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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番外:明月照清渠(四) ...

  •   郑槐抬起枯瘦的指尖指了指郑书奇手中的球,示意将球递给他。郑书奇会意,缓缓将竹球放到父亲手上。郑槐双手捧着那竹球,浑浊的双眼忽得一亮,映着烛火,迸发出缤纷的色彩,仿若回到了多年前那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左相。郑书奇见父亲这般反常的模样,好似精气耗尽前的回光返照,不禁忧色显面,双眉紧紧蹙了起来,可大概是担心被父亲见到,又立马镇定,恢复了自然的神态。

      “书奇,你自小爱学,胸有大志,为父一直以你为傲。你从未想过依靠祖荫,坚决要靠自己。我几次筹谋,先是想安排门生向圣上举荐,被你拒绝,后又想凭着与皇后关系,替你求娶当时炙手可热的南淮郡主,仍被你拒绝。你凭着自身才学到了御史台,一直行为清正、治学严整、对事公正,就凭这份挨得住寂寞的骨气,我就知我儿日后必成大器。如今,我晓得圣上对你如此器重,便是彻底放心了。可为父还有些话想要提点你。”

      “父亲,您今日说得太多,未免太过劳累,还是歇歇,明日再吩咐儿子不迟。”郑书奇担心父亲身体,出言阻止郑槐继续说下去。

      郑槐却只摇摇头,兀自继续说道:“我少年时也如你一样,心怀青云之志,可那时的风气却不如现在开明。朝廷对咱们南人有偏见,总是有“北从仕,南行商”的观念,咱们南人即便再有才华,也鲜少有能入朝为官的。因此,我郁郁不得志多年,即便是入京赶考,有幸高中头名,却也只能一直坐冷板凳,迫于无奈只得回乡等消息,直到先帝继位才有了转机。剩下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文华殿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娘娘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才得有机会一展抱负。奇儿,你与我不同,你赶上了南北大同、君圣臣贤的好时候,你不必如我先时那样,为了前途而做出任何违心的妥协,这是你之幸。”

      “父亲自入朝以来,一直致力于打破‘南人只擅经商’的偏见,不遗余力地提携南部仕子,才使得江南文风蔚然,才子辈出。大齐如今能有这清明盛世,父亲您功不可没。”郑书奇感叹道。

      “我虽在朝中善于拉拢,培植了不小的势力,可也算是坚守原则,对于不服我的仕臣,并没过分报复打击过,也算是对的上自己的良心了。这一辈子,我只有两个遗憾,其中之一便是没能为你留下得力的兄弟帮衬。可怜你三代单传,不仅没有兄弟帮衬,连个得力的叔伯也没有,让我如何能不忧心。我少时倔强,一心扑在仕途上,再加上有些心结解不开,直与自己作对,婚姻大事一拖再拖,为这事没少气你祖父,如今想起来,心中很是难受、惭愧。”

      听父亲这么说,郑书奇松开的手指缓缓蜷拢,面有愧色地垂下头,低声道:“父亲,是孩儿不孝,让您在病榻上还为我如此操心。”

      郑槐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儿子,继续道:“我与你母亲成婚成得晚,我又一心扑在仕途上,人到中年才得了你一个,后面再无所出,这也大概是郑家的命了吧!”他苦笑两声,话锋突转道:“可我这个人从来不信命,只信人定胜天。奇儿,我今日有三件事情要交代你。”

      “孩儿谨遵父亲吩咐。”

      “如今郑氏的头等大事不是你的前途,也不是我这把老骨头的性命,而是你的婚事。你为郑氏单传子孙,为郑氏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是你不容推辞的责任。若你已有心仪且合适的姑娘,不论她门第、才学、性情如何,只要你中意,我都没有意见。若你心中尚无意中的人选,我已替你选了几家合适的,着人画了画像与你选择,你与中挑一个,选定日子,早日成亲吧。”

