这个皇后，也不太可能，除非傅清晏现在生一个出来。
　　傅清晏虽权势炽热，但面对的终究是个百年遗留的大族。而傅家人丁稀落，旁支也寻不到一脉。
　　傅清晏没有动静，陈应声有点焦灼，只得咳了咳：“朕年纪尚幼，不愿耽于后宫，中宫册封之事可容后再议。”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贺某不才，然臣孙品行淑良，愿进宫陪侍明主，奉驾殿前。”贺肃杰步步紧逼，把话挑明了说，望着小皇帝有点凝滞的神情。
　　殿下议论纷纷，有些夸贺肃杰深明大义为陛下考虑，有些说贺家出几代贤后当得中宫。

　　拒绝，便是下了贺肃杰的面子。陈应声苦笑，作为当今皇帝，竟是被臣子逼婚，他算是头一个。
　　孟则徇则上前作揖：“天子乃一国之主，正是修德养心之时，自当勤学勤政从先。”
　　陈应声连连附和，心下觉得孟则徇越看越顺眼。
　　贺肃杰一双有些混浊的眼睛眯了眯：“所谓家国天下，陛下小家成，我等方能安心，陛下亦无后顾之忧。”
　　陈应声坐在明堂上，他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
　　似乎是他见惯贺肃杰吃瘪了，陈应声还以为这次他也会轻易妥协，不想他会把话儿说在明面上，逼着他立后。

　　可是，如今还是贺肃杰只手遮天的时候吗？小皇帝见傅清晏始终像个背景板一般漠不关心，故意祸水东引：“傅卿已及弱冠一岁有余罢？”
　　他偷偷吸口气，别开眼不看傅清晏带着探究的眼神：“傅卿年少有为，军功可彰，为国而舍小家，至今未娶。傅卿之志，朕实乃敬佩。先帝因凤宫废国事，举朝皆知，然无人敢奏。而今评论功过，借鉴前事，诸卿大可不必虚言。”
　　少年天子的话说的有些艰涩，他的手紧紧扣着龙椅，扫视了一眼堂下：“不必再劝朕立后。”
　　傅清晏出列作揖：“陛下所言甚是。”
　　孟则徇更是高呼：“陛下英明。”
　　贺肃杰也不恼，本就是他胁迫在先。几次三番被个奶娃下面子，倒是真真倚仗了傅清晏。贺肃杰活到这个年纪，傅清晏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他成了心噎傅清晏，笑容三分真，是讥讽：“傅将军英年才俊，陛下也为之挂心。边境已定，乾坤已成，也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傅将军……”
　　“贺老日理万机，怎敢让贺老操心傅某家事。”
　　傅清晏冰冷的视线未曾落在贺肃杰身上，卖女儿这事他做的顺溜，总不至于把女儿卖到政敌处，要么是他低估了贺肃杰的脸皮，要么便是成心来讽他。

　　一个早朝都在傅贺二人的对峙中，百官如芒在背。
　　下了早朝官员们如鸟兽散纷纷赶回家求安慰。陈应声便去了元鹤归那儿，同他讲今日傅清晏和贺肃杰呛起声的全过程。两人笑的不能自已，元鹤归还打趣他干啥啥不行，甩锅第一名。
　　陈应声就问元鹤归有媳妇儿了没，元鹤归笑着说自小他喜欢的姑娘都暗恋傅清晏。
　　陈应声大吃一惊，连呼不会吧。
　　元鹤归摊手，这有什么不可能。
　　傅家公子，盛名在外。洛阳的风流韵事，小皇帝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但不论陈应声与傅清晏有多想避开对方，该碰面还是会碰面。
　　傅清晏同傅眉朱吵了一架，原因便在陈应景身上。
　　傅眉朱当初被告知有孕，傅清晏却不曾跟她解释一句，甚至她连傅清晏的面儿也见不着，只添派了人手看管着宝阳殿上下。
　　如今傅清晏把这孩子真的抱来了，她只觉得满心凄凉。

　　“从前我只当你是为黎民百姓，为天下苍生，何如算计到大燕皇室上？晏儿，你记得我们战死的父亲吗？他一生忠于大燕皇室，倘你意在大燕，定要做乱臣贼子，让傅家都背上骂名，他黄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傅眉朱表情冷冷，头一回狠下声对傅清晏。
　　“姐姐，我让陈应景安然出生，陈应声也好生生地在皇位上。陈应景作为傅家的皇子，是陛下允我的条件。”傅清晏的声音如平日里不同，语气更柔和几分。
　　傅眉朱如坠冰窟，不敢置信，眼神里充满悲伤：“好啊你傅清晏，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父亲怎么教诲你的？”
　　傅清晏双目猩红，压着声：“父亲一生戎马，为国战死原是他选择的归途。那姐姐呢？承明皇帝可待你好过？秦宓进宫时姐姐可知我心里有多痛，她至死也不愿意再同我一处了……姐姐，你以为我们傅家子嗣伶仃为何？旁支没落为何？原是大燕朝不想养出第二个贺家。他大燕本就欠我傅家的，姐姐怎么就不理解我。我收拾承明帝留下的烂摊子，凭一己之力对抗贺家，怎么到姐姐嘴里，我就如此不堪。我当真为的自己吗？”
　　傅眉朱摇摇头：“晏儿，你不该如此执拗的。我们傅家世代俯首燕朝，命运既定，与燕朝皇室早说不上谁欠谁的了。饶是你欠陛下的，就两条命了。”
　　“你若当我是你姐姐，就别对当今陛下起心思。小王爷我会尽心抚养，但我不会让他成为你谋权谋私的工具。”
　　傅清晏攒起眉心，一双细长的眼睛充满了失落，他喉头滚了滚想说什么，却梗住。只好叹了口气，道：“姐姐好生照顾自己和小王爷，别生我的气。”
　　“我先走了。”傅清晏脚步沉重，衣袍带风。才出外殿便在院子看见刚来的小皇帝，他例行问安。
　　小皇帝看到傅清晏面色不善，语气也比往日冰冷许多，似是不欲与他多言，匆匆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于此同时，通报一路到了外殿。
　　陈应声对傅眉朱笑道：“我来看看阿景。”
　　他不免有些疑惑，傅清晏那处尚看不出什么，而傅眉朱这里，却全然是个失魂落魄的模样。
　　陈应声也不想探究其中的复杂，从奶娘怀里接过陈应景，半大的孩子抱着刚出生的奶娃娃，有些拘谨也有些慌乱，倒让傅眉朱的眉头展了展，偶露笑颜。
　　然而陈应声心里想的却是，傅清晏的眉心若有一日舒展开，面上有笑，是不是也会像傅眉朱这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