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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苗寨 ...

  •   小糖骑着白驹往南急行,身形逐渐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密林里。

      深秋的露气已格外浓重,密林里更是弥漫一股寒人心脾的湿气,白色骏马在夜色中踏露飞驰。急促的马蹄声惊飞一群秃鸦,秃鸦发出“咕咕”哀鸣,阴森斐然。待到密林尽头,一阵“嘶嘶切切”之音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小糖一手继续拉紧马缰,一手从腰间掏出一支竹笛,凄清婉转的音符破笛而出,一瞬的功夫“嘶嘶”声便消失了。

      穿过密林便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平原,再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一处苗人寨子。

      小糖听师父说过,上百年前,胸怀大志文韬武略的成丰皇帝赵显在忠勇一品开国大将军郭啸德的辅佐下统一南北,劝降了苗人族长,派一众文人技师南下,在苗地建工程兴教化,鼓励苗汉通婚,自此苗汉融合,大齐的文治武功在当时发展到了极盛。可是十五年前,湘地楚王赵恒兴兵清君侧,诛杀其父成文帝身边佞臣谢放,酿成大祸,最终被以谋逆之名诛杀。文帝迁怒湘地子民,对湘地征收重赋,绞杀楚王麾下大将苗王石辉,自此苗人退守一隅,闭目塞听地在这寨子一待就是十五年。小糖的师父是石辉手下的一名副将,也是一名苗人。他不是什么声名远播的大人物,变乱之后就退隐苗寨,不再过问世事,倒也没什么人来寻他麻烦,平日里以教苗寨的小孩子一些粗浅的拳法为生,大家都尊称他为“原先生”。

      到了寨口,小糖一跃下马,拍了拍白马的背,对着马耳朵轻声道:“大白,在这等我。”那
      马儿轻轻低哼了两声,好像听懂了似的,眼睛扑哧扑哧眨了两下,乖巧地蹲下休息起来。

      “小糖,你怎么来了?”一声脆生生的询问飞闪过来。

      “兮兮。”

      一位身着对襟短衣百褶裙,头扎小辫的女孩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刚刚好像听到了马蹄声,估摸着是你,白天不是来过了么,晚上怎么又来了?”

      “师父好点了没?”

      “吃了婆婆的药好多了。”兮兮边说边牵起小糖的手,两个女孩朝着苗寨深处走去。

      “给你看个东西,我婆婆新研制的蛊虫。诶,别碰,这个可毒啦。”兮兮一把拍掉小糖伸过来的手,刻意压低声音,对小糖耳语道:“这是寨子里最毒的蛊虫,只有最厉害的神婆才炼得成呢。”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黑匣子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鼓着大肚子的虫,那虫目如朱砂,约莫一寸长,浑身洁白如雪,缓慢地蠕动着百足,细细看去还有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

      小糖端详着这虫:“这怪物还挺好看的,是什么东西?”

      兮兮将匣盖合拢,放到衣袖中,挽着小糖的胳膊,轻轻说:“这是婆婆用五毒炼的。本来想是能炼成蝉蛊就不错了,哪想到这东西吞噬其他毒虫后,竟长出了蜈蚣的一样的脚,金蝉一样的翅膀。婆婆用银针将它的翅膀和前足定住,所以它爬不走也飞不了。”

      正说着,她俩已走进一间竹屋。

      竹屋朴旧逼仄,屋内一位苗人老妇正在夹烛花。那蜡烛已经烧得只有小拇指长短,蜡线紧紧贴着烛身苟延残喘,一旁的药汤被这摇曳昏黄的烛光照得更加静谧深邃。

      那老妇轻轻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先生刚刚进了点粥,你们两个小鬼不要烦扰他。”

      卧在角落一张竹席上的一位老汉闻声抬起眼来,在抬眼的一瞬平仄的胸膛剧烈起伏,带出几声咳嗽:“你来干什么?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小糖怔住了,后退两步怯怯地想:“师父真的不要我了吗?”

      小糖是个孤儿。在十五年前那个饿殍遍野的乱世中,举目无亲的她几乎就死了,是师父救了她,关怀她,养育她,教导她。她的名字是师父取得,吃的第一口粥是师父熬的,会认的第一种草药是师父采的,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师父教的,会习的第一个招式是师父指导的,师父不只是她的师父,师父是她的恩人,是她的亲人。可如今,相依为命十五年的师父却让她走,不要她了。小糖说不出话来,她不愿走,也不愿忤逆师父让他生气。

      一时间,空气好似凝固了。老汉半响才缓缓说道:“你跟在师父身边很危险。”

      “我不怕危险。”小糖脱口而出,继而垂下眼帘,只敢用眼角余光往竹席旁瞟。

      “怎么不听话呢。”老汉叹了口气,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师父,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睡竹席呢,况且您身上还带着伤呢。”听见师父咳嗽,小糖忙上前,一手扶着老汉的肩,一手轻捶老汉的背。

      烛光照在老汉形容枯槁的脸上,脸上的沟壑纵横更加清晰,颜色憔悴。他努力挺直单薄的身板,对着屋内的老妇道:“叨扰夫人了。”

