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白马度春风》最爱小鱼

128、番外：明月照清渠（三）

　　萧宅内专设了一个供学子住宿的院子，围着院子有东西南北四间房，里面都是大通铺，用具齐全却也是极致朴素。富家学子和贫家学子学不到一块而去，也玩不到一块去，在住宿上也往往是富家的挤在一间房内，贫家的挤一在另一件房内。这日，刚散了晚学，郑槐如往常一样，就着未熄的灯光，坐在书斋内读书。他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着书页，十分专注。突然，感觉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与自己相熟的几位江南世家子弟。

　　“怎么还在看书呢？”一人夺下郑槐手中的书本，合上，扔到书案上。

　　“时辰还不晚，我晚些回去。”郑槐笑笑，从书案上又拿起那本书，翻到先前看的那页，仍旧坐下，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如此用功，可让我们怎么自处！”另一人玩笑着夺下郑槐手中书本，拍着他的肩，于他耳畔小声说道，“我们有事跟你商量。”

　　郑槐这才注意到这几人面上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站起身来，略收了收东西，随他们一同走出了书斋。几人来到一僻静处，看四下无人，才有人开口道：“我们打听清楚了，上次为难你的都是青塘的人，兄弟们已经替你想到了整治他们的办法。”

　　说罢，那人得意地朝旁边的的另一人挤眉弄眼道：“詹云峰家好多产业都在青塘，算是青塘半个王，让他写信回去吩咐一声，得罪了你郑大公子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唤作詹云峰的少年也是面露得意，回道：“其中有几个我认识，他们家有亲戚在我家店铺里做事，你吩咐一声，我让我爹将他们赶走，断他们生计，看他们那些穷鬼还敢嚣张。”

　　郑槐的神色凝重起来，向来温和的脸上竟有了愠怒，冷冷看了面前得意洋洋的几人一眼，拂袖就要走。

　　“诶，怎么了？”那几个世家子有些意外，连忙伸手拦住郑槐，“咱们是替你出气呢！你怎么反而......”

　　不等他们说完，郑槐便打断了他们的说话，严肃地道：“我和他们之间不过发生了一点小小争执，你们便要断人家生计？”

　　“这不也是为了你，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些穷鬼合成一帮，老跟咱们明里暗里作对，不整治一下他们，他们下次不知还弄出什么幺蛾子呢，你的腿不也是被他们踢伤的吗！”

　　几位世家子七嘴八舌地劝说着郑槐，可郑槐的脸色却越发冷了下去。其中一人见郑槐如此反应，话锋一转，忙打圆场道：“郑槐向来持重，想来自有他的道理。”

　　郑氏乃江南第一大族，其他各世家与郑氏世代交好，同气连枝。这些江南世家子弟们也一向为郑槐马首是瞻，虽说刚刚因不理解而说了几句气话，最后仍是盯着郑槐，等他拿主意。

　　郑槐轻叹一声，道：“咱们到萧氏学习，自然要守萧氏的规矩。夫子对膝下学子向来一视同仁，并不以贫富而加以区分，也时时教导我们同窗之谊。我们每日听取圣贤之言，自当警醒，岂可睚眦必报呢？”

　　“这些道理咱们也不是不懂，可那些穷鬼们合成一帮，老看我们不顺眼。他们仗着人多，暗地里也没少给咱们使绊子，现下就是给他们一个教训，灭灭他们的士气，让他们不敢再来招惹我们。”

　　“那你可曾想过如此行事的后果？”

　　郑槐这一问可正好将到了世家子们的军，他们刚刚还鼎沸的情绪微微冷却了些。郑槐继续道：“若是他们求到夫子那里，夫子绝不会袖手旁观。以夫子名望，若是找到詹家说和，詹家会不给这个面子吗？要是夫子疑心，追查出是咱们从中作梗，咱们便再难留在萧氏学习了。你们说说，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咱们能出个什么气？”

　　那群世家子不过是心中不忿，想要出气，根本没想那么多，听到郑槐此番的分析，才觉冷水浇头，一点儿气焰也没有了。

　　郑槐接着劝解道：“他们虽然家贫，可其中不乏聪颖好学之人，日后得幸北上折桂并非全无可能。咱们均是南人，且都是出自萧门，到时少不得要互相看顾扶持的，不仅有益个人前途，也是长了咱南人的脸。若今日因为些许争执便与贫家学子们结下大仇，不过畅一时之气，对长远无益，岂非得不偿失？”