      郑书奇沉默着。

      “我与你母亲在成婚时,各自心中都另有他人,可也没妨碍我们相敬如宾地过了好几十年。这世上的有些东西是强求不得的。”

      郑槐一动不动地盯着爱子,专注得仿若是想将几十年的人生感悟一股脑儿地灌倒入他脑中似的。

      “儿子听凭父亲安排。”郑书奇终是点了头。

      “除了你的婚事,我心中第二放心不下的便是清璇清涟她们两姊妹。她们是你舅舅的女儿,因你舅舅去得早,才被你母亲抱养过来。虽说是抱养,这些年也是当作正经嫡出来养的,没人敢看轻了她们。如今,你母亲已经不在,若我也去了,她们能依傍的便只有你了。你们兄妹感情自小便好,我本是不担心的,可想想还是得嘱咐你几句,也不枉我与她们姊妹父女一场。”

      “父亲放心,儿子定会带妹妹们一同回京,好好看顾她们的。”

      “好。”郑槐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说道,“这第三件事便是关于我的后事。”

      “父亲......”书奇不忍。

      郑槐淡然道:“生死乃自然之法,没什么可避讳的,我的后事必得亲口交代与你,方才放心。我去之后,将我的墓地设在碧山之巅的东南方位,那儿有茂林修竹,还有涓涓清渠,是我归去之所。”

      “可是......为何......”郑书奇心中万千疑问,此刻都堵在口中,想提却又不知该如何提。

      郑槐像是看穿了儿子的心事,缓缓道:“那块地方,我早早就选定、安排好了。至于你母亲,切不可去惊扰她。她喜欢的是轻舟、纸鸢和垂柳,悬湖西侧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所。我与她虽为夫妻,可志向不同,不必强求合葬了。放过她,也放过我。”

      “好。”郑书奇从来通达,点头答应下来,“既然这是父亲、母亲的心愿,儿子必当遵从,请父亲放心。”

      “将这竹球放入我棺椁之中,随我下葬。”郑槐又吩咐道。

      “好。”

      亲耳听到儿子将自己的要求一一应承下来,郑槐深深舒了口气,面上浮起笑容,身子却如干裂枯槁的落叶,力竭地歪倒在一边,手中却仍紧紧抓着那碧绿竹球。他眼神逐渐浑浊,神志也随之恍惚起来,口中低喃说着什么,声音小得人耳几不可闻。

      郑书奇以为父亲还要交代些什么,凝神盯着父亲轻微开合的嘴唇,轻声读着唇语:“你出事时,我不过一介布衣,想替你辩白却是有心无力,求告无门。无可奈何之下,唯一能做的仅仅是藏匿你的些许手书,保住你喜爱的墨宝而已。我忖度着上京去找你姐姐,看能否筹谋转圜,没想到半道上却得闻噩耗。没多久后,新皇便登基了,靠着你姐姐的关系,我自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离渴求的相位仅一步之遥。”

      读到这里,郑书奇怔住,本就青白的脸皮愈加青白,本就冰寒的双手也愈加冰寒,整个人有些制止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他双肘撑在床榻外侧的木质床格上,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呼了出来,一股朦朦胧胧的袅袅白气自他口中悠悠升起,可须臾便就散开了。

      “果然如此。”仿若早先的猜测得到映证,书奇低声自语着,看向父亲的眼神愈加沉重。他继续轻声读着父亲的唇语:“一次偶然,我从宫人的闲话中得知,帝后当年为了获取老皇帝的信任,竟亲自将牵机酒端至九华殿。得此消息,我如雷轰顶,知你姐妹向来情笃,不敢想她为了荣华竟狠心至你于死地。第二日入宫时想再找那宫人打听,却再也寻人不到。而我,这个向以重情重义自诩的人,这个向来一脸清高的人,终于还是在前途的诱惑下妥协了。那些年郁郁不得志的日子让我深刻地明白机会都是稍纵即逝,若是抓不住,这辈子或许就不会再有了。所以,为了一展抱负,为了一直炽热谋求的左相之位,为了郑氏,乃至所有南部仕子的未来,我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于是我便闭上了眼睛,蒙住了耳朵,假装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只紧紧抓住眼前的橄榄枝,向上爬,向上爬。乐菱,我是个胆怯的人,我对不起你的看重。”

