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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人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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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
这里已经听不见任何人声犬吠,灰白的石灰墙,苔痕斑驳的石头屋,狭窄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嘈杂。
这里不是无灯巷,只是这县中某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
谷石藤不是无意中走到这里的,他在找一个适合他们两个人对话的地方,一个他们俩熟悉的生存空间。
掉落的屋瓦碎片、石砖的碎块,已经风化。若是吹一阵风,小石子便会滚动起来。
他闭上眼睛,不想让视觉去干扰他的其他感官。空气是流动的而不是凝固的,只要打开皮肤上的每一寸毛孔,就能感受到一丝不协调的气息,那丝气息逐渐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渐渐的,在看似无声的氛围中他听见了杂音。
这个跟踪了他一路的人在掩藏自己的气息,而且是受过训练的。
这种熟悉的感觉,毫无疑问,他是水幕的人,而且还是他的熟人。
两个熟人见面,气氛十分紧张。
杀手最重要的不是武功,是洞察时机,错过时机,武功再好也没用。也就是说,这其实是比智力的时候。
对方还没出手,说明对方也察觉到了自己已经发现他的存在。他在身后,可是在哪个方向?再确切一点,如果水幕中有人要来杀他,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这个人又通常喜欢在哪里伏击?
谷石藤心中有了个大概。
如果真的是他,恐怕此刻已逼近身侧。
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响起。
谷石藤闭着眼睛,看不见来者,但右手准确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肘,左手顺势一扳。
但那人的手却突然消失了,只抓到半截布料和一把刀。
真是跟变戏法似的。
“不过你的刀归我了。”
“舍一把刀,保一只手,还是值得的。”
谷石藤睁开眼,抬头看了看此时跃到屋檐上的人。
“还真是你啊,细辛。不过我没打算摘下你的手臂的,真的。”
“说的跟真的似的,要不是我曾亲眼看见你那一瞬间徒手扯掉一个活人手臂的本事,我还真就信了。”
“你来干什么?”
“你清楚得很。”
“怎么找到我的?”
“听闻数十名阳乌卫一夜之间败退,我好奇,便想来此地探查。方到此地恰好看见有个大叔背着个女孩从山上飞奔下来,那身型真有点像你,但是不亲眼看到还真没法相信。你跟以前真是完全不一样了,简直就是个普通人。”
是他去落月山庄救萧雾那一次?那时他就已经在县里了?
“关于我,你还知道多少?”
“哎呀呀,这是一个叛徒的台词吗?”
“杀一个叛徒你都花了这么多年,难怪你现在还只能待在外围。”
“嘁,”细辛嘴角抽搐了一下,“寻山老人说如果我杀得了你,我就加入十七无间。”
“十七无间”,水幕中仅次于“四鬼”的存在,直隶于寻山老人。
“呵,那你怎么不动手?”
忽然远处传来呼喊声:“谷石藤——”“懒鬼——回家啦!”
谷石藤心里一惊,是梁上君和叶海棠。被他们找到就不妙了,他们敌不过细辛。被当作人质就棘手了。
“哎呀~你的同伴在找你了呢。”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暂时对十七无间还没什么兴趣,但是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梁上君和叶海棠走到巷陌时,谷石藤不知正在和谁说话,那个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
叶海棠欲言又止。
“发生了什么吗?”梁上君问道。
谷石藤好像没听见,仍是怔怔的,神色凝重。
“喂、喂!”
“谷石藤!”
“怎么了?”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些什么啊。”
“找我干嘛?”
谷石藤一脸严肃,梁上君和叶海棠有些不适应,一脸慵懒和无所谓的谷石藤才是那个他们熟悉的人。他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梁上君开口。
“你……不。嗯……我们、还要让阿元接委托吗?”
“又有那种委托了?”
二人点点头。
“扔了吧——等等,目标是谁?”
