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独行猎手 ...


  •   县外。
      岭南酷暑,炎热异常,烈阳似炉中炭火,炙烤万物。
      一男子负剑而行,走了十几里路,汗流浃背。
      此人蓬头垢面,满脸倦容,眼中杀气却很重。他气息平稳,脚步轻灵,上下盘都很扎实,武功不可测。腰间的剑系着黄金剑疆,剑柄的金印闪闪发亮,是朝廷佩剑,可是却没有剑鞘,只是拿布缠着,青光从缝隙中暗暗闪露出来。
      一个大爷在路边挑壶卖酒,男子上前问价。
      “客官你来的不巧,我的酒刚好卖完了。”
      “那哪里可以喝酒?”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大爷慢条斯理地说道,“往县里走,第二个路口左拐,就能看到酒字招牌了。若是醉了,县里有解酒药卖。”
      醉?俞乘冲心下一笑。
      喝黄酒还会醉吗?
      “多谢。”

      没多少个客人的酒馆,两三台木桌,四个人,三把刀。
      桌上一碟咸鱼,一碗白饭,一壶黄酒。
      喝惯了干烈的白酒,这温润的黄酒他是没法下喉的,可是身在南方,又能怎么办呢。
      况且眼下这情形,他也没法喝酒。
      三个人手握钢刀,神色栗然,眼中皆充满对他的敌意。
      “朝廷‘独行猎手’俞乘冲,为何来到此地?”他们三人中的一人厉声问道。
      “不想一点微名竟能传到这小县里。唉,真是不幸。”俞乘冲唉声叹气,似乎真的很不幸一样。
      三人不敢妄动,只是围着他。
      “唉……”俞乘冲又叹了口气,似乎是心里很烦躁。“在下只不过是打听点事情,何必大惊小怪,动刀动枪的。”
      “只因为你问的问题太过特殊。”
      “在这里,这是个禁忌,人们都闭口不谈,唯恐引火烧身。”
      “每一回有像你一样的人来找他们,都是一番血雨腥风,弄得县上的人好不安宁。”
      俞乘冲抄起酒壶,仰头往喉咙里灌酒,一口气喝干。酒味甚甜,像糖水一样,喝不过瘾。他随手一扔,那酒壶却稳稳地落在桌上。
      “既然如此,我帮你们把这个禁忌除掉,你们也安心,不是吗?”
      那三人面面相觑,突然哄然大笑,“朝廷、杀手,江湖上黑白两道不知派过多少人马,可未成功过。他们只有五个人,你能相信吗?只有五个人!”
      另一人又说道:“你是朝廷一等一的武官,我信你能和他们斗上一斗,却不信你能除掉他们。”
      旁边一人补充道:“而且近日我看他们似乎又加一人,一共六人,官爷你单枪匹马,恐怕凶多吉少。”
      他又叹一口气,似乎已是强迫自己问道:“我只想问一下,无灯巷怎么走?”

      走出酒馆,行至大街,走了好长一段路,渐闻人马喧闹。酒馆里那人说,无灯巷在县西南角,非常偏僻。而且那里是县中最乱的地方,街巷布局混乱,至于无灯巷具体方位,没人去过,他们也不知道。
      东南多丘陵山地,几乎没有多少平地,房屋高低起伏,街巷布局凌乱,一座县里可能有几座丘陵相隔,让人辨不清方向,实是情有可原。
      在嘈杂的人声中,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俞乘冲慢慢地感觉到有些头晕,大脑肿胀,十分沉重,接着他的步伐也跟着乱了,不得不扶着墙才能保持平衡。
      这黄酒当真温和,一壶灌下去,他不恶心,也不想吐,感觉自己也不会马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只是慢慢的、慢慢的、感觉昏昏沉沉的,好像脑袋被人套在青铜甬钟里狠狠撞上一钟一样。
      迷迷糊糊来到一个药摊,卖药的似乎是个姑娘,但是面容已经看不大清了,只感觉普普通通。他问:“有醒酒药吗?”
      “有的,”她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递给他,“五十文。”
      姑娘接过铜钱,放入铁盒中,又问:“我还有金创药,你需要吗?”
      俞乘冲好像没注意到她说什么,姑娘也不再多问。
      而他又忽然幽声道:
      “我看你好像不单单有金创药,还有百毒解。”他言语锐利十分,引得姑娘一愣。百毒解是这一带很常见的解药,可解常见毒素。
      “很多人来找你买百毒解?”
      “岭南多毒蛇毒虫,这不稀奇吧。”她答道。
      他淡淡一笑,点点头:“那倒也是。”
      百毒解虽然能解许多毒,却偏偏对付不了断肠烟。
      “官爷要去何处?”
      “这跟你有关系吗?”他眉头一蹙,似乎有些不悦。
      “没有关系,小女子只是提醒官爷,你挡着我门面了。”姑娘笑道。
      俞乘冲冷哼一声,问:“你知道无灯巷在哪吗?”
      “你往县北边走,大概在最角落的地方……我也不清楚,你再问问那边的人,他们也许知道。”姑娘道。
      他又点了点头,眼神却盯她得紧。
      他刚从县北边过来。

