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番外:碧色萧萧芙蓉落(一) ...

  •   “不过是一枚铜钱而已,怎么老射不中呢?”这是我上灵山的头几个月,师姐天天与我说的话。到灵山拜师的弟子,都是从练习射铜钱开始,因为作为一名合格的刺客,骑射偷袭的功夫是头等需要过关的。只有在百步之外,正中铜钱中心的圆孔,才可以继续留在灵山练习剑术,若不能在半年内完成,则会被视为没有天分,被毫不留情地轰下山去。哪怕我是由怀安王府送来的,哪怕我的拜师礼有足足两百两黄金,也绝不会网开一面。幸而,我花了三个月零八天就射中了铜钱圆心,如今的我,别说是一枚铜钱,哪怕是一只飞蚊,也能一箭将它定在墙上,只可惜的是,这些功夫可能再也用不上了。

      云芸儿是我的小名,大名已然忘了,只记得别人都叫我窦娘。此时的我正骑着一匹大青马慢悠悠地走在通往黔州的官道上。黔州是我的老家,可我足有近二十年没有回来过了,周围的一切毫无熟悉可言,所以得行得慢些,好细细看看家乡的风物。这时,碧蓝的天空飞过一排大雁,我拉弓射出一箭,当然毫无悬念地射中了,不过自空中坠落的不只一只,而是一双。我拾起坠落的飞雁,只见一只利箭自两只大雁的咽喉穿过,一发双贯。我将雁扔进青马驮着的袋子里,自嘲地笑道:“虽然不再杀人了,可仍能打猎,辛苦练就的一身的功夫也不算太过浪费。”

      秋日的午后,暖而不燥,官道旁的稻田里看上去一片金黄,黄澄澄的麦穗煞是喜人,一阵风吹来,掀起金色麦浪,让人看得心里禁不住的发乐。还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到田里玩耍了,那麦穗比我人还要高,我挽起绸裤的边儿,撒开脚丫在麦田里疯跑。柔软的麦叶拂过的我脸,痒痒的,仆从们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喊着“小姐,慢点,慢点”,生怕我会磕着碰着,而我则是咯咯直笑。遗憾的是,在记忆中,这样开心日子的次数并不多。

      窦氏是黔州出名的富户。生活在富庶家庭里的我,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母亲自小多病,身子瘦弱,不好生养,守着偌大的家业却只得我一个女儿,虽如此,父亲却从没动过纳妾的念头。作为家中的掌上明珠,我从小便是仆从环绕,锦衣玉食,可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我都快忘记有父母疼爱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离家实在是太久了,细碎的事情早就模糊不清,不过五岁那年的那个闹哄哄的夜晚,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一年,母亲好不容易再次受孕,那夜正是她生产之时,也是她离开我的日子。我记得一向安静的家里从没有像那样嘈杂过,咚咚的脚步声不断响起,不断有陌生面孔穿梭而过,神色匆匆,焦灼不安。少不更事的我坐在房角的台阶上,摆弄着父亲替我编织的竹蜻蜓,一脸懵懂,全然不知道家中发生了大事。不知过了多久,我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靠在台阶的扶手上,可还是硬撑着不睡。更深露重,要是在平日,奶娘早就将我抱回房间了,哪里敢放任我在这凉风中玩耍。可那夜却没有人来寻我,我难得享有了一晚的自由。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终于支撑不住,快要睡着时,奶娘跑了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将头靠在她柔软的胸口,熟悉的奶香味使我十分心安,很快便酣然入眠,可没睡着多久,就又被一阵哭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眼,我发现并没有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母亲的房里。我的周围站满了人,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垂头叹气,无一例外地都朝我投来怜惜的目光。我扯着奶娘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抬头朝奶娘投去询问的目光,可奶娘根本没心思看我。她目不斜视地快步向里屋跑去,径直将我送到母亲床前。

      “芸......云芸儿”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揽我入怀,默默地流泪。我那时也有些知事了,看着母亲苍白如纸的面庞,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看着大哭的我,也跟着潸然泪下,周围众人见我们如此悲戚,也都跟着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的我依偎在母亲怀里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嬷嬷。”我揉揉眼睛,向平常一样唤着奶娘,但却没有人答应。

      我试着自己套上外衣,从床上爬下来,垫着脚推开房门,向外屋跑去。由于跑得实在太急,没注意凸起的台阶,我被绊倒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腿上擦破了皮,红肿了好大一块。这时,奶娘终于回来了,她一身白素,将我抱起,搂着我哭喊:“小姐,我可怜的云芸儿,主母去了,主母去了。”