      老妇对着老汉作了个揖:“原先生不必客气。先生的药还没喝,我去热热。”说罢拿起药碗,顺道拉着兮兮出去了。

      苗人老妇和女孩出去,老汉大口喘了几下,对小糖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倔强。看来我不跟你交代清楚,你是不会走的。”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着的箭袋,又道:“帮我取下箭来。”

      那箭袋上只装了一只白羽箭,小糖从来没有看师父取过,直直悬在那墙上十几年,早已蜘蛛结网生尘埃。那箭二尺来长,通体玄铁透亮,箭头呈扁平蛇矛状,刃露寒光。

      老汉摩挲着厚实的箭杆,眼光停留在杆上镌刻的“恒”字上,原本晦暗的眼眸闪出不同寻常的光亮。那亮穿透竹屋,穿透时光,穿透曾经的豪云壮志意气风发,也穿透曾经的腥风血雨出生入死,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那是十五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位身着玄甲,肩背玄羽的将士骑白驹南下,马不停蹄。电闪雷鸣掩住了马鸣马蹄,雨水混着血水连着焦灼自将士脸上淌下,滴在他揽在胸前的一名婴儿脸上。那将士越行越疾,越行越远,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师父。”小糖见师父一语不发直盯着白羽箭,拉拉老汉的衣袖。

      老汉从回忆中抽身而出,说道:“我曾军从楚王赵恒麾下。”

      小糖很镇定,这么多年来师父从来没有避讳过他是楚王麾下将士那段金戈铁马的往事。但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况且他不过只是楚王帐下大将石辉手下的一名小小副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然而师父下一段话差点让她惊掉了下巴。

      “我不是石辉的副将,我也不叫原桢虚,我真名是徐正元。”

      小糖心下惊道:“什么,师父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楚王亲信大将徐正元,那可是比石辉还要有名的人物啊!”

      民间有传,在楚王自缚请罪之后,楚王妃将尚在襁褓的幼子托孤于徐大将军,自此徐将军与小世子暗夜出府,了无音讯。小糖听不少民间弹唱说书人讲过这段奇事,各种段子都有,有传将军与世子乱世中被王军射杀而死的,有传他们东渡避祸隐世于东海之隅的,还有传他们暂避蛮夷之地伺机复仇的,越传越奇,但是就是没人传他们仍蜗居于这湘地的。哪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十五年来徐将军确确实实避在这湘地苗寨,可是世子呢?

      多年蜗居苗寨的老师傅生活已让徐将军面目全非。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战士脱去锐气成为暮景残光的卧床老人,始终经年不变的只有那片丹心。

      容不得小糖细想,耳畔将军仍在回忆:“当年佞臣谢放勾结异族蛮夷预行不轨,楚王率军亲身赴京清君侧,可是那次行动并非奉昭而行,以致先帝大怒,下旨以谋逆之罪讨伐王爷。王爷以荆条自缚请罪,王妃亦追随王爷而去。临行前,王妃将刚刚生产的小殿下托付于我,我立下死誓必将全力保小殿下周全。”

      “可是,师父一直孑然一人,身边哪有什么小殿下呀?”小糖心下疑惑起来。

      小糖忍不住问道:“那小殿下呢?”

      徐将军半响才道:“我罪该万死,终未能保殿下周全。小殿下,他已死于瘟疫。”

      “那也不是师父的错。”小糖脱口而出。

      徐将军一双眼睛定在小糖脸上,一字一顿地说:“前几日那些黑衣人偷袭的时候让我交出小殿下,我思忖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法之徒妄想以小殿下为幌图谋不轨。王爷赤胆忠心,当年清君侧也是为天下着想,岂能让人以他为幌扰乱这还算清平世道,二是当今圣上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想寻回殿下。若是授意于圣上,不知是什么意图,事情就复杂了。”

      虽然湘地闭塞,小糖也知道如今是成隆十三年,当今圣上成隆皇帝赵闵是楚王赵恒的兄长,也就是十五年前的太子。

      突然被灌了一耳忠信仁义的国家大事,小糖感觉脑子有点晕,可仍就抓住了重点:“可是小殿下已去,不管是谁都寻不回了呀。师父,您告诉他们殿下已故,再纠缠你也是徒劳。”

      徐将军微微苦笑,摇头道:“他们不会相信,即便是信了,也不会放过我,还会连累我身边的人。糖儿,你能理解为师的苦心吗?”

      小糖急切打断了徐将军:“师父是小糖最亲的人,我不怕受什么连累。”

      “住嘴,你不必再说,你若不走我就走。”徐将军急火攻心之下吐出一口鲜血。

      小糖不敢再言,忙服侍徐将军进了些温水。

      进了些温水后,将军的脸色稍有好转,问道:“我给你的锦帕收好没有?”

      小糖从贴身荷包里取出一条锦帕。

      徐将军点点头:“这是可保命的东西,你要贴身放。”

      “这不过是条绣了首诗的帕子,如何能救命?”小糖暗忖,师父一定隐瞒了些什么。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徐将军微闭双眼,下了逐客令,不再说话。

      小糖无法,只得默默退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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