      两个时辰前。县外。
      俞乘冲负剑而行,走了十几里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岭南酷暑,炎热异常,烈阳似炉中炭火,炙烤万物。
      他看见一个阿叔在路边挑壶卖酒,就走上前去问价。
      “客官你来的不巧,我的酒刚好卖完了。”
      “那哪里可以喝酒?”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阿叔慢条斯理地说道,“往县里走,第二个路口左拐,你就能看到酒字招牌了。若是醉了,县里有解酒药卖。”
      “多谢。”
      醉?俞乘冲心下一笑。
      喝黄酒还会醉吗?
      阿叔目送俞乘冲离去,那人虽然不修边幅,但他腰间佩剑,确实是朝廷所赐。
      接下来就交给在酒馆等候的谷石藤、陆元和乔装成男子的叶海棠了。
      阿叔淡淡一笑,摇摇头,谷石藤那小子,看上去懒得要命,怎么却这么喜欢折腾、想出来这么多戏码。
      也罢,这么多年,多亏了谷石藤,藏着五个炸药包的无灯巷才能安安静静地隐匿一角,风雨不改。

      四天前。无灯巷。
      谷石藤一如往常,头枕着手臂,躺在长板凳上,鼻息平稳而有规律,似乎在熟睡中。
      嗖——
      飞石破空,迅捷十分,足见掷出飞石的人手力非凡。
      谷石藤右手一抬,食指与中指便夹住了那枚飞石。
      摸到飞石上绑缚着一个极小的纸卷,他这才懒洋洋地睁开双眼,取下纸卷展开来看。
      忽的眼神一变,登时从长板凳上坐起。
      “话痨,”他叫道,尽管他不知道此时梁上君在不在,“白鹤来信。”
      梁上君不知从哪跳了出来,不知此前他身在何处。
      “他说了什么,给我看看。”梁上君伸手去接谷石藤递给他的纸条。
      白鹤是梁上君的师父,他轻易不会来信,来信就代表事情紧急,非同小可。
      一枚铜钱大小的纸条上写着小小的六个字:独行猎手来袭。
      梁上君撇了撇嘴,把纸条揉成纸团。
      “我的好弟弟真是不死心,这次居然还能请动一直在京畿地带活动、直隶于朝廷的独行猎手,想必是下了血本了吧。”
      “谁知道呢,要杀你大盗欧阳的人多了去,倒也不一定是你弟。况且俞乘冲这个人古怪的很,说不定是他自己心血来潮,想来南方玩玩。”
      “你对他了解多少?”
      谷石藤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单就武功而言,他毫无破绽。正面交锋,我们六个都未必是他的对手,更何况青蛇她虽然善于使毒,其实并不会武功。俞乘冲思维缜密,他知道如何抓住你的缺陷、最快的给你致命一击。”
      “……就是说,头脑和身手,全部无懈可击,我们一点优势都没有。”
      谷石藤都给出了这般评价,梁上君本有已心下黯然,却又听谷石藤道:
      “也不是一点都没有。”
      “你敢不敢再卖多点关子。”
      谷石藤干咳两声,说:“我们有六个人,他只有一个人。”
      “……所以呢?”
      谷石藤却不说话了,好像没听到梁上君说了什么。他翻身下地,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左手抱在身前,不时用右手摩挲自己下巴边沿的胡茬。梁上君看着他从东墙走到西墙,又从西墙走到东墙,东西东西,东东西西,看得梁上君头晕。
      空气中飘来一阵酒味,谷石藤寻味看去,那人右手提酒壶、左手抱画卷,跨过门槛走进天井。不用说,自然是陆元。
      “阿元,你屋里的就还没喝完呢,怎么又买新的了。”梁上君笑问。
      “酒又不怕藏,而且这八尺娘酒我以前没尝过。”陆元径直走进右厢,“哗”的一声,把画卷都扔在地上,却仔细地腾了一块地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这壶酒,好像把它供上了一样。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能这么花钱啊!”
      “之前的银子没用完呢,怕什么!”
      梁上君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维护兵器、药柜,采办这么多药材,养海棠的数百条蛇,阿元的酒——还有你这个无所事事的懒人——这便是我们为什么一直这么穷的原因了。”他掐指头一个个算,最后一个显然是指谷石藤了。
      “是是是,对不起,公平起见,我决定——”
      “怎么,终于要来帮忙了吗,还是要见工?”梁上君满脸的不信。
      “明天开始你也跟我一样闭门不出吧。”
      谷石藤凝视着梁上君,很正经地说道。
      梁上君冷静了一须臾,然后弯腰敲了敲谷石藤刚刚睡过的长木板凳,“嘚嘚”两声,声音干净,说明这板凳还算结实。他抓住板凳,两手一抬……
      “为了省钱你还是放下那个板凳吧,梁上君。”

