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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水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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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未时过三刻,忽闻梁上君大叫:“阿元醒了!阿元醒了!”他手舞足蹈地从陆元房间跑将出来,激动得说了一连串:“我看他脸色好了很多了估计此时给他喝十坛酒都不成问题当然我们没那个钱去买那么许多酒不过他苏醒过来还是值得庆贺的事……”
众人欢然拥进房间去看陆元,梁上君的一番絮叨被忽略,他倒不在意,只跟着大家一同进去探望。萧雾坐在床边替他把脉,半晌,转身对众人点头道:“已无大碍。”众人长吁一口气,笑骂陆元让他们好生焦急,以后不准他随意接任务了。
萧雾欣然看着这些人,他们各有各的姓氏,年龄、性格各不相同,可能甚至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只是江湖上萍水相逢,却能一直和睦相处下来,彼此视若至亲,心下一暖,不禁会心一笑。
傍晚,萧雾见餐桌上添了些鱼肉、鸡鸭内脏,知是阿叔为了陆元伤口愈合,不禁嘴角微勾。
“今日菜式甚好,不知是谁人出钱?”海棠微笑着说道。
“我出的!”梁上君不知从那里跑出来,骄傲地回答道。
“可我昨日听闻梁上君从未买过东西?”海棠的笑意更深了些。
“这......为了阿元,偶尔买一回也无妨。”
萧雾半打趣道:“听闻“大盗欧阳”横行世间,令各大商铺商行头疼不已,不想今日也金盆洗手,不做大盗做梁上君子了。”
不想梁上君脸上有几分苦涩一闪而过,回她一个敷衍的微笑。
见桌上酒肉将尽,谷石藤和阿叔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谷石藤便去右厢房,拿出一壶酒来。
“阿元,萧姑娘救你一命,拿你一壶酒来敬萧姑娘,不成问题吧。”
陆元一笑,那酒鬼平日满面颓然,老气横秋,此时笑起来,方才看得出他少年模样。“当然,一壶酒而已。”其实那是酒鬼珍藏,一直没舍得喝。
萧雾连忙推辞:“不必不必,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不必这样客气的。”
梁上君拿着筷子在空中一划,摇头晃脑地说道:“萧姑娘终年待在高阁之中,怕是不知道人间巷尾里啊,喝酒就是交朋友,是答谢恩情。谷石藤他可是根本懒得翻身下床的人,现在居然能亲自去拿酒出来,我们平时可是怎么都叫不动他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是真心想谢你,只是无灯巷不比落月山庄,什么都差点儿,你别介意。”梁上君虽举止随意,感觉无拘无束的,但眼神、语气都很认真,毫无怠慢之意。
叶海棠也感激地看着她,说:“要是小雾你能一直留下,那就好了。”
阿叔、谷石藤给大家发酒杯、斟酒,斟完酒后仍站着,其他人也跟着站起。陆元有伤在身,本想站起来,萧雾忙阻止他。
萧雾也站起来,说道:“追根溯源的话,其实是你们先救的我。我未能答谢,你们却如此……”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心情,只能笑着,心下着实深受触动。
“更何况,昨夜若是谷少侠没去落月山庄,可能我现在也生死未卜。你们实是救了我两次。萧雾在此先谢过了。”说罢,她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众人也举杯,一饮而尽。随后萧雾让大家都坐下,阿叔拿起酒壶,正待斟酒,萧雾连忙接过酒壶,帮大家倒酒。
