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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三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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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束纤腰一段,长发将将挽就,终了,用一只鱼肠翠簪牢牢固定。
镜中人思量片刻,拿起一只精致妆奁,在瘦黄的脸上薄薄敷了一层铅粉,两颊些微一抹红,最后鲜红的指腹停在唇上,顿了许久。
镜里的人登时流光溢彩起来。
本就是老天追着喂饭的相貌,无论经历什么天大的磨难,都可被轻易掩饰。但不该掩饰的,她永远不会掩饰。
遇春起身推开门。
花映榭坐在亭中,正闲闲喂着池塘中的鱼儿。
“遇府的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并不惊讶她的诘问,放下鱼食转过身,搭起一条腿眯眼打量她。
小姑娘锋利如一柄刚出鞘的剑。
遇春被看的恼怒,不久前的尴尬在空气中无声蔓延,她面色越发不虞,花映榭显然思及此,略清清嗓子。
“你能再问一次,”他捏着鱼食揉搓:“说明你认为不是我做的。既如此,何必多问?”
遇春冷着脸:“回答我。”
花映榭抬起眼睛看她,沉默半晌,略敛目光:“恕我难以从命。”
遇春“咄”的冷笑一声,“便是说,无论这些性命是否系你所伤,终归和你脱不了干系。”她肃着脸,忍耐半晌:“为什么?”
花映榭撒出去一把鱼食,起身拍拍衣袍,闲闲踱至她身旁。
擦肩而过时,披散的头发带着一股冷香钻进她的鼻腔。他轻声道:“没有为什么。小遇春,想保住你这条性命,你得学会时刻忍耐。”
后面两个字他压得极低,似乎牵动了什么不愿回忆的往事,又放下一切,举重若轻。
遇春还没从他这句话中咂摸出更多味道,等她回过头来,周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她抱着肩,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转过一遭,猛地抓住一个片段,犹如醍醐灌顶。
魔之灵!
遇春出了一身冷汗,他们都是魔。
姓金的,还有他,或者,还有……自己?
他的话犹在耳畔:逼出魔之灵,饶你不死。
逼出魔之灵……
魔之灵在她的身体里。
心脏猛地一缩,遇春难以遏制的弯下腰,捂住胸口。万千藤蔓无孔不入,一齐向她发难。
在难以言喻的痛苦当中,她反而生出了一股倔劲,硬站了起来。
我的身体,岂容他人置喙?!
一时,万千藤蔓犹如触发了夺命机关,争先恐后往来路奔逃。
遇春大口大口喘气,好半晌,才艰难的消化了这个认知,并隐隐察觉,所谓魔之灵,并不是洪水猛兽,不可战胜。
至少她可以。
天色已晚,遇春走进祠堂。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天上的月亮逼得极近,叫人怀疑是否会跌下天穹,零星的几颗星子黯淡,不欲与月光争辉。
中元节,百鬼夜行。
庭下如积水空明,如果月光能为他们照亮一条往生的道路,那么今晚,她可能再见姑姑一面?
祠堂无光,清灰的月光无差别覆盖整个空堂。两边的座椅空荡荡的,她恍惚看见爹爹遇高泰从高椅上奔下来,不耐烦的从李二手里夺过带倒刺的金鞭,“啪”的一鞭抽下去,她的身上立马见血。
她不服输,高昂着头冷冷的瞪遇高泰。
遇高泰一见她的眼神就来气,又是一鞭子劈头盖脸打下来:“婊子生的杂种,叫你坏我的好事!曹老板的生意要是黄了,我就端的一口气把你卖了!”
遇相宜夺门而进,门外的下人拦不住大小姐,只垂头耷脑的在下面交换眼神。
姑姑一把握住金鞭,掌心渗出血迹,不顾情面的跟遇高泰翻脸:“你要卖谁?!要不把我和大嫂也一起卖了?!这家里我看只留大哥您一人才算清净!”
