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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沧海遗珠 ...

  •   天启元年始,瑞雪初降。浩浩荡荡像是迟来的一城缟素。
      式乾殿内仍点着一根烛,映在窗棂上明明灭灭。新帝坐在案前,捧着一本书若有所思。杯中的茶早凉了一遍又一遍,洛梨再将新茶添上时,轻言:“陛下,夜深了。”
      陈应声回神,合上手中的书问道:”外边儿穆太妃的人走了没?”
      “未曾。”洛梨置好茶壶,恭谨道:“仍是跪在殿前,请陛下过去……”
      陈应声久久没有出声,只是叹了口气,又长又轻:“让人去备车,动静小点,莫惊扰了人。”
      洛梨旋即吩咐下去,取了件鹤氅给陈应声披上。随行的宫人挑着灯,跟在步辇后迎风走着。
      风雪渐深,纷纷扬扬,他拢了拢身上大氅仍觉得寒冷,心里兀自盘算着,却是越想越凉下去一分。

      他不是不知道穆太妃所求谓何,只怕这诺他允不起。
      先帝驾崩得突然,他即位已有月余。九岁的皇子被推上皇位也是无奈之举,巧合中的不巧合在于当朝太子的失踪,恰是先帝驾崩那日。只是无人敢问,谁能有天大的胆子敢挟持东宫之主,更不用说先帝毫无征兆的薨逝。他心中清明,满堂文武百官也明白的很——如今陈家的江山,一大半儿都落进了傅家的手里。
      天家的生死,都由傅清晏一人说了算,他陈应声的命也不例外,又何况是穆太妃肚子里那个遗腹子呢。
      正出神的间隙,步辇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宝云殿前。

      年幼的君王犹豫了一会儿,让洛梨等人候在外面,抬步入内。
      殿内只有穆太妃一人,红着一双眼,见到陈应声便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陈应声惊讶:“太妃这是做什么?”
      穆太妃形容憔悴,向陈应声拜了一拜,身形摇晃,凄然道:“我此番请陛下来,原是有事相求。先帝驾崩一月有余,阖宫上下,悲不自胜……然今日太医说,我、我已怀胎,是先帝之子。”
      陈应声看着她,没有出声。诊出喜脉之后,太医被穆太妃叮嘱过不要声张,然而消息还是报到了他这儿来,想必傅清晏也知道了。
      穆太妃上前抓住年幼皇帝的手,又像是被他的冰冷弹开,倏然松了手,低头啜泣道:“求求陛下,救救我的孩子。”
      回应她的仍是良久的沉默。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六神无主,哽咽着:“我想完好无损地生下这个孩子……我是被掳掠来的公主,我的父母死在战乱中,国家和疆土也早已并入大燕朝,成为大燕朝的一个郡。除了腹中这个孩子,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了……求您。”
      大殿内一个女子梨花带雨地向一个九岁孩子哭诉的场景委实有些荒诞,陈应声笑了,他的声音带着稚气,近乎残忍的天真:“太妃如何觉得,朕救得了你腹中的孩子?”,他将穆太妃扶起,“你应当是知道的,谁执掌生杀大权。”
      穆太妃尚是穆鸢时,也曾享尽荣宠,可在这深宫里她是左昭仪,没有母族依靠,孑然一身。她不能以她生下的孩子没有威胁去赌,赌新帝对手足的感情,也不敢赌傅家会不会以绝后患。只是新帝,总归好说话一些,她委实拿不出什么有用的筹码给傅家。
      穆太妃脸上泪痕犹在,语气却坚定:“陛下有办法。”
      办法陈应声自然是有的,听到太医院女医奏述时他便在心里头想好了,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下四周,外面风声长啸,像狼嗥般凄厉。
      “朕为何要冒险帮你?”他悠悠叹口气,像是为难极了,“太妃也知道,朕这个皇帝,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
      “两条命。我入宫前曾携先父所藏珍宝,是颗解百毒的药丸。”穆太妃直直望进小皇帝深邃的眼里,“还有我的命。”
      “你的命是逃不掉的,也不算给朕。罢了,明儿朕去跟傅清晏说,孩子生下来之后,太妃应该知道如何。”
      “谢陛下。”穆太妃又是俯首一叩。
      陈应声出宝华殿时风雪已经停了,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伸出冰冷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着人加派了侍卫看护宝华殿。
      路上积雪莹白,玄黑长靴踩上去便留下一对小小的脚印。