叶海棠忽的扑哧一笑,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果然我们无灯巷的人不适合被称作‘少侠’,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好笑。”
谷石藤翻了个白眼,陆元默不作声,梁上君耸肩吐舌,阿叔听出是自嘲,便也学年轻人开玩笑,微笑着连连点头
“毕竟我们这一屋子里没一个好人。”梁上君补刀道,“啊对了,萧雾你好像是被冤枉,但江湖上你叛徒的名声已经传开了,我们差不多是同道中人了。”梁上君语气戏谑,说的却是事实。江湖各门派虽不一定愿意与落月山庄结交,但天下不乏阴狠的武功,诸门派只是惹不起便躲罢了。落月山庄敢接危险的委托,胆识卓群,这点人们往往闭口不谈。总之,落月山庄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人们孤立它,又不得不承认它。
至于叛徒,那边不消说了,各门各派对叛徒的看法颇为一致,基本上都是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人。
这倒不怪世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于之昭把罪名和因果缘由编得完善,人们都信了罢了。
这几日事情变化突然,萧雾只想知道为何于商音会被杀,全然不知原来已有许多本来不知道萧雾是何许人也的人,因此事知道了“落月叛徒萧雾”,她此刻忽然得知,当下心中黯然,好不心冷。
谷石藤瞥了梁上君一眼,叶海棠也责怪地看着他,本是谢她,怎说些让她不高兴的话?语多易伤人,奈何梁上君是个话痨。
陆元刚从重伤中醒来,虽没什么食欲,却是离不开酒,他一连喝了好几杯,直到萧雾拒绝帮他倒酒。“可以了,总别指望一个大夫鼓励一个病人喝酒。”
知她是好意,陆元只好悻悻的咬着酒杯。然而细细想来,此前在无灯巷借宿过的人,听闻他是魔头陆元,无不惊惶逃走,萧雾她怎么倒不怕?便对萧雾说道:“你昨天救的是官府通缉的魔头书生,一堆人排着队想要我的命,你却偏偏救了我,要是传出去,你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言下之意,她既是落月山庄忘恩弑主的叛贼,又是救了十恶不赦的魔头的罪人,行走江湖之时,必然四处碰壁,甚至无处容身。萧雾心下想着,竟觉得十分有趣。“那若真的传出去了,我在江湖上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你倒不怕!”众人起哄道。谷石藤心下无奈,他看不明白这姑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当真胆识过人。对于这些个飞来横祸,她倒接受得十分快,甚至直闯落月山庄。她看上去不像莽撞性格,话也不多。但请她医治陆元时,她却也未有半分迟疑。
萧雾摇头笑道,语中颇有些戏谑:“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欧阳’,蛇蝎美人‘青蛇’,重金通缉的前状元杀人魔头,还有谷石藤,阿叔两位神秘强大的存在,我竟然与你们共住同一屋檐下数日,说来奇怪,我不觉可怕,反倒觉得你们颇像亲友。”
梁上君却道不然:“江湖人心险恶,为谋名利权色,什么伎俩使不出来?救你一命再陷害于你,还真不是没有。”
萧雾神色渐凝,若论武功、医术,她都不差,生存的本事是不少,但还是缺,缺一个看人的本事,她才十九,此前从未离开落月山庄,人心世故,她委实不甚谙达。
于之昭一直行事磊落,、却不料有那般行径。看人,也许要学一辈子吧。然而真相未明,现在下定论似乎又太早。当局者迷,旁观者却更难清。
而眼前这些人,又能不能信?
萧雾暗忖,那些人令人惊惧的名号,都是旁人所赋予的,看人自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如若他们真是冷酷无情、邪恶凶残的暴徒,她又如何看不出来?
