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拾》竹弋一

6、岑桐篇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是在学校一颗老梧桐树的下面。

　　那天2017.3.17，是我妹妹的忌日。

　　与缅怀故人时该有的阴雨绵绵不同，当日却是艳阳高照，红日高悬，甚至因为是下午时分，勉强只有这大树下才能找到几丝清凉。在家里人打完第八个电话催我回去扫墓的时候，我把手机关机，在树下睡了一觉。

　　我是被一阵难听的吉他声吵醒的。

　　没错，在我听来那就是难听。

　　树后的吉他声断断续续，有的音也没弹准。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只会基本功的菜，鸟。

　　但也许是因为那天我实在无聊，我并没有离开，反而坐在树下听了很久，虽然我在心里从头吐槽到尾。

　　一段时间后，吉他声忽然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对话。

　　“大哥哥，这是吉他吗？”

　　回应的声音很温柔，也夹带了些许羞赫：“嗯，就是吉他。”

　　“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吉他欸，真好看。”

　　我可以想象到小女孩的惊叹和闪闪发亮的眼睛。

　　“那个，今天是我的生日，嗯……大哥哥可不可以弹一首生日歌，我好想听。”

　　“啊？其实，我不太……嗯，好吧，我试试。”

　　我在树的背后撑手坐着，不禁有点想笑，我猜想那个人应该是打算说，我不太会或者我不太熟。

　　但很意外，这个人弹其他的曲子不怎么样，这首“生日歌”还勉强可以听。

　　一曲终了，我听见他祝小女孩生日快乐。

　　我懒散地从树后走出来，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会弹吉他的小子。

　　而当我立在梧桐树下，掀开眼望去，恍惚间，我似乎透过这个人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人摸着小女孩的头，蹲下来与她平视，光影斑点稀稀拉拉落在白衣上，他从兜里拿出一颗棒棒糖举在小女孩面前，微笑着喃喃。

　　那片刻，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场景，美好得像一副久远的画。

　　那个下午，我在梧桐树荫下静默地站了良久。

　　我看到小女孩有礼貌地说着谢谢跑开，也看到久阳背上吉他转身走远。

　　没有人注意到我。

　　大约站到了日暮吧，因为我隐约记得那时天空已经转为暗蓝。

　　傍晚，我带着一束小雏菊去看望我的妹妹。

　　“小梧，哥哥带了你最喜欢的雏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别的小妹妹有的你也该有。”

　　我微笑着抚摸那冰凉的墓碑，指尖掠过石碑，一寸一寸。上面映了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脸庞，她在望着我。

　　我取出吉他。

　　公墓凄清，寒风萧瑟。吉他版的“生日歌”在空旷严肃的公墓里缓缓传出，产生出一股不符合环境的格格不入感。

　　但我没有停下。

　　“生日歌”不长，在守墓的老爷爷把我赶走前我弹完了这首歌。

　　随后我弯腰，留下各色糖果。都是岑梧生前爱吃的口味。

　　“小梧啊，哥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公墓里又归为一片沉默的死寂。

　　我深知，这是我的自言无答。

　　时间过去约一个月，我第二次看见那个男生是在吉他室。

　　他与我一样喜欢安静。而傍晚的六点到七点，正是校园人流增多的时候。相反，教室倒结束它的热闹，变得空旷安静。

　　往常，这个时间段只有我偶尔会来待一会儿。但这天，我在窗外看见了他。

　　透过玻璃，我看见久阳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吉他弦，精瘦修长的手指按在弦上。他神色正经，微微蹙起眉。在弹奏的时候会不自觉绷紧唇。

　　我从他来回切换的眼神和略微紧绷的神情中读出他的局促。我在窗外不禁想笑，但又欣赏他的认真。

　　第二天，我提前在吉他室等他。

　　他进来看到我的第一眼先是惊讶随后又变得腼腆。我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纳入眼底，心道：这人和我想的一样，害羞。

　　“学长好，我叫林久阳。”

　　林久阳，我在心里将他的名字喃喃了一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觉得很好听。

　　但是小学弟不禁逗，后面几天他再没有来过吉他室。

　　但是没关系，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也行。我心甘情愿，也乐此不疲。

　　“哈喽，又见面啦。”

　　“学弟，放学来吉他室吗？我教你。”

　　“哝，给你带的早餐。”

　　“久阳，帮我带点感冒药来6207。”

　　……

　　在刻意或者不刻意的接触下，他渐渐习惯我，默认我成为他的朋友。但其实，我不希望和他只是朋友。

　　校庆是一个很不错机会，我想向他表明心意。

　　校庆当天，学校的大礼堂里黑压压地挤着一片人头，大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将目光投射到舞台。灯光炫彩，一曲现代热舞炒起气氛后，大家的热情也被渐渐带动起来。

　　下一个节目是久阳班级的乐队演奏。

　　他们的演出极为成功，而我看着他在舞台上的意气风发，帅气潇洒，心间不由一动。

　　仿佛心口有火，燃烧着我的理智，将其一点一滴地吞噬。

　　此情此景，他在我眼中如月光一样温润。柔和，低敛，却透出极致的吸引。

　　我再移不开眼。

　　幕后，演出的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次演出取得的成功，待会儿去哪里开庆功宴。而我穿越众人找到他。

　　“久阳，有空吗？”

　　那天晚上，那个情景下，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急切，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诉诸于口。

　　当时的我有些紧张抑或者说是期待，我没有注意到久阳微微失望的神色和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看着我，点点头说有空。

　　告白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想想，我竟回忆不出当初自己的心情了。我只记得走在久阳身边，他头发上有莹莹发亮的细粉，身上有似有若无的香水气传来。

　　走出礼堂，我隐约记得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细，我似乎可以透过皮肤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久阳，我想我应该是有点喜欢你。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在你听来可能会有些突然，但我还是想表明我的心意……其实我第一次见你……”

　　话没有说完，久阳甩开了我的手。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防备我。不过是一瞬间，我们的关系倒退到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这是意料之中的宣判，但它却是来的意料之外的快。

　　快到，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完整说完想要说的话，没有来得及感悟那一瞬间涌上来的苦涩。

　　我的喉咙好像生锈了，我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但我记得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出了那个正常人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

　　惨淡的声音落在风里，久阳没有回答我。

　　因为在我问出来的前一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

　　一如初见的那个下午，我站在那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静默地站了良久。

　　真是失败的一次告白。

　　礼堂内是热闹非凡的哄嚷声，礼堂外我站在一团阴影下反省自己。我在想，要是我不那么急，要是我慢一点，多给他一些心理准备，要是我对他再好一些，要是……

　　要是没有那个人，久阳，你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那天晚上，久阳离开时，我看见了商拾。我和他在空气里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我确定了……他喜欢久阳。

　　久阳跟着商拾离开后，我走到梧桐树下坐到了半夜。

　　我才知道，爱而不得竟是这般滋味。仅有的一份心动尚未被对方知晓就已该被封锁起来。

　　我早该猜到的。久阳让我教弹的曲子正是商拾所写，他做兼职的地方也是商拾的工作室，就连表演时他的目光在台下寻觅往复的也应该是商拾的影子。

　　思来想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入他眼过。

　　我原以为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侥幸，但其实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的必败。

　　别了，久阳。我喜欢过的少年。

　　我就在这里，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