“青蛟帮……全部。”
“虽然青蛟帮都是些三教九流,但是人数太多了,要么我们去帮他,要么就别管了,钱还可以再挣。”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说,阿元他都不听。”
“阿元疯魔起来,比这还多的人都杀过。”
“是,可是好不容易让他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坐在院子里,让他像个二十岁的人该有的样子,真的要让他再疯魔一次吗?”
“之前是目标只有一个人,况且那次实际上是被人暗算。可是现在是整个青蛟帮……”
“大家担心的就是怕他一天之间回到以前那样黑暗空洞的日子。”
两人争执不定,只能看向谷石藤。
半晌,谷石藤说了句话,让梁上君和叶海棠几乎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让萧雾去。阿元和萧雾,就他们两个。”
刚刚。
“她最想杀的不是你,而是当年你放走的那个女婴,”细辛说,“你帮忙,可以饶你一命,否则下次来的可能就不是我了。”
“是她让你来的?”
细辛笑了起来:“我说了,我只是没兴趣,不是进不了内围。”
“......这么多年了,现在忽然要杀她,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不是忽然要,而是一直都要,只不过这些年都在找罢了。”
“那你们现在找到了?”
“听听,你居然说‘你们’,好像你躲起来了就算是脱离了水幕一样。我们是一样的,地龙。生是水幕的人,死是水幕的鬼,我们这辈子都逃不掉。”
谷石藤没答话,只是手指开始有些发颤。
一年前,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流窜江湖,人心惶惶。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官府,不管派了多少精锐人马,都没能抓住他,反而身首异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遭人陷害、怒而反抗,但现在没有人同情他,因为他罪业深重。
关于他的相貌,江湖上流传的说法不一,说他有一双饿狼的眼睛,青面獠牙,眼神暴戾,冷漠无情,有人说他有老虎的身体和利爪,发出的嚎叫声震耳欲聋,能够把人的耳朵撕裂,有人说他三头六臂,有人说他会十八般武艺……
这个人此刻就坐在萧雾对面,一双肤白修长的手举着酒坛对着嘴,仰头直灌,喉结不停地上下动,萧雾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酒鬼。
身形瘦弱,面庞清秀,如果洗把脸,好好梳个头发,让人能看见乱发遮盖下他细长的眉毛和丹凤眼,冷然薄唇,还有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大概连最熟悉这个罪犯的捕快都要迟疑三分。这个人,真的是那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
但毫无疑问,萧雾确确实实就坐在这个人对面,而且他的命还是她救回来的。因为嗜酒如命的缘故,他面容消瘦,好像生了一场大病。
“你带刀了?”
陆元问道,他刚刚一口气喝完了一坛酒,正在用袖子擦拭溢出到嘴角、下巴还有脖子上的酒水。
“带了两把。”
“光带不行,你到时要用啊。”
“我知道。”
“杀个鸡都不利索……”
陆元讽刺的是她之前杀鸡都犹豫了半天的事情。
萧雾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一岁的人,她好歹可以随意一点。
但是她真的从来没杀过人。
“你回去吧,别给我添乱。”
“来都来了,鸡最后我也杀了。”
陆元摇摇头,嘴角一撇。
天上的云朵不知变换几多,太阳投射进客店窗户里的影翳倒是变换了许多次,光影之间看得见客店里尘埃纷飞。院子里养的鸡涌进笼子里,因受到了惊吓而咯咯叫。玄色蛟龙旗被烈日烤的炙热,今日无风,幡旗不动,只随着移动的步伐晃动着。人马声响,三十多人劲装结束,大踏步走进客店,一时间嘈杂起来。
为首的彪形大汉怒目圆睁,径直冲向客店里陌生的面孔。
“你是谁?这里是青蛟帮的地盘,谁允许你在这里喝酒了。”
陆元眉毛一横,抬头盯着这个彪形大汉。他们两个人的身材简直是两个极端,像一根竹枝和一块岩石放在了一起。跟在大汉身后的人们注视着他们的老大,大概都没把旁边那个瘦弱的人放在心上。
“店家允许我的。”
陆元一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仍不离开酒坛,对大汉全无防备。
大汉恶狠狠地瞪了店家一眼,可怜的老头儿吓得夹着双肩蜷缩在角落,两股发颤,说不出话来。
“你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本大爷饶你一次。报上姓名来,交了礼金,青蛟帮就保你在这一带随便走。”
萧雾坐着不动,他们本想直捣黄龙,没想到在这里打了照面。在客店动手,怕误伤无辜。她观察四周,有不少青蛟帮的人。店家想是误以为他们是其中一员了。
陆元突然大喊,“喂!这里还有多少青蛟帮的!”