受恩于人,自是不能以怨报德。无灯巷这群“恶人”对她是什么意图,全然不归她管。她不能确保他人恪守道义,但她自己问心无愧,便足矣。
此时桌上过于安静,不免尴尬。刚刚所谈内容,实是讲到许多人痛处,引出这番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谷石藤。
谷石藤掏出一个药瓶,萧雾瞧着还挺眼熟。扬手一掷,药瓶准确的落入萧雾手中。
“光顾着治阿元的伤,自己的伤没上药。药材是话痨带来的,本是属于话痨的,你便不好意思拣剩下的药来给自己疗伤。这瓶金创药,是上次青蛇买给你的,你没用完,它仍是你的,拿去涂吧。”
萧雾紧握手中药瓶,向谷石藤点头致谢。
落月山庄,含英楼内,于之昭正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房里阅览报书。苍海楼主管着各地苍海轩的事务,而说起这苍海轩,实则如同邸店,只是它只供黑白两道江湖人士住店,兼售武器及各种江湖秘药,店里客人鱼龙混杂,还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可以说是集客店、铁铺、药摊、茶馆为一体。为初任庄主首创,也是落月山庄发家的秘宝。
读到苍海楼报书时,听得暗格声动,屏风后,本应待在顶楼的那个人走了出来。
于之昭道:“你不该出来。”
女人幽声道:“我让你爹关了二十二年,全无自由可言,你就当行行好,让我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嘛。”
于之昭冷哼一声,道:“你就算不出阁楼半步,也能获知江湖讯息,指挥下属行动。”普通人可能注意不到,但他总是能在含英楼看见水幕杀手的身影一晃而过,必定是去阁楼见她了。
可是他又能如何?姑且冷笑一声。
“你知道就好,”她靠在窗边,天光有些刺眼,她闭上眼睛,闻着山风中混杂的树叶与花瓣的味道,“这‘寻山老人’之位,是你爹一直觊觎的。我不给,他也耐不得我。你一个小毛孩,又能如何?像现在这样乖乖听命于我,才是对你的宝贝山庄最好的。你认识我时间不长,毕竟你那爹爹把我藏得可好,不过你已经知道我的古怪脾气了。我高兴,就帮你杀你要杀的人。我不高兴,就可以灭你满门。我已很仁慈了,没有立即报你爹囚禁我二十二年的仇,你该感谢才是。”她的声音悠扬,好似笛声,旁人听了定会觉得好听,于之昭不然。
于之昭冷冷瞧着“水幕”杀手组织的首领“寻山老人”万谬欢,被压在脚下的感觉不好受,但他不得不忍。
父亲知道落月山庄在江湖中处在善恶正邪之间一个尴尬的平衡点上,有些人不能亲手杀,只能寻求杀手组织水幕的帮助,渐渐觉得不如控制了水幕来的方便。奈何水幕对她的忠心超出了他的想象,杀了她也无法掌控水幕。
黑衣蒙面人闪现于屋角暗影之中,悄无声息。
“鬼针,有消息吗?”
“仍未找到。”
“没事,慢慢找。”万谬欢命令道,嘴角渗出藏不住的笑意。鬼针俯首退下。
于之昭知道鬼针,他见鬼针些许次了。鬼珠、鬼白、鬼刺、鬼针,水幕四鬼,是暗杀方面一等一的高手。在他们四人之上,是干姜等跟随上一任寻山老人的刺客,现多已经不再出动。在四鬼之下,不乏有潜力的刺客,也有新秀,以及负责收留流浪儿并培养成杀手的师父,但这些人是见不到寻山老人的,而是层层传令,执行任务。
于之昭一点一点地掌握着水幕的情报。
暮色渐沉,街巷人声渐小,鸡鸭归笼,四野虫鸣。
无灯巷到了晚上一般不点灯,他们本来也没有几盏灯,毕竟也没多少钱。所以天黑之后,要么摸黑行动,要么上床睡觉。习惯了暗中行动的人自然是仍精神活跃,陆元、叶海棠则先去睡了,萧雾只是睡不着。
说到萧雾睡处的安排,大家想暂时按照原来安排在左厢,谷石藤睡阁楼上,当然那称不上阁楼,只是个简易木板,萧雾则睡床上。叶海棠反对,萧雾一女孩子,应该和她一起才对。其他人只道江湖人不拘小节,此前不是照样睡了几晚,况且叶海棠满房间毒蛇,除她之外的人进去都会被攻击,怎能让别人进去睡呢。
萧雾想来,此前满心只想着阁主的事情,真的是旁的事情都不顾了,但确实是有点不适合。大家再看谷石藤,他倒是躺在长板凳上睡去了。大家忽的想起来,这个人,可是懒到骨子里的,估计有什么歪邪念头也懒得做。
见叫他不醒,阿叔道:“谷石藤这人啊,给他个平面他就能睡。萧姑娘你先去房里睡吧,这人估计今晚就睡在这板凳上了。其他的,明天再商讨也不迟。”
只是萧雾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阁主之死真相尚不明朗,这仇不能随便报,她也没杀过人,可是这样下去没点进展,心中又颇有歉疚。
