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拾》竹弋一

5、商拾篇

　　101个地方的故事要从我的哥哥说起。

　　长兄如父，我自幼便亲近他。因为父母常年不回家，他便担负起做父母的责任照顾我。

　　我的哥哥是极好的人。他叫商壹，长我九岁。

　　我从小就在他的庇护下长大，跟着他识字，画画，爬山，游泳。商壹为人大方，待人宽厚。他总是教导我要与人为善，坚守本心。

　　我追着他的影子长大，无甚烦恼。因为他总是在麻烦来临之前为我默默扫清了一切障碍。

　　如果在21岁之前你问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商壹这个名字。

　　当然，即使是现在，他也是我心里无可替代的一个人，记忆里无法磨灭的印迹。

　　商壹做过很多工作，一开始是稳定的中学老师，后来是出版社编辑。我明白，他在迁就我。当初为了照顾我，他暂时放弃了自己真正喜爱的自然摄影师工作。

　　直到我15岁那年，他带我爬峨眉山。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早晨，晨曦微光，一轮红日从天地之交处升起，山崖下云雾翻涌，四周熙攘喧闹。

　　他把着我的手让我从镜头里望出去。那震撼人心的风景在我手里静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抓住了时间，我捕捉到了这世间万物流转，瞬息变幻的美。

　　我还记得当时商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手也冻得冰凉，但他的声音里是一片赤诚的火热，他目视远方，蹲在我身边说话。

　　“小拾，记住这种捕捉美的感觉，以后也不要忘记。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忘记去留意和感激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

　　哥，时隔经年，你的话我一直都记着。

　　下山的时候，商壹兴致高昂，甚至无意间和我提起未来的打算。你说等你以后有时间了要走满已规划好的“101个地点”。

　　当时的我忽然听懂了你长达九年的忍让，对你内心挚爱的事业的忍让。

　　“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

　　你像是很诧异，但也只是摸摸我的头，揽过我的肩膀，温柔地笑笑说：“是啊，我们小拾长大了。不过，哥再陪你3年，等你满18过后，你想再跟着我都没门。”

　　“哥，我认真的。而且，我想学摄影。”

　　那天，商壹站在下一阶楼梯上与我平视，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很久。而我隐约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水光。

　　他像是妥协于我的坚持，又像是尊重我的选择，温声说：“好。想学什么，哥教你。”

　　商壹辞职后很快被一家地理杂志录用，邀请他去西双版纳保存的原始森林里拍摄素材。

　　他收拾行李离开的那天，我送他到车站。

　　若说不难过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但我装作大人分别的样子，没有流泪，没有过分的絮絮叨叨，我只简单祝他一路平安。

　　因为我不敢让商壹看出我对分别的难受，我快要绷不住泪水的脆弱。

　　但我从未后悔让他离开。

　　那以后，商壹真的开始“浪迹天涯”，开始一步一步去走那“101个地方”。

　　他每月会发一些照片和手写的游记回来，而我借他之手阅览了他眼中的山川百态。

　　商壹是快乐的。

　　他结交了新的朋友，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收获了一份爱情。

　　当我看到他坦言告诉我，他的爱人是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像回到了幼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知道，商壹信任我也尊重我，他与我亲密无间，所以愿意把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我。

　　可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担心。

　　同性恋。

　　一个极度陌生的词。我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词会发生在我身边人的身上。

　　这个群体的人太难，压力太大，我不因为他是同性恋而抹灭他自身的优秀，我只觉得悲哀。

　　悲哀他将要面对的困难，悲哀这个时代的不认同，悲哀这个世界会对他进行不公平的判决。

　　商壹短暂的一生很苦，但索性最后有个他爱的人陪着。

　　2011.6.12

　　我不能忘记的一天。

　　这一天，商壹的生命不再流动。就像他一生定格了无数的物景风貌，他的生命也被永远的定格于此。

　　他男朋友带回来一个消息，那是一场意外。意外无情地夺走了商壹的生命。他为了记录一株珠峰上未曾被发现的新品种植物，不幸坠涯身亡，尸骨无存。

　　大雪冰封，沉积掩埋，许多年后还有谁会记得，珠峰涯下有一个不起眼的摄影师，长眠于此。

　　在我不甘他的逝世时，他男朋友转交给我一封信件。

　　他也是一脸沧桑，眼眶猩红，青茬冒起。他和照片的帅小伙比起来，看着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商壹对他的打击不比我小。

