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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屏风后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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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月台练武时,于之昭一直都是一个人站在队列最前面,接受阳乌卫总领兼师父于青竹的指点。除了这位老师父,还要父亲于世的试炼,于之昭的武功,虽极少展现给旁人,却是不输给于世或于青竹中任何一位的。
要打败萧雾,在可以自由施展的情况下是易如反掌的。
于之昭加快攻势,拳掌腿步接连出击,动作行云流水,招式急如雷霆。萧雾应对这突入袭来的快打有些疲软,她必须设法抽身。
萧雾被逼到墙边博物架,她趁机抓起旁边书桌上的书卷甩向于之昭,纸张没有缝合,满屋子飞腾落下。那些都是落月山庄的重要文籍,萧雾本以为会使于之昭的动作稍微停顿一下,没想到他似乎丝毫没受到影响。
但萧雾仍抓住了时机,踩博物架而上,腾身一跃,她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在离于之昭七步远的窗边落下。
指尖点地,身步未稳,于之昭已闪现至她身前——
窗户被撞开,两个身影自高楼窗口落下。
含英楼下,落月圆台。
雨声渐响。
落月台,平坦开阔,台基由大理石锻造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傲据山巅。石台有一小部分超出地面,悬空而置,使站在上面的人犹如耸立天空中的感觉。
刚刚于之昭的快打,步步逼近,甚至具体方位都是他一瞬间在脑海中设计好的,是为了逼萧雾长跃到窗边,如此一来,他可以借助窗口将战场转移到含英楼下的落月台上。
那个人通常不会离开含英楼,能转移到那个人的视线以外的地方,他对局势的掌控自由就大大提升。
萧雾本不善轻功,但在山间采药多会碰到些从高处跌下的意外,这给了她经验,使得她跌在落月台上时能勉强无事。她单手撑地,借力腾身翻跃,终于站在台上。
对于之昭自是毫无难度,脚尖轻轻点地、慢慢踩稳。那纵身一跃就像飞一样。
于之昭面无表情,一直以来他的表情都是这样。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该快打还是快打,似乎觉得自己中毒也没什么。
“你没有解药。”他不是在质问,而是陈述。
“所以你就无所顾忌地用武?这只会使你——”
没等萧雾说完,于之昭打断了她:
“我是说,你根本连毒药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解药。”
于之昭又握了握他的手。他感受着自己的经脉、气息,畅通无阻,并无异样。
“香确实被替换了。你知我谨慎,必疑有毒。我若被动摇,就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已经中毒,行动迟缓。可是刚刚的打斗打让我确信,香中根本没有毒。山庄外药材线封锁,你拿不到材料。山庄内巡查紧密,你不会有太多时间去采药制毒,只能做出这种稍微扰乱人精神的香。”
于之昭对自己的推断胸有成竹,阐述一气呵成。他揭穿了萧雾唯一一张牌,本以为萧雾会被逼急,在这种急躁却无牌可出的情绪状况下,他再展示他所有的优势以施加心理压力,可以基本上暂时打消她的执念。
但是萧雾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样吗,果然还是让你看穿了,”她的语气意外的轻松,“你一直都把事情看得那么明白。”
她怎么还能如此游刃有余?难道她其实还有牌可以出?
于之昭心下一惊。
“现在我除了狼狈逃离就没其他路可走了……”
落月台下,万丈深渊。
萧雾突然冲向大理石围栏,于之昭始料未及——若要逃离,从落月台纵身一跃似乎确实是最快的办法。可是除非你疯了才会这么做。
难不成是真的把她逼急了,让她不得已而为之?她就这么经不起打击吗?
如果她死了,刚刚大费周章转移战场都白费了。
无论如何,先救下她再说。
他的速度比萧雾快,但追上时,萧雾已经跃过围栏了。
于之昭抓住了萧雾的衣摆,当他用力往回拽时,一股力量把他往下拉。
萧雾竟反手抓住了于之昭。
光滑的大理石围栏上,于之昭的手和冰冷的雨滴一起滑落。
空中,两个人的身位正在交换,本来跌落的人在往上,本来在落月台上的人却被拖下。
于之昭这才反应过来,心下暗叫不好。萧雾借力翻身回到落月台上,于之昭反而被她拉下去了。
怎么可能?!
在空中擦身而过时,于之昭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雾。
姑娘嘴角微抿,不知笑中是何含义。
迅速坠落。
抓住断崖上垂下的藤蔓、脚踩峭壁,缓冲下坠的冲力。终于在空中停下来后,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般,回到落月台。
地上,一只瓷瓶静静地闪着银光。
空旷的落月台上,只余一轮圆月。
想不到她最后的那张牌,竟然是自己。
因为他没有在能杀她的时机杀了她,她就赌自己不会让她死,竟还倒真让她歪打正着。他本无意嫁祸,是那个人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得已而为之。他暗中安排两人救她,只是她不知得何方神圣援助,竟先一步将她救出。
只是,他亲手杀于商音的事,毕竟让萧雾分分明明看了去,她大概终究是恨自己的吧。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拖下落月台,拖延时间,趁机逃走。
......也罢,他终究是落月山庄少庄主,一切需得以山庄利益为先。为了父亲,为了山庄,他必须把这个隐秘保守下去。
不过,为什么她敢这么赌?她素知自己谨慎,难道就不怕他不去救她吗?