　　这番话大概是点拨到了正处，世家子们都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这天下早不再只是世家大族们的天下了，朝堂中不乏出身寒微却得圣上赏识的有识之士，咱们的眼光也要放长远点。”

　　“郑槐说的没错，正是这个理。”世家子们纷纷附和，要报复的念头自然也都下去了，寒暄了几句后，就慢慢散去了。

　　见人都走了，郑槐转身快步回到书斋，坐回到位子上，翻开手中的书本，继续读了起来。

　　“哥哥可真是深谋远虑啊！”突然，有人拍了郑槐肩膀一下，笑呵呵地说道。

　　郑槐抬头，见一女孩儿正笑靥如花地看着她，正是乐菱。

　　“乐菱，你怎么来了？”男孩眼中有惊喜闪过，起身站了起来，对着女孩笑道。

　　女孩明显将之前几人的谈话听到了耳中，闪着机灵的大眼睛，俏皮地问道：“上次为难哥哥的人着实过分，哥哥难道不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郑槐温然一笑，随手合上手中书卷，回道：“他们做事全无思量，难道我也学他们做事全无思量么？况且那日为难我的不过是为首的几个人，我若为此大动干戈，难免会激怒贫富学子之间的矛盾，冤家宜解不宜结，实在没那必要。再说，那日我也有过错，若不是无心弄坏了别人的球，也不会有那么一出了。”

　　“并且哥哥心善，断人生计这种事情断不会忍心做的。”乐菱补充道。她边说着，边抬起手来，将手中一个碧绿的竹球塞到郑槐手中。

　　“这竹球？”手中捧着崭新的竹球，郑槐眼中迸发出一道光，脸上是又惊又喜又疑。向来淡定的他，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说话也有些吞吐，试探着道：“哪儿来的？”

　　“自然是我编的。”乐菱咯咯笑着道，“哥哥的手是读书习字的手，哪里做得来这些事，少不得由我代劳啦。”

　　郑槐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摩挲着自己指尖上的伤口，那些伤口都是他中午休息的时候去后山竹林上采竹留下来的。

　　“我前些日子来找你，你不在，我路过后山的时候碰巧见着了你。”乐菱解释着。

　　郑槐心中如有暖流淌过，嘴上不复往日的能言善辩，有些笨拙道：“你怎会做这些的？”

　　“我怎不会做这些？我又不像你，一心只想着读圣贤书。”乐菱玩笑道，“我外祖父可是整个江南最厉害的匠人，我自小就跟在他身边，手艺当然不差。”

　　“谢谢。”郑槐将竹球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得像是捧着什么金贵的宝物一样，“我本想着下山回家之时，在集市上买一只相似的，赔给那位同窗。可却打听到，他家清贫，为了供他读书，他父亲常年在外乡做工，二人难得见面，而那被我损坏的球正是他父亲亲手编织而成。那竹球必定为他极为心爱之物，为表诚意，我便决定自己编织一只赔给他，可笨手笨脚地，实在是弄不好。”

　　“哥哥虽弄坏了他的球，可不计前嫌，有心编织一只新的还给他，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日后必能大展宏图，前途无量的。”

　　“承乐菱妹妹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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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父亲......”郑书奇见父亲两眼空空，却唇角含笑，似在发呆，又似在追忆什么，心有不安，便轻声唤道。

　　儿子的急切的呼唤将病垂的老人从尘封的回忆中抽离出来，重新面对病痛的身体和沉重的现实。郑槐吃力地侧了侧身，抬手指向靠近床枕的内侧，示意要取什么东西。郑书奇探身看去，见到父亲床榻内侧竟放有一只滚圆碧绿的竹球。那竹球极为普通，没有刻图，也没有上色，不像是集市上卖的那些花哨的款式，用手拿起，那粗糙的手感让见惯了珍宝的郑书奇更是一愣，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将这东西珍藏在自己床榻内侧。

　　“那日，我的确向他赔罪，并送走了这只竹球。”郑槐笑着喃喃自语道，“可是，最后我终究是舍不得，又回去讨要了回来。这可是你亲手编织的，我怎么舍得送人呢？”

　　郑书奇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可见父亲面上难得出现了如此安详惬意的笑容，舍不得打断，只静静听着。

　　郑槐突然叹了口气，面上笑容尽失，声音也愈发低沉起来：“那日你要随你外祖父远游湘水，我想着来日方长，不过同以往的游历一样，没多久便回来了，并没有与你多说什么，哪想到此一别便再没有机会。若早知道是这样，我那日便应表明了心意，也许，也许你就不会去了，那也便遇不着他，也不会有此结果了。可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即便我再怎么追悔，也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