      读至此,郑书奇已是面色煞白,身体的抖动加剧,甚至连牙齿也开始抖了起来。他挺直僵硬的身板,左右臂交叉互抓,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睛却丝毫不移地盯着父亲的唇,读着这位垂暮老人的忏悔。

      “我看不起我自己,想来我与你姐姐也无甚区别,不论替自己冠上什么身不由己的说辞,到底不过见利忘义。白日里政务缠身还可逃避,夜里却是辗转难眠,只要一闭眼便会见到你,听到你喊我哥哥,无数次从梦魇中惊坐而起,痛哭流涕。”一行泪自郑槐眼中淌下来,落到他手中的竹球上。泪滴越积越多,停驻在碧绿的竹条上,投射出澄澈的光,仍如同几十年前碧山上那一片脆嫩的绿竹一样,不曾改变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待郑槐沉沉睡去后,书奇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来。路过花园到后厅的路上,一阵凉风袭来,将园中一串青绿的枝叶吹落到他肩上。此时这时节,即便是在温润的江南,园中仍能保持大片的青葱的宅邸,十根手指之内绝对能数清楚。书奇本想拂手弹去,眼角余光瞥到那抹青影,却鬼使神差地抬手将其握在了手里。

      厅中等待书奇的沈管事远远便望见了自家大少爷,赶忙一路小跑着朝郑书奇迎了过去,待跑到了跟前,恭敬地长话短说着:“少爷,老爷吩咐预备了些画像让少爷过目。”

      “我知道了。”书奇边点头应道,边朝后厅走去。

      沈管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是惊异于书奇这次的爽快,回身跟在郑书奇身后,继续禀告道:“少爷您久居京城,难得回家一趟,这次回来,老爷便早早吩咐下了。”

      郑书奇只沉默地直往前走着,脚步越来越快,却并不回应。沈管事应是知道郑书奇的脾性,不好再多说,也只得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二人便行至了后厅之内。

      沈管事从几案上取过一叠画像,双手捧到郑书奇身前,向前微屈着身子,道:“江南大族们送来的好些嫡女画像,老爷亲自挑选出五幅,请少爷过目。”

      郑书奇抬手接过那一叠画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漫不经心地随手翻过,目光飘忽得如天边云彩般不可捉摸,却在看到第三幅图时停住了。那幅图上一位着青衫的娉婷少女弯着眼睛,微微笑着。不似一般大族嫡女浑身珠翠的富贵,她全身上下竟没戴一副首饰,秀丽的眉眼中透着些许英气,看着竟有些眼熟。

      “这位姑娘名叫唐环,出自江南唐氏,兄长唐栾已任东川刺史五年了,说是不久就会回京任职。”沈管事见郑书奇似乎有意,便殷勤地介绍着。

      哪想郑书奇竟将这画像撂到一边,道:“这姑娘与我不合适,早日回了,免得耽误了人家。”

      沈管事一愣,只得呆呆答“好”,又追问:“那少爷觉得哪一位好?”

      郑书奇没有回答,摊开手掌,掌心里是先前抓住的那抹“青影”。他轻轻一叹,摊开向上的手心翻转向下,那抹青绿便簌簌滑落坠地。

      “世间憾事何其多,犹可奈何?也是时候放开了。”

      “啊?”沈管事不懂何意,只睁大了疑惑的眼睛看着郑书奇。

      郑书奇轻轻舒了口气,转面对沈管事道:“由父亲决定便好。”说罢,转身离去,空旷的楼檐下,一个孤寂的身影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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