      梁上君坐在地板上,他对这个简陋的屋顶小屋很熟悉了。萧雾住进来后,整理得更加干净整洁,但大体上没什么改动。毕竟这个小木屋也就仅供放两床被褥和一些零碎物品,连床都没有。这小木屋实在寒酸,只能勉强睡个觉。但他们穷,改建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别想。
      好像有点对不起萧雾哦……
      但是又不能让她长期和谷石藤睡同一个房间吧,虽说谷石藤不是那种人,但绝对是个男人,所以……
      所以为什么谷石藤要让他和萧雾换回来?!还说这几天他必须一直待在木屋里哪都不能去?!
      不过如果以为一间木屋能困得住他,那可就太低估他了。
      梁上君屏息细听,楼下屋内无人。得,这就溜出去,在谷石藤发现前回来就好。
      但是门好像打不开,像是卡住了。
      他透过窗格一瞧,看见明晃晃一把锁,在烈阳下反射着能闪瞎眼的白光。
      窗格很小,根本不容手伸出去。
      谷石藤啊谷石藤,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这门不过一张小破板,他一脚就能踹飞了。
      抱怨归抱怨,梁上君却明白,当年陆元被满朝武官和江湖之人先后追杀时,是谷石藤设计救他、助他隐匿无灯巷。
      罢了罢了,谁知道谷石藤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梁上君便乖乖坐在地板上,可是不出一刻,他就手痒,开始忍不住东翻西找。
      这是.......《基础药理》?
      海棠和萧雾早已精通药理,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呢?
      罢了罢了,反正无聊,就看看吧。
      “百毒解能解百毒,可是偏偏对断肠烟无效?”
      “这……竟然还有这么多药是只有唯一一副对应的解药的,好吧好吧……”
      “鹅血青砂丸可以解断肠烟啊……”
      梁上君抬头瞄了一眼,被褥旁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中,有一瓶白色的药瓶上赫然写着“鹅血青砂丸”。
      他眨了眨眼,手开始不住地揉着纸张边缘,眼睛却不住往药瓶上瞄。沉吟半刻后,他双手手指猛地一按,低下头去。
      “算了算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萧雾把袖口卷到手肘上,不时抬臂用衣服抹掉额头的汗。
      南越入夏,简直跟放油爆炒菜花一样,烈阳、晴空、熏风,炎热闷人。
      不过即便这样,街道上还是热闹非凡,熙熙攘攘。
      她在这摆摊卖药有几天了,起初和谷石藤提出这个主意时,他面上没什么反应,但不知怎么眼里露出喜色。他买了一个小木桌,装了把手和轮子,她可以推着走。他还告诉她应该卖什么药,药瓶该怎么摆。
      “为什么百毒解可以卖,鹅血青砂丸却不能卖?二者互补,一起卖不是更好吗?”
      “寻常人家用不到那个。”
      是这样吗……总感觉他在暗自谋划着什么。
      药摊前有几个人稍微驻足看了几眼,然后大踏步走了。
      买药的人不多,不过问药的人倒挺多,清热去火啊凉茶啊什么的,还有来问蟑螂药的。
      在静音阁的日子可完全不是这样,她基本上忙碌于处理山庄弟子的剑伤、刀伤,虽然从没杀过人却也满手鲜血。
      一上午,她就卖出一瓶药,还算不错了。
      好吧,果然该研究研究曱甴。
      正当她一边低头躲避阳光的时候,一团黑影遮住了药瓶。她抬头一看,是谷石藤、陆元和女扮男装的叶海棠。
      “你们又要去酒馆啊?”
      “是啊,”谷石藤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的手在众多药瓶上方游走了一会,最后指着一个药瓶:“这个是百毒解吧?”
      “是的,你是怎么猜到的?”
      “百毒解有种微妙的气味。”谷石藤随口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瓶塞堵得严严实实,居然还让你闻到了。”叶海棠在一旁诧异。连常年与毒物药物打交道的叶海棠都诧异,可见谷石藤的嗅觉确实有些超乎寻常。
      “海棠姐,为什么你这几天都穿男服啊?”
      “好看吗?”叶海棠转了转身,看上去对于这身新鲜打扮还挺喜欢,可她又拉下脸来,说道,“谁知道谷石藤突然间耍什么花样。”
      果然,又是谷石藤的主意。
      他看起来真的十分悠闲,是真的从容不迫,还是过于紧张反而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萧雾判断不出来,但海棠和陆元都不像是在忧虑着。应该是有些什么发生了,但是暂时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陆元无精打采地站在一旁,谷石藤带他去酒馆却不许他喝,好没道理。
      “走了。”谷石藤对众人说道。三人便离开萧雾的药摊,前去酒馆。