不,如果是那样,她也只需假装坠落,实则抓住峭壁上的藤蔓脱险。静音阁的弟子,哪有那么容易在自家山头摔死。
谨慎如他,千虑中也有一失。不,应该说,反倒是因为谨慎,他才立马前去救她吧。
于之昭无奈地笑了。真是被摆了一道。
于之昭没有想到的是,萧雾并没走。她还在落月山庄。
萧雾虽没有明确的计划,但是设想了些许可能,准备再随机应变。
她只知道她必须回去,去弄明白其中蹊跷。这种念头十分强烈,她已顾不得其他,只想着用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它!
假毒被识破,她以为今夜之事已然失败,本只想逃脱,而最危险的路径就是最容易逃脱的路径,只是她没想到于之昭竟会去救她。
被他救起就等于被他抓住,若是在峭壁上你追我赶,她一定跑不过轻功如燕的于之昭。最佳计策,只能倒戈一击。
拉下于之昭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若是制造了逃跑的假象,岂不是能金蝉脱壳,接着探查那个人的线索?
于是她回到了那个书房,只是这次她不知道,她即将接触的是真正致命的危险。
含英楼建构简练却不失宏伟之气,倚据高地,借地形之势愈发显得肃穆。七层高楼,第三层楼是庄主居所,而三楼以上,除了庄主,没人上去过。
老庄主去世后,于之昭在父亲生前的书房办公,但从不在这里休息。
因为他知道那个屏风后的暗格,可以打开一条暗道,直达第七层顶楼。这意味着那个人随时都可能在屏风后,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这让他脊背发毛。他还是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待着更好些。
含英楼第七层,顶楼,是间阁楼,没有窗户,四面各有一个仅能容麻雀飞入的小口,白天的时候,薄纱似的光漏进来,那光微乎其微,所到处,能见尘埃飘落,而这阁楼仍旧是漆黑一片。
此时夜深,雨天无月光流入,只听见绵绵雨声。
阁楼里点起了烛灯,倒比白天还亮堂。
一身素衣,一双消瘦的手,两弯双燕眉,三五点随意涂抹的胭脂,六七条细纹纵横,长发铺地,身型未老,终日居于黑暗之所使她皮肤白皙,常年无人可与之相谈使她神色憔悴。
当然,她的身份,不可能没有人与她对话,只不过那些对话上不了她的心。
漆黑中有一黑衣蒙面人,他悄无声息,如同影子一般潜入。
“萧雾在接近暗格。”
她笑道:“怎么,于之昭不会是故意放她走吧。”她像在自言自语。
她又幽幽地说道:“本不想马上杀她,该留着好好玩一玩的,但若让她发现了我,那可就没意思了。”
她在这山庄里,在这禁锢的阁楼中待了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间她从没让于世那老头子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老庄主去世后,她终于可以完成那些被软禁的年岁里她想做但没做成的事。
她已年近半百,她等不及了。
一个手势,黑衣人便隐没于黑暗中。
书房空旷,静谧无声,唯闻窗牖晃动,楼外密雨。
萧雾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屏风置于墙边,她绕过屏风,却未见异样,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堵墙。她伸手在墙上摸索,竟发现一处比墙面凹下的方块,这应是一处机关。
正待按下,却倏的惊觉一丝气息闪现身旁,当下心头一愕,背脊发凉,什么人竟悄无声息地逼近,她竟察觉不到分毫!
侧身后跃,却为时已迟了半秒。短刀在空中划过,本瞄准她的脖颈,此时划伤了她的左上臂。
萧雾身体还没站稳,那黑衣蒙面人已逼至身前,速度快到萧雾来不及做出反应。
她只觉下颌下方脖颈处一阵剧痛,两眼一黑,便浑然无知觉了。
一名少年,怀抱幼小的女童,雨夜狂奔。
山地崎岖,女孩被颠簸得难受,渐渐从睡梦中睁开双眼……
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淡去,剩下一片黑暗。萧雾从昏迷中醒来,逐渐意识到自己此刻被人背着,往斜榻山下飞奔,背着她的人健步如飞,在山石断崖间跳跃十分灵活,丝毫不受影响。
左上臂和脖颈处痛觉残留,她慢慢地回想起刚刚在含英楼遇袭,那股刺骨杀意,此时回想,仍有些心惊。
可是为何现在被人背着?她被这个人救了?
萧雾的脑袋贴在此人头部和左肩之间,她看不太清这人面庞,似乎有几分熟悉,像是不久前刚刚见过。
“是你?”