——
这里并没有这些人,连鬼魂也无。
遇春看着那些不知何时被摆好的祖宗牌位,举步迈了进去。
月光森森,她不点灯,一寸寸的沿着墙角踱过。地面的凉意透过鞋底直达脚心,行至烛台,她这才发现一直挂在这里的那幅名画不翼而飞。
她暗自思索,手无意识的抚上烛台,忽然触到一片冰凉。
心中一动,遇春低头。
泠泠月光下,烛台旁那一小堆碧绿的碎玉,寂寞生香。
遇春顾不得划破手掌,俯身小心翼翼的把这一小堆碎玉拢在掌心,对着月光翻来覆去的照。
人已不再,玉也难全。
但毕竟觉得,心口多了一份难言的慰藉。
深夜,花映榭半倚在树上喝酒。
玄衣之上,腰侧一卷半个手掌大小的画卷垂在腰间,随着他喝酒的动作左右晃动。
他舒服的喟叹一声,捞起小画卷,端详半日。
那画卷在他手中,陡然展成一幅一人多高的画卷,在半空中昂然立着,发出“哗”的一声响动。
就着月光,花映榭一边喝酒一边打量这幅盛世长安图。
大燕帝国江山多娇,幅员辽阔。八万万里山河争妍斗艳,长日当空,百姓安居乐业。
妖魔绝迹,真是好大一幅宏图远志。
画的正上方,端的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长安诺。
视线滑到最右下方,有个红色印章,“花映榭”三字赫然在目。
花映榭眯了眯眼,灌下一大口酒,长卷倏地缩成半个手掌大小,原封不动的飞回腰间。
此画完成,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不惜将此身献祭,竟只换得百年妖魔不侵。
如今不过弹指一瞬,这些宵小之辈就耐不住性子了。
他不由想到在那个小姑娘身上蛰伏的魔之灵,眸色暗了几许。接着哂笑一声:也罢,有寅必有卯,若没有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花映榭也未必能重活一世。
他蓦地将手中酒壶一摔,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扼住惊如飞鸟的两个黑影。
屋檐上,两张惨白的脸汗如雨下,惊恐的看着仿佛从黑暗中滋生的男人。
花映榭手上用力,笑的可怖:“映春楼现已如此不济了?”
两人更是心头大震,其中一张稍显稚嫩的面庞显然定力不足,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映春楼的?”
另外一人年纪稍长,闻言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羞惭不已,垂下了头。
花映榭见状,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两人的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响声。
少年双手不断抠着,脸越涨越红。
那中年男子却是不管不顾,眼神一变,膝盖“噗通”一下跪在屋檐上,瓦砾碎裂,簌簌跌落。
与此同时,他的膝盖上忽然像毒蛇吐信一般,“滋”的一声暗响,毒针便刺破布帛,直奔花映榭而去。
“雕虫小技!”花映榭冷笑一声,一手掌住少年的脖子,翻身腾空而起,稳稳避过那排密密麻麻的毒针。
中年人得到喘息,立刻想要脱身。花映榭哪里给他机会,手起刀落,待落地时,匕首已精准扎在中年人右腿膝弯上。
中年人狠狠哆嗦一下,对上花映榭的眼睛。
后者勾唇一笑,缓缓抬起头。
而少年脖子一歪,显然已经没气了。
“我给你机会,带我去映春楼。否则,”花映榭松开手,蓦地掐住中年人的下巴,另一手自下而上砸向下巴,三颗黑色的毒丸像糖豆似的从他嘴里喷射而出。
“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花映榭抽出匕首,慢条斯理的在中年人的夜行衣上抹干净。
中年人跪在地上,看向花映榭的眼神倒是平淡:“我会告诉你。但遇家姑娘,非杀不可。”
“哦?”花映榭来了兴致。
“遇府上下,一个不留,这是楼主下的死令。”中年人面无表情道。
花映榭不欲多谈:“你们现任楼主是谁?”
“若兰大人。”
“那么现在,你们的楼主是花映榭。”他神色不变,逼视中年人:“遇家姑娘,映春楼上下,绝不许动她半根毫毛。”
……
翌日,天还未亮。
遇春蹑手蹑脚翻墙出了遇府,一路躲躲藏藏。只是,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少了很多。
难道仇家不斩尽杀绝了?
真是蠢。若是做不到斩草除根,那么就不要有任何动作。否则来日,瞬息万变,夜长梦多。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应天府。府衙外天空还露着鱼肚白,鸣冤鼓开国功臣似的立在那里。
晨钟敲响,府衙里两个作小吏打扮的人打着哈欠开了大门。
遇春踌躇片刻,提了一股气,拿着状子往府衙走。
还没进门,撞上个出门倒水的婆子,一盆脏水倒泼了小半在遇春身上。
两个小吏噗嗤一声笑了。
婆子更是瞪圆了眼睛,一蹦三尺高,“你走路不长眼睛的伐?大清早的,上赶着办丧哪?!”
遇春的状子湿了一个小角,她忙在干袖子上擦干净,回头狠狠瞪了那婆子背影一眼。
衣服湿了大半,还是昨日才换上的白衣服,真晦气!
即便有正事要办,也挡不住遇春的睚眦必报。她顺路走到最近的小吏身旁,装作不小心绊了一跤,一脚正正跺在他脚上,身上的污渍当然也顺其自然的蹭在了他身上。
小吏吱哇乱叫,遇春装模作样:“不好意思啊,我脚滑了。”
说时手弹湿衣,漫不经心的瞟过其余两人,尤其是那婆子,简直是个色厉内荏的个中翘楚,当场就怂包的左顾右盼。
遇春不理他们,行至堂中,直直跪下。
姗姗来迟的知府大人被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指使身边的小厮:“去看看,什么情况。”
遇春抬起头,那知府才从那张消瘦也不减其色的漂亮面孔中,看到不可撼动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