      山丘此起彼伏,栈道有时沿着断崖峭壁而走,有时则在平缓的山坡上。树木茂密,间隙很小,其间灌木、蕨草交错生长,直没膝盖,若是毫无防备地踏进去,易被毒蛇咬伤。
      阿叔在县外栈道上挑空壶卖酒,不时觉得自己有如姜太公直钩钓鱼。他们倒确实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在等人。
      阿叔在等俞乘冲。
      先前他问谷石藤,为什么这么安排。这个年轻人的想法总是让他好奇,有时也会担心,有时又很放心。
      “你确定俞乘冲会从这条栈道走?”
      “官道车马多,他喜欢独行,不会往拥挤的地方去,必定会挑人少的栈道。”
      谷石藤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这般肯定。
      “是谁告诉你的?”阿叔问道。
      “直觉。”
      “你不把你的计划告诉他们?”
      “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迟早会说的。”
      “你不怕到时出什么差错?”
      “不怕。因为计划从来赶不上变化,怕也没用。”
      “那不是干脆连计划也别有会比较好?”阿叔笑道。
      “那倒不是。计划要有,但是出了差错时,人要会变通。随机应变就好。”
      谷石藤说得轻描淡写,不知他到底有几成把握。

      黄昏时分,夕阳普照。
      萧雾收摊回无灯巷,今天卖出去了几瓶,进益还行。但这回去的路却走得不安稳,她始终觉得隐约间有人盯着她,跟随了她一路。也许是多心了吧。她打开门,走进天井,收拾药材和器皿。
      俞乘冲跟随她在县西南角这杂乱的巷陌中左拐右转,来到了这从未见灯火的地方。
      门房上的灯笼残缺不全,一个空壳随风摇曳。
      他跃上墙头,观察这房子的构造,三山两廊一天井,屋顶上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木屋。
      先解决木屋里的人吧。
      俞乘冲是大内第一高手,他可以悄然潜入任何他想潜入的地方而不被发现,能效忠朝廷而不是对抗朝廷,朝廷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此次捕杀,是要解决一些悬而未决、留着贻害无穷的案子,能够完成的,只有独行猎手俞乘冲,别无他人。
      不要和擅长轻功和暗器的人比谁更快、谁的暗器更深藏不露,只需要像他现在这样,从外锁死门窗,再往里放断肠烟。
      不要和擅长使毒的人比毒,只需要像他现在这样,找准一击即中的时机,一剑封喉。
      不要和武功高强的人比武功,只需要,暗箭伤人。
      不要和喝醉了或熟睡的人计较,只需要趁他此刻昏迷不醒,手起剑落,不必管是否光明正大。
      最后,还剩那个劳累一天,此时坐在板凳上,靠着墙休息的姑娘。白天他没仔细瞧,现在一看,倒是面容清秀。
      俞乘冲有些迟疑。其他人他多半知道底细,或者看得出武功不凡,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她是不是无辜的。
      算了,与无灯巷同流合污,应该算不上无辜。
      他举起了剑,但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人,可不容得你随便杀了。”
      俞乘冲心下大为震惊,究竟是何人,连他都没发现?
      他急忙侧身后跃,怕那人出招攻击。
      但那人没动,只是兀自站在那,那人和他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深深的黑眼圈,疲倦的面容,还有深不可测的身手。
      那人便是谷石藤,那个本在熟睡中的、刚刚死于他剑下的人。

