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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鸣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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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女遇春,叩见大人。”
遇春深深跪伏在地。
堂上的知府大人肚大如壶,在座位上扭了扭身体,“所为何事?”
两名小厮下了堂,一左一右两座高山般站在遇春身前。
她将状子举过头顶,低头高声道:“明成三年,七月十日。应天府旧都之上,我遇府一家满门遭屠。”
小厮接过状子,弓着腰小碎步跑到堂前递给知府。
知府胖脸上眉目不可控的一跳,接过状子。
纸页脆薄,遇春双目直视前方,一字一句道:
“天理昭昭,法网恢恢。我遇府不知犯了何种劫难,竟落得如此下场!”
知府猛拍惊堂木,小胡子急急翘起:“家中都有何人?从何职业?你且细细说来。”
“家父遇高泰,大业四十三年生人,世代从商,应天府城中共有七间布庄、成衣铺面。家母林菁,大业四十九年生人,从夫。姑姑遇相宜,宣德十四年生人,未嫁,操持家中成衣铺面。家弟年幼,一十岁,一六岁。另有早亡二伯父,留伯母一人,抚养两子一女。并家中九名签了卖身契的仆从,十七人,全部遇害。”
遇春脸上的肌肉绷得极紧,堂侧小吏刷刷刷用笔记录着,那日血色的花和绿色的裙在他的笔尖飞扬着,她仍旧道:“我负伤多时,四下躲藏,好歹看清了贼人相貌,总共六人。”
知府惊疑不定,飞快和小吏交换了眼神。
这姑娘,脑筋太活了!
“这是画像。”遇春盯着知府,从腰封里取出一叠画像,举在身侧。
小厮不敢擅动,期期艾艾望着知府,等他拿主意。
知府的胖脸不自在的别开,避开她好似洞穿一切的眼神,嘴唇翕动,朝小厮使眼色。
小厮意下不明,脚下踌躇。
遇春手中的画像定定举着。
知府恨不得一惊堂木拍死他,惊堂木震在桌上,小厮如梦初醒,跑下去飞速拿了画像上堂。
遇春敛下眉目,“前些日子,定是官府有事耽搁了,故未细查如此丧尽天良的满门之案。民女别无所长,但求用一己之身,协助青天大老爷早日断案,将贼人绳之于法。”
“那是自然,自然。”知府烫手似的,把几欲逼真的画像扔在一旁,朝侧边使了个眼色。
这回小厮飞快会意,喝道:“请回!大人自会公正断案!抓住贼人,绝不姑息!”
遇春却不动,抬起眼睛看着知府:“在离开府衙之前,民女还有两桩小事,不得不叨扰大人一二。”
知府无奈:“说罢。”
“一桩是,遇府一经出事,还未查验便被封锁。”
知府低头喝茶。
遇春几不可见的蔑笑一下,道:“民女至今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只有流落街头,那么将来等待民女的路……”她把话渐渐低下去,眼看知府老神在在,她牙根痒痒:“民女如何且不说,只是应天府如此繁华之地,若民女这样的人太多,不知……今上当做何想?”她横波目悠悠抬起来。
知府一经对上她的目光,便浑身不自在。再加上这姑娘心机言语不是一般的厉害,话里话外拿捏他!但这恼怒不好显现出来,否则更是一重端倪,会坏大事。
他不轻不重的把茶杯嗑在案上,“另一桩呢?”
“另一桩便是,”遇春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身姿挺拔:“民女的个人安危虽不值一提,但我来府衙之前,街坊邻居边都看见了我,并知晓我是遇府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她把“唯一”二字咬的极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知府:“如果我不慎遇难,那么府衙在百姓心中巍巍赫赫的高大形象,恐怕……”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知府大人的胖脸已然铁青,五根胖手指捏着茶杯,生生能把茶杯捏碎。
两旁侍立的小厮小吏均两股战战。
看来都是空心的白面馒头。
“拨给你两名护卫。”知府赌气般一挥手,朝她笑的咬牙切齿:“遇春,行,我记住了。”
遇春乖顺俯下身:“谢大人抬爱。民女这就回遇府等大人消息。”说完起身,倒行欲出。
“慢着。”
遇春站直了。
知府的脸笑盈盈地,肥肉从四面八方挤进来,把他的五官和胡子挤在一起,分外难看。
“本官怜你孤苦一人,因此遣两名侍卫护你安危。这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你要晓得本官对你一片拳拳之心,可千万莫要辜负了。”
遇春点头,“民女竭诚铭记。”
“但你的口气倒是不小。”知府突然道,起身下堂,重若千斤的身体像山岳般迫向她,喝道:“你让本官冒着欺君之罪,除去遇府封锁,只为保你一介小民之私欲?!”