翻身坐起,静静凝望着自窗格漏进来的月光。
此时阿叔和谷石藤亦未寝,相与坐于墙头。
“最近昏迷的次数是不是多了些?”阿叔问道。他察觉到谷石藤的异常,实在是过于嗜睡了。
“想睡就睡罢了,怎么叫昏迷呢。”
阿叔忽然间出手,从中宫偏右切入,直指谷石藤胸之下、腹之上,正是肝胆之间。谷石藤抓住他手腕,以握力抵住。阿叔内力深厚,这一手力气惊人,谷石藤挡的有些吃力。
阿叔早注意到谷石藤时常捂着胸腹之间,似是有旧伤,这一手突袭,正是问他一问。谷石藤不愿告人,用眼神告诉阿叔,莫要再问。
两人对视无言,僵持半晌,阿叔才慢慢收回了手。
“我知道一种致命的毒,若是进入血液,人不出半刻必然暴毙身亡。此毒攻心,人死但浑身不出一点血。若是受伤时当即清洗排毒,倒是有生还可能。”
“是是是。”谷石藤笑道。他才想起来,想出在武器上涂这种毒的人,不正是此时坐在他身边的庞山吗。“只可惜,我并非当即清洗,也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毒有没有排掉。更糟糕的是,这枚毒镖现在还留在我体内。”
此毒残留体内,使得他时不时感觉呼吸困难,浑身乏力,有时好端端的,竟突然昏倒过去。若是在无灯巷里还好,要是在外面街道上人多的地方突然昏迷,或是搬东西时突然昏倒,东西也给摔碎了,倒真挺麻烦。
“前天去落月山庄找萧雾时,碰到干姜了。”谷石藤道。
“是吗,他还在啊。”阿叔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有些怀念。“还碰到谁了吗?”
“没瞧错的话,还有鬼针、鬼白。”
“当时鬼针才是个七八岁的娃娃。鬼白倒是少年风发,可惜已成了那个女人的心腹。”
“阿叔,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落月山庄吗?她会不会是落月山庄的人?”
“她不是。”阿叔语气坚定,谷石藤等他讲下去,阿叔却打定主意,不再多言。
“你从来不肯讲。”
“我们都已不是水幕的人了,既然坚决要脱离,那多说也无益。”
“我碰到鬼白的时候,他正要对萧雾下手。我跟他交手了,差点人没救成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不奇怪。”
我显然打不过鬼白?谷石藤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你脱离时的年纪尚轻,暗杀经验毕竟比鬼白少。那家伙是一路血雨腥风过来的,你打不过他,不奇怪。”阿叔的嗓音沙哑,但似海边的细沙,还算舒服。
“不交手还好,一交手,动了气血,这毒镖上的残毒似乎是沿着血脉扩散了。”
“这毒镖是谁掷的?”
“脱离组织时难免大战一场,哪知道啊。”
“萧姑娘精通医理,你不如问问她?”
“我懒得问——”
“要问什么?”
谷石藤猛地转头,只见萧雾就站在墙下,抬头望着他们。他又回头去看阿叔,阿叔耸耸肩,表示他也才刚刚发现她。那当儿阿叔正好问道谷石藤为什么不问叶海棠,知道他难以开口求人,就故意趁他还没发现萧雾,引得他多说几句。
萧雾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就看见你们一对老少坐在墙头,倒像一对父子。毒,海棠姐可能更清楚。不过毒理药理本相通,你不介意,让我把下脉也是可以的。”
萧雾。
比墨还浓稠的回忆里,一道血光刺痛了他的神经。
木槿花。
谷石藤死劲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脑海里的画面摇晃散似的。可是那道血光闪过后,他已没法再去同萧雾讲话了。
谷石藤翻下墙头,一路奔回房去。
阿叔和萧雾还在原地,只道谷石藤是害羞了。
阿叔也跳下墙来,跟萧雾说:“你若是不放心,待谷石藤睡熟后再进去。不过他应是不会做些什么的。”
萧雾好奇道:“怎么说?”
“他救下青蛇时,也与她独处过些许昼夜,但并未动色心。”
“是不敢吗?”
阿叔有些呛到,笑说:“萧姑娘玩笑话倒说的真不留情面。”
萧雾也笑了起来,但旋即笑容渐凝。
“阿叔,不知道有件事适不适合问。”
“怎么?”
“我无意中听到,在落月山庄袭击我的黑衣蒙面人,是水幕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