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粉兔茕茕

2、请君入瓮

　　陈应声很快拟好了诏，传下旨意，由女尚书着手处理，遣散先帝未承恩宠和未孕子嗣的妃子，给了安置返乡的费用。
　　后宫一下空了许多。

　　他的父亲，承明帝陈昭远在位时昏庸无道，荒淫无度，暴戾恣睢，尤贪美色。
　　不仅达官贵人争相往宫里进献，应采召封妃的民女也是不计其数。凡是帝都显了名的美貌，都逃不过被强娶进宫的命运。
　　这也就罢了。
　　他想到穆太妃，原是西夏小国的公主。西夏自大燕朝一统以来已归伏几十年，年年朝贡不断，衷心可表，偏在承明帝求娶穆鸢一事犯了浑。西夏女子地位为上，穆鸢是西夏君主心尖儿疼爱的女儿，更是西夏国的荣耀。
　　时值荒年，两国交接之处有流民作祟，强掠燕境百姓财物。承明帝借着由头对西夏突然出兵，踏平一国，将穆鸢迎进了宫。
　　西夏至大燕的路途，是一国鲜血铺成的红妆。
　　要说大破西夏国的功臣，还是如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在穆鸢封妃的宴上，偷偷打量着这位公主。那是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却全然失了血色，面儿上不显表情，呆呆地，像他见过的木偶戏中的提线木偶。
　　后来他也问过穆鸢，缘何苟活受辱，她只摸着浑圆的肚子，红着眼眶，艰难地说，母后嘱我，好好活着。
　　她心中滔天的恨意，早在纷飞的战火中湮灭了，随着她父王母后的死，一颗心更是碎成了齑粉。陈昭远死后，却是腹中这个仇人之子，让她重燃希望。
　　这将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陈应声让桃枝给穆太妃带去口信，嘱她安心养胎，还带回了那颗解百毒的药丸，陈应声将它小心置于书架暗格中。
　　那厢傅清晏已住进清风阁。桃枝问，是否对清风阁加派人手。
　　陈应声的眼神闪了闪，摆手道：“不必，会招来猜忌。”
　　傅清晏能留在清风阁已是不易。
　　门外车轮声骨碌碌作响，洛梨进殿禀告，近日奏章已送至外殿。
　　陈应声疑惑，心下思忖，平日折子是送去傅府的，少部分才会送来式乾殿。如今宫人是不知傅清晏住在清风阁？还是……傅清晏的试探？
　　他垂下眼，淡淡道：“送去清风阁罢。”
　　“给朕备车……朕也去。”
　　于是小皇帝带着一车奏折浩浩荡荡往清风阁去了，傅清晏出来迎时，还穿着单薄的袍子，月白皎皎，长身玉立，清风明月般不可亵渎。
　　陈应声尚还不到傅清晏腰的高度，他裹得像个粽子，正红色的大氅衬得他粉雕玉琢，白团子一样的脸蛋冻的有些发红。他想，理当对臣子展露他的关怀：“日里天寒，傅卿如何不披件氅衣再出来？还是快进屋罢。”
　　“谢陛下关怀。”
　　一大一小进了屋子，殿内温暖，铜炉里燃着檀香，烟雾缭绕。
　　虽是昭阳殿侧殿，本就作为前代皇帝办理政务场所之一，其修建亦不能称不恢宏，陈设较之正殿，更为大气，不沾染后宫脂粉香气。
　　陈应声赐过座，与傅清晏正相对无言。宫人将奏章徐徐搬入，案上很快累起了一座小山。
　　陈应声正搜索枯肠，傅清晏先言道：“臣先大致瞧一遍，折子晚些会送过去。”
　　“这送过来送过去的也麻烦，朕可在此处与傅卿一起批阅？”
　　“陛下所言极是，全凭您高兴。”傅清晏手指一动，翻起奏章。将进言简单易懂的折子放在陈应声手边。
　　纸张翻动的声音之间，陈应声打量了一下殿内，问：“屋里头怎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臣协陛下处理政务，原无需宫人留下侍候。况研墨之事，臣也做得来。”
　　傅清晏十四岁随父带兵打仗，一直到十八岁一战成名归来，大封定国大将军，此间的文书从不假人手。
　　陈应声心下抖了又抖，这不就意味着傅清晏要为他研墨？不过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名义上自己尚且还是个皇帝，不能虚。
　　很快陈应声手边的奏章堆的比傅清晏面前的还多，他眼角抽了抽，简单的折子这么多吗？
　　傅清晏那边却正看的一个折子津津有味——那折子的内容是弹劾他的。好一个结党成派，藐视君上，操纵朝政的斥责。好一个外兰台御史。
　　他用余光看向正凝神看奏章的陈应声，突然将折子合上，放在陈应声手边。
　　是否出于君主授意，答案是肯定的，陈应声还不至于这么蠢。这个御史显然是一派愚蠢的正气，充其量不过是个近侍的官，没有主子授意，也敢来他面前狂吠。
　　他想看看陈应声如何批这折子。