　　他摩挲着商壹的一张旅行照，苦笑说：“他之前经常提到你，说有一个很优秀的弟弟要引我认识。他说，你是他的骄傲。”

　　“他很爱你。”

　　我低声说。

　　我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我能体会到他字里行间的甜蜜。

　　听到我的话，他没忍住，忽然抱头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怪你。哥……最后那一段时间很快乐。和你在一起，他很幸福。”

　　我拆开信件，里面是他逝世前一个月新拍的照片，还有手写的游记。

　　他说他和黎岷（他男朋友）已经走过17个约定的地点，而下一个目的地就是珠峰。他准备在珠峰上向他求婚。

　　其实他俩的事只有我知道，父母还不知情。他这样做与其说是求婚不如说是和黎岷私定终身。

　　照片里，他拍了一双对戒。他捧着戒指笑得很开心。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爱他。我向他许过诺，今生我只认定他一个。可能你还不知道，我的父母在我尚未成年时就相继离世，所以……我可以说是孑然一身。”

　　“我什么在怕的，商壹是我爱人，不管旁人认不认。往后清明，春节，我给他扫墓烧纸，我替他走完剩下的地方。”

　　听完他这番话，我犹豫了许久，最后选择相信他。

　　“商壹打算向你求婚，这是戒指的照片。我家里人可能不会认同，但我作为弟弟祝福你们。如果有一天，你打算和其他人组合家庭，那我也不会怪你。只是，别告诉他，我怕他伤心。”

　　我把照片递给他，他攥紧照片边哭边笑，时间又过去好久好久……

　　造物弄人，继哥离世后，黎岷被查出肺癌。他瞒住所有人，只吃药不住院治疗。

　　他又去了一次珠峰，废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个新品种植物，这次他历经万难采样了新品种的基本信息，圆了商壹的遗愿。

　　黎岷没有骗人，离开商壹后的余生他替商壹走了许多地方。

　　我得知他去世，是在2012.6.12

　　时隔整整一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

　　“我会替你走完101个地方。”

　　这是两人份的同一个心愿。

　　商壹走后，我学着他的样子，在一个小众软件上写了一本书记录自己的点点滴滴和约定的进度。

　　我把笔名设为“余一”

　　余一，余壹。

　　到头来，只留我余一。

　　成长是一件充满血泪的历程，为了让自己有底气，我必须经济独立。为了能有资格与父母据理力争，我必须变得非常优秀。

　　我要向他们证明，商壹的性取向从来就不是他们该抨击的地方，他没有错。看，在他的庇护下，我也可以很优秀。

　　但我也会孤立无援，也会感到无助。

　　一次，我去了商壹提及的一个小岛。上面无水无电，只有一个濒死的老人，我和他一起待了一周，不仅老人没能撑住，我也差点有生命危险。

　　再一次见证生命的脆弱，我忽然产生了一丝退却和动摇。

　　我该继续走下去吗？我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我断更了半年。

　　直到某天，就在我重新登录账号准备删文的时候，一个名为“玖”的人在评论区留言：你放弃了吗？

　　他问了两次，最新一次就是在前一天。

　　这么无聊的书，居然有人看。

　　但是哥，我才知道原来被人支持可以这么有力量，我好像忽然明白，那天峨眉山下，你为什么看着我流泪了。

　　断更半年，人走茶凉。本就寥寥无几的粉丝，从头支持到尾的只有“玖”一个，也是我唯一记住的一个。

　　他留下的评论很少，但正是这若有若无的存在默默陪了我四年。这联系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告诉我在我看不见的另一头，有人知道我，为我作证，这一切不是毫无意义，我可以继续走下去。

　　你放弃了吗？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