“我没想来落月山庄,若不是陆元出事,我也不会想到来找你。”谷石藤说道,快速奔跑中谈吐尚能气息平稳,足见其功力。
“那刚刚……”
“打晕你的是我,”他答道,“去的不巧,晚一点你可能就没命了。当下只能打晕你,不然打斗起来碍事。”
他话虽冷淡,不过应该是他从那黑衣蒙面人手中救下了她吧。
萧雾心下回想那黑衣蒙面人,看武功不像落月山庄的,落月武功虽阴狠,却不事暗杀,那人应是外人。
但其实她自己也是外人,不禁自嘲一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
“一通好找。”
两人不再多话,一路直达县里。到了街上,萧雾便要谷石藤放她下来自己走。一路走,萧雾一边询问陆元情况。
“我们救下你第二天,陆元就出去完成委托,却不料被仇家设计,中了埋伏。他单挑近百人,若不是梁上君发现异常赶去把他救下,大抵已是身首异处了。现在他身受重伤,青蛇、阿叔都无能为力,我们就想请你救他一命。”
他平日里话都懒得说,什么事都懒得管,一遇同伴陷入危险境地,竟变得格外严肃认真。
医者仁心,她一定尽她所能,更何况无灯巷于她有恩。她把系在腰间的衣带长出的一截撕下,用牙咬着这布条的一端,单手给自己的左上臂做了个简易包扎。走进无灯巷屋内,陆元被放置在平日大家吃饭的木桌上,刀伤剑伤遍布,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陆元半昏半醒,时不时因剧痛而呻吟。
萧雾径直走到桌旁。“受伤多久了?”萧雾嘴上问道,手上不停,迅速查看陆元伤势。
“有一个多时辰了!”话痨梁上君急切地答道。
“我已将烧红的铁片烫过他的伤口。”说话人是阿叔。烫铁片贴伤口,阻止皮肤溃烂,是老江湖人惯用疗法,萧雾默许地点点头。
萧雾让众人找来小刀、剪子,又问道:“有针线吗?”
“有有有!”叶海棠眼神迷茫了一瞬,转头就冲进了房间,“我去拿来!”
萧雾说:“拿针去烧,烧软了把针折弯。”
“拿针去烧,烧软了把针折弯。刀、剪也要烧红。”
阿叔迅速接过刀剪,萧雾也不耽搁,在梁上君找来的纸笔上刷刷写下一长串药名。梁上君的表情变化了几下,最终忍不住开口:“真是无论天下哪位大夫写字都龙飞凤舞、尤其的快啊。”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海棠狠狠地瞪了梁上君一眼,后者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萧雾说天亮后去药铺买这些药,梁上君却下巴一抬鼻子冲天,笑道:“我梁上君——什么时候买过东西啊。”话音为未落,已不见其身影。萧雾心下却道:其实这要药是之后用的,倒不急于现在。
准备妥当,萧雾退避众人,独自在正堂里操起小刀和针线,施展开她那跟着于商音学了十几年的、一次又一次让落月山庄的人起死回生的医术。
东方渐白,街道上人声、鸡犬之声渐渐响起。萧雾刀剪刚落,梁上君便拎着大包小包从天井跳入。一看就是胡乱拣的药使疲惫的萧雾呼吸忽然停滞,最后化为一声叹气。看来,还得她自己拣药。
众人从楼上下来,萧雾用虽然疲惫但令人安心的微笑告诉他们,陆元暂时没事了。
小睡过后,萧雾恢复了些许精神,跟叶海棠交代着之后如何煎药,陆元如何服药、用药。
“小雾你年不过二十,医术却这么厉害。你到底学的是什么医术,为什么以前从未见过?”叶海棠记下方法后,忍不住问道。
萧雾却说:“这外治医术可是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记载的,扁鹊就曾实施过。只不过以前没有麻沸散,人们怕疼,不敢接受这种办法。况且平民百姓受的多是小伤,反倒是生病较多,因此修习外治术的寥寥无几。且世人多以外治为诡道,没人学它,人们自然也就见不到这种医术了。然而落月山庄的人常年习武,身强体壮,病少伤多,因而静音阁专门研习华佗的剖腹术、隋太医的断肠缝合术等等外治医术,并经于商音阁主多年的研究发展,直至今日。”
“那开药方、拣药、煎药这些——”
“——这也是我们研习的重要部分。外治、内治并用,相得益彰。”
众人不禁暗自感叹。落月武功阴狠,练习也必然经常受伤,精湛的医术是其武功传习的保障。这武功虽多有诟病,却也是落月山庄的利刃。落月山庄能接那些危险的委托,想来也少不了静音阁的支持。
阿叔背起陆元,将他放在自己的床上,方便照顾。他们没有聊太多,因为他们不得不开始为下一顿吃什么而烦心。在这么一件破旧的小屋里,五个身怀绝技、其中三个都曾在江湖上名噪一时的人,却比平常人家更为担忧衣食住行。
放松下来后,萧雾才逐渐感知到左上臂的疼痛,刚刚精神集中,她竟没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伤,用来包扎的布条染着的血已经发黑,她一人独坐角落,给自己的伤口烫过后,更换麻布带包扎。相比陆元的伤,这不过是小伤罢了。
一旁的谷石藤倒是将这默默看在眼里,心下不禁为之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