　　奏章很快按轻重缓急，简单复杂分好了。殿内气氛有些凝滞，安静的过于诡异。傅清晏在研墨之后坐在小皇帝旁边批着折子。
　　一个小时过去了，陈应声有些昏昏欲睡，殿内的温暖将他包裹。他勉强打起精神，看到弹劾傅清晏的那道折子却吓得困意全无，登时连折子都掉在了桌子上。
　　傅清晏的目光投来，假意的关怀，实则是质询：“陛下？”
　　他匆匆将折子掩在底下，道：“傅卿，朕、朕有些饿了。”
　　“想吃梅花糕。”他说的很乖很委屈，像是在向母妃撒娇，连“朕”字都省了去，希望能消除一些傅清晏的戒心。
　　软软的声音果然将那目光浸的柔和了些，傅清晏唤人端上了一盘梅花糕，色泽诱人，清甜的香气散在殿里。
　　陈应声拈了一块，软糯的糕点在口中化开，他不自觉吞咽了口水，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有些突兀。
　　他很尴尬，尴尬地想说些话来缓解一下。
　　“傅卿，这糕点很甜，你尝一块。”
　　更尴尬了。
　　傅清晏看向他，那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脸却化开一个淡淡的笑。傅清晏声音低沉，似玉石碰撞般泠泠动听：“臣恭敬不如从命。”
　　尴尬缓解了一分。
　　多和谐的君臣关系。
　　陈应声呵呵笑着，别开眼又去看奏章。

　　那折子像压在陈应声心里的一块石头，他不知道傅清晏交由他批阅是何意图，他神情凝重的批着折子，但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名堂，只拿眼偷偷去瞧傅清晏，正同傅清晏的眼神撞上。
　　坏了，陈应声心下叫苦不迭。
　　“陛下？”傅清晏的声音犹如魔音贯耳。
　　陈应声便灵机一动，拿出手中的折子，指着豳州的豳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陈应声的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等着傅清晏回答，
　　傅清晏觉得很好笑，但他不能笑，得给小皇帝面子。
　　“豳州，与率土之滨的滨字同音。”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陈应声在心里念道。
　　傅清晏，你还记得你是个臣子吗？

　　傅清晏想的却是陈应声的笨，有些可笑，但也很可爱。
　　从陈应声还是二皇子时，身边已有他安插的眼线。从侍候起居的宫女到共处太学的伴读。
　　他记得他有意送去的伴读也不是个碎嘴之人，然有一点却频频让他汇报。
　　“二皇子好笨哦，这个字都不会念。”
　　“今日少师检查的文章很简单，二皇子都背不下来。”
　　“傅将军，你莫不是想辅佐个笨蛋？”
　　他本以为是藏拙，眼下看来，也不全是。
　　于是他又不可自控的想到另一些话。
　　“二皇子今日又被太子嘲讽了，太子还不如二皇子聪明，也有脸来说二皇子。”
　　“傅将军，他似乎对别人的讥讽毫不在意。”
　　“他其实也有偷偷用功背书，怎么课上还是背不出来。”
　　“傅将军，我看到二皇子偷偷在哭，哭的好凶，止不住的打哭嗝。那个讨厌的太子当众辱骂他母妃，不怕被皇上知晓么？”
　　“太子真是讨厌，这么大个人了还处处欺负二皇子。”
　　“傅将军，我……我竟有些心疼他。”
　　傅清晏就盯着陈应声因尴尬而泛红的脸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