      那时我并不是很懂生死,但已然懂得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过不去的大事。我胆怯地缩成一团,靠在奶娘柔软的胸脯上,任由她抱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哭。那天,我失去了母亲,更可怕的是没多久又失去了父亲。自从母亲难产而亡后,一向疼爱我的父亲就变了,他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成日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愿再过问纷繁世事。很快,冬天的一场大雪让父亲患上了风寒,缠绵病榻大半年后,终于还是狠心撒手去了。那一年,我还不满六岁。

      父亲没有儿子,加上窦家家财万贯却人丁单薄,自然容易被人盯上。没多久,一位不知出了多少服的远方亲戚找上门来,那人因脸上长着许多麻子,别人都称他‘窦麻子’。父亲在世时,他曾来我家打过几次秋风,除此之外,无甚交集。可怜窦家偌大的家业,除了我这个小主人,剩下的就只是一屋子的仆婢了,没人做得了主,只得听任摆布。窦麻子假模假式地在我父亲灵前哭了一场,收了我为女儿,理所应当地霸占了我的家,俨然成了新主人。

      难生养,大概是窦家的宿命吧。窦麻子也没有儿子,仅得一个唤作‘盼弟’的女儿。自从窦麻子一家住进我家后,就让我从房间里搬出来,将上房腾给盼弟住,日常用度,也是先紧着盼弟挑,我这位正经小姐却只能用剩下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对我不好这事儿很快便经仆人口口相传,传遍了十里八乡,邻居们都谴责他。他经不起众怒,只得收敛了些。奶娘是经过事的人,悄悄提醒我,以后行事切不可像从前那般任性,需得小心些。可我始终只是个小孩子,哪里能领会其中深意呢。

      根据齐国法令,若窦麻子一直无子,则我家产业最终还是得归还到我手里,可他如何会放下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财富呢。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盼弟骗我去捉萤火虫。我听盼弟吹得天花乱坠,心里欢喜,便欣然同意与她前往。盼弟的母亲窦陈氏早就找了个理由支走了奶娘,没了奶娘的阻止,我们很顺利地从后院的狗洞爬了出去,一路蹦蹦跳跳朝家宅后面的山上跑去。没跑多久,盼弟说忘了带抓萤火虫的网子,要回去取,让我在原地等她。我心中害怕,不愿意一个人等着,可无奈盼弟坚持,也只得同意了。晚上风大,我身上绸衣虽然名贵,却不御寒,冷得蜷缩成一团,仰头望着漫天的星星。那些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像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都说人死后就变成星星,这星星里面是否就有我父亲、母亲呢?想到这儿,我慌乱的心才定了些,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等啊等啊,等啊等啊,没等来盼弟,却等来了窦麻子。窦麻子身后还跟了两个陌生面孔,长得一脸横肉,不像善茬。我心下害怕,刚想叫喊,却感昏昏沉沉,眼皮重重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很快便神志不清,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不知多少天后了,躺在破旧漏雨的草房里,无论如何哭喊,都无济于事,不但没人可怜,反倒领了好一顿暴揍。打骂比舒逸更促人成长,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家,再也回不去了。

      我从小就长得好看,但漂亮的皮相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来说并不能算老天的恩赐。辗转多次后,我被卖到一家戏班,从最高傲、最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变成了最低贱、最不堪的戏子,可那还不是最惨的。我所在的戏班并不入流,常要长途跋涉到各地演出,在一次翻山越岭的赶路途中遇到劫匪,一番惨烈的打斗后,血染黄土,除了我,整个戏班被屠戮殆尽。身中两刀的我昏死过去,被压在死人堆里,才得幸免。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乌鸦毛骨悚然的嘶叫声中清醒过来,暗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觉手上、身上、头上全都是湿漉漉的,虽然看不清,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也能猜到是血水。“嗷嗷嗷”,我听见了不远处的野狼叫声,声音中充满饥饿的贪婪和难驯的野性。我知道野狼很快便会循着血腥味寻来,要想活命,必须马上离开。

      面对这骇人的景象,我镇静得像个大人,不,在死亡面前,大人也无法像我这般镇静。我用尽全力推开压在身上沉重的死尸,努力好几次,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拖着受伤的瘸腿,每走一步就如同行在剑尖上,钻心的疼,可为了活命,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我要活!一种莫名的巨大力量注入了我的身体,一步、两步,走着走着,我似乎忘记了疼痛,脚上竟然开始小跑了起来。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在朝霞微露的时候,才敢稍稍放缓脚步。东方的天光愈渐发红,在听到一声响亮鸡啼后,我知道终于跑出深山了,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定了,可精神头却被从身体中抽走,忽觉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整个人天旋地转,瘫软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满以为能逃出生天,没想到厄运就像狗皮膏药一般,甩都甩不掉。待我醒转,睁眼对视上身旁黑纱蒙面的凶狠眼神时,心中一激灵,凉了半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