蹭蹭蹭——客店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面露凶光。人墙人海,把陆元和萧雾围的水泄不通。再回头看,店家老头一溜烟窜出了屋外,早不见踪影。
“你这瘦小子不知好歹,在你任大爷面前这样没规没矩,可是你走运了,今天青蛟帮的人都在这里,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元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叫道:“哇——那不得了,我是真的走运了。你确定青蛟帮的人都在这里,一个不少?”
“不错。”
一人凑上去对大汉小声说道:“老大,还有几个小的落在后头呢……”
大汉一把把他推开,顺手拔出腰间长刀,白光一闪,陆元面前的酒坛已裂成两半。陆元身体后仰,没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躲过去的,只知道他确实躲过那刀光,否则他已经和酒坛一样了。
场面瞬间焦灼。萧雾仍是坐着不动,而那把长刀就在她肩旁。
陆元根本没看大汉,而是看着萧雾。她怎么一动不动,吓得浑身僵硬了?之前不是还从落月山庄逃出来了吗。
可恶,他现在可没空去照顾她。谷石藤就不该让她来,她从来就没杀过人。
陆元右腿一蹬,踢断了木桌,酒坛碎片和断裂的木桌一起飞溅开来,周围的人纷纷躲避。大汉转身避开,右手回收,再顺着身体旋转的方向借势砍向陆元。刀光闪烁,陆元亮出了他的双刀,嘴角一咧,双眼凸出,来自地狱般的笑声从他腹中爬了出来。
一瞬之后,他就不再是那个看上去有点病气、难以相处的瘦弱青年,完全变成了一匹猛虎豺狼,血腥暴戾的荒野鬼魂。
这就是陆元疯魔的样子啊。真的在他对面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幅情景还是给了她很大的冲击。她只能庆幸这个人要杀的人不是自己。
他一身灰白,像一股灰白色的旋风席卷客店。一时刀光凌乱,鲜血四溅,看得萧雾眼花。他曾经真的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吗,他真的从来未习过武吗?
但是他又步伐凌乱,完全不讲攻守结合,像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只知道敌人砍他几刀,他就还他几刀。可是那瘦弱的身躯究竟承受得了几刀,萧雾不知道。
他居然就是这样成为杀人魔头。
喉头一紧,一把刀架在她喉咙上。
“死小子,我杀了她!”
可是陆元好像没有听见,好像飞舞的鲜血太多,已经让他沉浸在血海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可恶,受死吧——”
腕、肘、肩、颈椎——四处关节突然的剧痛忽然袭来,使他那一刹那间丧失战斗力。再一看,他手里的刀已经掉到地上,他想弯腰捡起来,却再也握不住了,以后也没有可能再握住了,像一根紧绷的皮筋被切断,再也连不上了。
萧雾还是拔刀了。她的刀第一次不是因为救人而滴血。
不过实际上刚刚她仍然是在救人,救她自己。
可是接下来呢,她不知道她要为什么而挥刀。
一把又一把长刀向她劈过来、砍过来、刺过来,人群混乱,刀光漫天,她一一格挡,把攻击划开,只守不攻。
有一块隐忧郁结在她心里,使得她没有办法动手。当她看着敌人时,她看到的其实不是皮肤和衣料,而是一处处关节,是一处处穴位,是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她知道对方每一个命门,每一个致对方于死地的穴位,只要她出手,对方非死即残。
武功,她觉得强身健体就足够,不必那么狠辣,便改了许多招式。可是此时加上双刀,却更加要命了。
这道坎迈不过,她就没有办法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