他口中的气息夹杂着飞溅的唾沫,蠢牛般喷在遇春脸上。
她不由皱眉后退,“如何便是欺君之罪了?”
知府连声冷笑,向右上方抱拳:“本官早将此案上报朝廷,今上金口玉言,亲传圣旨令本官封锁遇府。遇氏孤女,你胆敢对今上口出狂言,心存质疑?!”
遇春瞠目结舌。
魂魄在体外晃悠一圈,再麻木的栖入身体。
天理不公,如何鸣冤?
众人惨死,竟恍若未闻?
遇春木然出了府衙。
天下之大,遇氏孤女,无处可去。
魔之灵桀桀发笑:“随我来吧,魔界万物,众生自由!”
遇春按住胸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上元街十里樟树,郁郁葱葱。
正午烈日暴晒,街上架着帐篷的小贩也缩回了凉凳上,摇着扇子迷瞪瞪发昏。
遇春身上的湿衣服早结成干硬的一块布,行动间微微摩擦着她的身体。
帐篷里有人眯开了一道眼睛,捞起一块瓜半是发笑半是揽生意:“姑娘,大热天儿的还上街?来一块瓜解解暑?”
遇春不声不响往前走。
身后两个叽咕了一路的人你推我搡的跑到摊位前,从摊主那里买了半块瓜。
都是插科打诨的好手,其中一人努努嘴角嘲弄:“前几天一家子死绝了,竟没吓破胆,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要不是她,我们兄弟何至于大热天的摊上这种累死人的活儿!”
另一个啃了一脸瓜,跟着愁眉苦脸的附和:“可不是!知府大人叫我们兄弟保护她,时刻不离身。家里老婆孩子都抢不到这样的待遇,唉!”
倒是摊主听了心下恻然,“小姑娘也惨。”他麻利的把另一半瓜切好装起来,塞进护卫的怀里:“这半个瓜不值当啥,送您二位,官老爷能叫您二位保护她,可见心里还是时时挂念着我们老百姓的。您二位爷辛苦!”
两个护卫倒不好再说什么,撞一下肩:“诶,走远了!”
两人拎着瓜忙忙告别摊主。
遇春拐了个弯,身体紧贴在另一个分岔口的墙上。
后面跟上来的两人把左右岔道都看了一通,没看见人,一拍脑袋急了:“完,这下把人弄丢了!”
“分头找!”
遇春迅速的闪出来,仰头看了一眼面前伸出半扇屋檐的檀色小屋,其上木板潦草的写了两个字:占金。
这屋子隐在应天府一众热热闹闹的屋落里,倒显出几分宁静,还有一丝神秘。
遇春疾步走了进去。
“姑娘要探听什么消息?”
老木柜台后面,一个头戴毡帽的瘦弱半老头颤颤巍巍抬起头。
遇春的手指叩击在桌面上,打量店中各种式样年代久远的老古董,状似漫不经心道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压在滑腻冰凉的柜台上:“这个人,帮我查。”
花映榭隐隐带笑的绝色面孔正对着掌柜。
那掌柜瞥了一眼图纸,旋即眯着眼睛看遇春:“此次占金,报酬任由我提,姑娘可愿意?”
“什么意思?”
掌柜笑而不语,慢慢把花映榭那张脸推向遇春,“消息太金贵,金银石头做不得数。”
“我从小在应天府长大,没听过占金有这种古怪报酬。”遇春又开始用手指叩击桌面,眼睛向门口瞟一眼,语气有些急促:“掌柜莫不是欺生?”
掌柜“嗤”的一笑,转身就走:“姑娘这边请出。”
遇春知道说错了话,有些手艺人的傲气是绝不允许听到这种话的。此时骑虎难下,由不得她。
她捏着那张画像,声音沉沉:“我需要掌柜交一个底,看他值不值得我付巨额报酬。”
掌柜佝偻的脊背微微停顿,半晌,苍老的声音压得含混:“画有妖气,难辨正邪。”
遇春心中微微一动,“妖气为邪,何来难辨?”
“紫气东来,护龙而生。”
遇春默了一瞬,再想问什么时,掌柜已经摆摆手,“我说的可够多啦。”他转过身,混沌的眼睛精光短暂一闪,“可愿成交?”
她看着那幅在微弱的气流中隐隐扭曲的脸,抬起头:“成交。”
遇春出了店门,屋内恢复了昏昏然的冷寂。
一少年拿着鸡毛掸子从后屋站起来,语气茫然:“掌柜,您怎么做起了赔本买卖?”
掌柜一喘一喘的,像拉老风箱一般笑,“阿栗,你太年轻。”
建元十一年后,占金便走上了不可挽回的腐朽之路。从今日起,往后几百年的兴衰,尽看这次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