      俞乘冲全神戒备,如狩猎中的狼一般寻找着对方的破绽。可能刚刚此人尚在熟睡,他下手不狠,现在解决了便是。况且,此行目标并非整个无灯巷,消灭他们不过是顺带。
      但他旋即发觉事况有异,身后也传来了呼吸声。那卖药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转醒、警戒地看着他。
      腹背受敌。
      反正目的已经实现,那人已被困在木屋里,因吸入过量的断肠烟、五脏俱裂而死。
      当此际,走为上策。

      俞乘冲右手去拔剑,谷石藤以为他要动手,谁知俞乘冲左手一扬,袖里暗器连发。谷石藤侧身闪避,萧雾抢上前去,可俞乘冲还是抢先一步,纵身一跃飞上了屋顶。
      此刻,黑影一掠而过。
      衣袖飞扬,发出了破空之声。
      他一个空中转身后踢,正正踢中了俞乘冲胸口。俞乘跌下了天井,撞倒了药柜,扬起一地尘埃。
      谷石藤听到萧雾小声的“啊”的叫了一下,回头看她皱着眉,咬着嘴唇,神色为难。
      虽然木柜没那么容易摔坏,但是药材和瓶瓶罐罐全部掉出来,等会儿萧雾收拾起来相当麻烦,想是心疼吧。
      阿叔扶起药柜,俞乘冲从地上跳起,他四处搜寻突破口,只见正厅有谷石藤和萧雾,身后是阿叔,右廊里叶海棠走了出来,前方本酒醉不醒的陆元也正定睛紧盯着他。
      还有他此行奉命所杀的人,一跃而下,轻灵飘逸,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他本来的的确确都解决掉的人,此时全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俞乘冲心中何止疑惑,他甚至感觉眼前画面开始扭曲,仿佛精神错乱。
      总不可能是黄酒未醒吧。
      他自嘲一笑,大脑混混沌沌,视线愈发模糊,身子摇晃着,勉强支撑才能不倒下。他依稀看见萧雾走上前来,喂了他一粒药丸,然后,他眼皮一沉,合了起来,只感觉时间仿佛停滞。

      俞乘冲没有想到,无灯巷为了他的到来,预备了好几天。
      他自然想不到,毕竟,即便他能生擒武功炉火纯青的罪犯,能设局抓捕阴险狡诈的宦官,却还没遇到过无灯巷这样的对手。他察觉不出无灯巷的存在,就像一滴毒液滴入湖中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更无从窥探、猜测他们的计策。
      阿叔在县外卖了好几天酒,谷石藤他们三人去酒馆去了好几天,萧雾在街上卖药卖了好几天,梁上君就一直待在那间小木屋里。
      谷石藤终于把计划告诉大家,他不能确定是否计划一定行得通,但他是针对俞乘冲的性格专门做的计划。
      夜里,竹筒丢进屋里时,梁上君大概只迟疑了一会儿,断肠烟从竹筒里喷出时,他立马抓过药瓶服下解药,夺门而出。
      他们看上去那么自然,好像这本来就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当俞乘冲终于来的时候,他们也不紧张,不害怕,只是顺其自然,好像这些话本来就该这么说,这些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发生。