      第二日散朝时,傅清晏便被请去了太极殿西侧殿。
      昨日陈应声去了宝华殿,他心下了然,那多出来的侍卫他也知道是防的谁。
      尚还年幼的君主端坐案前,奏章被翻得散落。
      他向陈应声行礼,跪拜名属社稷的君主。
      “傅卿不必多礼,且坐下说吧。”
      傅清晏撩袍入座,便有奴仆将茶水奉上。
      “你们都下去,朕有些话要跟傅卿说。”陈应声偷偷攥起拳,期冀着掌心有刺痛感便能多一分清醒应对傅清晏,少一分慌乱,“昨日朕得知穆太妃腹中有了先皇遗子。朕思量了一番,因着登基大典与朝堂之事,先皇后宫疏于打理。不若将有子嗣的妃子留下,未有子嗣及宠幸的妃子便遣散出宫。”
      “昨儿朕又问了女史,知育有先帝子嗣的太妃中,傅太妃膝下有和、平二公主承欢,尚缺一子共享天伦。傅太妃又向贤良知礼,阖宫皆称,待穆太妃生产过后,过继给傅太妃如何?”
      傅清晏不答他,只转开话题,挑眉戏谑道:“陛下倒是有意思的很,生男生女太医也能诊得?”
      “若是位公主,后宫养着便是。倘是位皇子,那便是傅家血脉。”
      傅清晏淡淡道:“后宫之事,陛下做主便是,何须与臣相商。”
      陈应声打量着傅清晏的脸色,稚声稚气:“朕甫登位,诸多不解,有摄政王辅助方才如鱼得水。朕怕做错,自当先问过摄政王。”
      傅清晏笑了,小孩到底还是小孩,强装大人也是四不像。原来他攥起拳不是要捶他一拳,至多只是唬唬人。
      “陛下即便是做错了,这错也不能承下来。天子无错。”
      傅清晏一句似是应承的话,默许了他的请求。这个考虑于傅家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得了皇子挂在傅家名下,日后悉心培养,待时机成熟可将陈应声替了,让皇帝真正的姓傅。穆太妃求的是陈应声,做的却是傅家的买卖,这还可能成为陈应声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他不太懂陈应声求的什么。求仁,便能得仁么?
      陈应声一时间慌了,他的心跳的有点快,因着那句闭眼都知道傅清晏骗人玩的“天子无错”,低下眼,小声道:“那我不想做错。”他歪头问傅清晏:“傅卿的府邸还未完工,不若先住到昭阳殿来,离式乾殿也近。”
      “陛下可知昭阳殿是何处?”傅清晏心道不同小孩子计较,然陈应声频频语出惊人,这孩子的愚蠢不亚于陈应书。然缘何选择陈应声?陈应书此人又蠢又坏,性格陈昭远一样暴戾难掌控。而相比之下,陈应声智力正常,性格温和,昙花一现的聪明,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不足为惧。
      昭阳殿是皇后的寝宫,臣子若要留宿应当是在离后宫甚远的含章殿。
      小小的皇帝心下一横,道:“那……式乾殿?”
      傅清晏敛起神色,冷峻又阴沉的望着他。
      陈应声的眸子里便泛起了迷惘的神色,噤了声。
      他突然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了,邀当朝逆臣贼子入宫?即使傅清晏人在宫中,局势又能有什么改变。他的暗卫连森严的皇宫都敢闯,整个宫城包括式乾殿都有他的眼线,即使他有什么动作,陈应声不该知道的,一样还是不知道。
      可陈应声想赌一把,他要把傅清晏放在眼皮子底下,了解他摸清他的诡谲心思,尽全力限制他的动作,为自己争取时间。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这是他在兵书上看到的。
      即使是冒着生命危险。

      拳头攥得生疼,他在这种眼神的震慑下甚至不敢动。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摆出他九岁应当有的委屈神色。
      傅清晏看到陈应声一副做错了的样子,脸色缓和了不少,心中突然闪过刚刚陈应声那句极小声的“我不想做错”。
      同小孩子较什么劲呢。
      是啊,傅清晏,你九岁的孩子也猜?
      即使九岁心中可容权谋,也是毫无施展之地,毫无经验之谈。
      破绽重重,有何可惧?
      “臣愿进宫全力辅佐吾王,然式乾,昭阳二殿,臣子留宿不合礼法。”
      陈应声不自觉吞咽了口水,他其实不曾想过傅清晏会答应,所谓的孤注一掷,全凭傅清晏一念。他做任何功夫都无用。
      “昭阳殿东殿有一处清风阁,景色雅致,且离朕居所不远。”
      陈应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可心下越是紧张,陈应声越会注意到别的一些什么。比如傅清晏生的清俊温雅,一身玄黑色袍子衬得面容如玉,剑眉星目。
      面儿上这样温润的公子,偏是危险的利刃。
      有如鸩羽,光鲜亮丽,却有着致命的毒性。
      他恍惚中听到傅清晏沉声:“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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