      耳中渐渐响起细碎的声音,似人的低语。他慢慢转醒,睁开眼来,伸了伸手,感知到自己正坐在椅子上,周围五人环伺他而立,桌对面坐着一个差不多和他一样不修边幅的人,那人随意地把脚踩在板凳上。
      俞乘冲知道他现在身在无灯巷。
      环顾众人,墙角的老者显然是县外给他指路的阿叔。桌对面的人、站在天井里的女人和躺在阶梯处的酒鬼便是酒馆的三人。那卖药姑娘更不消说了。
      只听那卖药姑娘说:“那醒酒药里其实还有一味药,会在你气血上涌时使你产生幻觉,错判空间位置,我们再配合你演戏,你就相信了。刚刚给你服的是解药,副作用有点强,所以你昏睡了一会儿。”
      原来他来此地的事早就被暴露了。朝廷都不知道的行迹,他们又是怎么发现的?
      既然能下药,为什么不直接下毒?
      俞乘冲不是死脑筋,此时大概也猜到缘由了。
      只听对面那人说道:“能抓住你,就能杀你。你是聪明人,你知道其中的道理。”
      俞乘冲咬着后牙根,说:“不杀,要么是想从我口中知道些什么,要么是有求于我。”
      谷石藤点点头,脚从板凳上放下,换了个坐姿,身子微微前倾。
      “大盗欧阳这么多年未在世间出现,人们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你能不能带个消息回去,告诉那个要杀他的人,就说大盗欧阳已死。”
      “原来如此,大盗欧阳如今想隐居尘世,逃避罪责。”
      “逃避一个不属于他的罪责,他逃得很辛苦。”
      俞乘冲瞧了眼坐在屋檐上的梁上君,他好像盯着自己,又好像只是望着这边怔怔出神。
      躺在地上的陆元头枕阶梯,转过去看屋檐上的梁上君,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叶海棠腰间盘绕的竹叶青吐着信子,一对蛇眼盯着俞乘冲。
      阿叔只靠墙而立,月光投下的影子遮住了他的上半身,隐去了他的面貌。
      夜晚终于有凉风,拂过黑色苍穹,拂过皎洁玉盘,穿过厅堂,从人的身侧轻轻穿过。
      萧雾恍然间觉得世事有些不可思议,她平平稳稳地在落月山庄生活了十六年,竟不知怎的一下子卷入了滚滚袭来的旋涡当中,旋涡的力量太过强大,她想逃都逃不开。
      萧雾环抱双臂,站在谷石藤斜后方三尺。眼下,她只看到谷石藤的背影,那身黑色粗布衣,那头凌乱的长发,袖口随意卷起,露出手臂。月光明亮,照得萧雾能看到谷石藤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上的血管。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颌还有胡茬,面容瘦削,还能看到他咬牙时下颌骨的肌肉鼓起。
      空气中一片寂静,言语像根划破空气的棉中针。
      俞乘冲探身向前,道:“这罪责是谁的,可不是你说了算。”
      谷石藤身子不动,眼神却针锋相对:“有心人说了算。”
      俞乘冲一时语塞。
      谷石藤向后仰身,一只手伸直搭在桌角。他又把脚踩在长板凳上。
      “俞乘冲,我们能抓你,就能杀你。你一人是杀,你带一百个人来我们也是杀,再来多少个人,都一样。你是官府的人,官府有多少人马命丧此地,你比我清楚。你们只要不来,就不会有事。我们也只求你们别来,我们两不相犯。”
      如是,无灯巷才能在年年岁岁的风雨飘摇中,默默呼吸着阴暗一角的空气。那空气,满是碎砖与野草相混杂的气息。
      “可惜这就不是我说了算了。”俞乘冲沉吟良久后叹道。他并没有相信谷石藤说的话,他说的只是事实。“我今日奉朝廷清扫旧案之命而来,无可违抗。要是如你所说,大盗欧阳另有其人,我就更不能谎称他已死了。”
      屋檐上的梁上君,对月苍凉一笑。
      “这倒也是。”他喃喃说道。
      谷石藤转头看了看梁上君,又看了看月,回过头来,对俞乘冲说:“过了今夜,没人记得这里的事。无灯巷残灯碎瓦,破败无人,你什么都没发现。”
      萧雾有些出神地望着梁上君,又回头看谷石藤,不知怎的心中一阵酸楚,不复何言。

      透过窗格,夜晚的幽光缓缓流入屋顶的木屋,临入睡时,萧雾回想着这几天所发生的事。
      无灯巷的人们虽性格各不相同,却散发着同样孤独的气息,其身后过往则不可知。
      谷石藤那个人,简直就像这荒废无人的无灯巷本身,他接纳所有的不明,所有的未知,所有的不确定,同时庇护着、守卫着他们。
      萧雾不清楚“强大”的含义,以为所谓德高望重、号令四方便是强大,但今日,她忽然觉得这可能不一定,但具体的,她又不明了了。
      俞乘冲走了,他向来行踪无迹,只因他能力非常,朝廷也奈何不得他。
      萧雾并不知道俞乘冲是否真的相信谷石藤说的话,毕竟他到最后也没作声。她也不清楚事实真相,也不好去问别人的事。她连自己的事都还没弄清楚。
      雾里看花,究竟看得几分。
      强光背后的暗影,又有谁触碰得到。
      萧雾不语,挑断了床头油灯的灯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