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无灯》成南何北

5、重逢

　　黄昏过后，淅淅沥沥有些雨，树叶萧瑟。
　　乌云遮月，昏暗的山间影影绰绰，是隐身行动的好时机。
　　萧雾行至斜榻山脚时，雨声渐响，她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那是她向阿叔借的，海棠姐叮嘱她不要让雨水淋到伤口，当然她自己也知道不能，不然伤口要发炎。
　　斜榻山，因其走势平缓如同卧榻而得名，通往山顶的路途上，会看见许多村落，似乎寻常，实际却都是落月山庄的人。
　　十里一岗，百步一哨，一有风吹草动，摇铃吹笛，哨哨相闻，岗岗相报，严防外人进入。
　　叛徒仍潜逃在外，此时更是戒备森严，少庄主下令全庄戒严，每处哨岗都增派一队人进行巡查，对出入之人查得一丝不苟。
　　常年在山里采药的萧雾，却识得一条鲜为人知的近路。从斜榻山西南面走，有一处断崖，若攀上此崖，便能绕过大半守卫。
　　怪石突兀，断面陡峭，那断崖不是个坡面，甚至不是垂直于地面，而是于地面形成夹角，形状如同飞鸟振翅。
　　但其间有一条狭窄裂缝，萧雾可以溯源而上，避开落月山庄的守卫。
　　只是这下雨的天气使得石面异常光滑，进退艰难。
　　尘土是红色的，石面也是红色的，顺流而下的雨水，也仿佛是血一般红。
　　因为断崖上的缝隙过于狭窄，没有空间给萧雾用剑，她只能靠四肢抵住断面，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动。斗笠也不得不背在身后，仍由雨水浸湿衣服、沾到伤口，皮肤摩擦着石面，刺刺生疼。
　　随着离地面越来越高，地面上的树木越发渺小，她知道此时自己已处在裂缝中部偏下左右的位置。到了这个高度，如果要往下走，借着自身重力，加上雨天石面滑，她坠崖的风险更大，所以除了往上爬，此时也没别的路了。
　　然而她的四肢也越发酸痛，她不敢休息，一旦停下来，就有可能一不小心因为放松而坠落。深层肌肉早已在止不住地颤抖，可她却仍然没看到这裂缝的终点。
　　萧雾一边爬，一边禁不住想，要是她能飞，那该多好啊。
　　在她的记忆中，有一个人是能飞的，那就是落月山庄少庄主，于之昭。

　　萧雾不太清楚来落月山庄之前的事情了，她太小，才三岁。
　　有时，隐约在梦中瞧见一男一女的模糊的身影，和一个背着自己狂奔的人。
　　因是梦魇，她不太愿意去拼命回想那些事。曾经心存疑问，渐渐地也在落月山庄的生活中磨平了。
　　于商音收养了她。送她来的人告知了她的名字和孤儿的身份后，就不见了。
　　于商音主持的静音阁管医药，弟子随她一起在山间采药，学习医术与药术。
　　和山庄里的许多孩子一样，萧雾成了于商音的一名弟子。尽管只有她不姓于。
　　落月山庄由于氏建立，传承百年，人数上千，定居于斜榻山，山下是村落，山巅的庄园是核心，在内机构职能齐全，互相配合，在外行走江湖，接受各方组织、人物的委托，获得大额收入。
　　于氏族规中最核心的，便是于氏利益至上。
　　百年来，像萧雾这样的异姓人能在落月山庄生活学习，罕有先例。仅凭这一点，萧雾就对落月山庄感激不尽，绝无二心。
　　落月台，是她与众落月山庄弟子练武之地。
　　在那个似乎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她看见一个少年，他比所有人都特殊，一个人站在列阵前头，他打的每一拳、踢的每一脚，似乎都有一股倔劲。
　　那个少年，身板跳起落下轻松得仿佛是山间一股风，马上就要冲出落月台飞下去一样。
　　他不爱说话，总是皱着眉头，好像事情特别严重一样。
　　少年曾经注意到萧雾，只是看一眼，皱着眉头，略微打量一下，像是在奇怪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个人似的。然而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对少年无关紧要，不值得花费更多的关注。
　　少年比萧雾大四五岁，他叫于之昭。

　　他也是杀了于商音，却嫁祸给萧雾的人。

　　萧雾已经可以看到一些藤蔓的尖端了，这说明就快要到顶了。当她终于爬上去时，四肢、背部、脖颈，酸痛得几乎无法伸直，比当年练功时还累。
　　现在，她只需要沿着几日前采药时走的路，尽快抵达山庄。没错，仅仅是几日前。
　　仅仅几日前，她还和往常一样，在这里采药，四处行走，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化得如此天翻地覆，间不容发。
　　斜榻山之巅在这平缓的山坡中异军突起，高高耸立于云间。山巅之上有一座石台，每值月明之夜，站在石台上看，仿佛月亮就停在眼前，故其名为落月台。落月台旁，便是山庄庄主居所含英楼。
　　萧雾渐渐可以看见含英楼的轮廓，她要试图在不被山庄弟子发现的情况下，再次返回那个于商音被杀的地方。

　　那天日落，太阳染得天边一片绯红之时，她在含英楼发现刚因左胸受剑伤而倒下的于商音。
　　一弟子说少庄主找她，她就毫无防备地去了含英楼，还在想着好久未见的于之昭怎么突然想到叫她过去，直到她按照“少庄主所说”的打开了门。
　　眼前的情景让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于商音胸口中剑，倒在地上。长剑抽出，鲜血沿着剑锋流下。顺着剑柄往上看去，握剑的人是……
　　于之昭手握长剑，眼神冰冷。他看了眼萧雾，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剑仍在滴血，倒下的人气息越来越弱。
　　一道人影快速地隐身于书房深处的屏风后。
　　除了于之昭和于商音，还有第三个人出现在书房里。那会是谁？
　　“你是自觉保持沉默，还是我来帮你？”于之昭背过身去，语气波澜不惊。
　　萧雾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站着。
　　人在突然遇到她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时，第一反应是，试图弄明白这件事的真实性。
　　倒下的人真的是于商音吗？
　　萧雾蹲下来，像往深渊探身一样，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向前伸手。这面孔，确实是她最熟悉的阁主；她用双指探了探于商音的脉息，已经如游丝般回天乏术。
　　杀了阁主的人真的是于之昭吗？
　　“这是你做的？”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彷徨而犹疑。
　　回答她的是一声不屑的冷笑。
　　看着那个早已陌生的男人的背影，萧雾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
　　脚步声自楼道传来，阳乌卫包围住了含英楼，而她此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只在想，于之昭没有理由杀阁主，不论是阁主对山庄忠心耿耿、对山庄做的贡献，还是她作为长辈对少庄主的照顾。
　　“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句话，萧雾已经问不出来了。于商音的气，已经完全断了。
　　萧雾拔出随身的银针，针却因为颤抖而掉在了地上。她伸手欲捡，却又无力地放下。心脏受重创，别说静音阁弟子，于商音本人怕都是无法挽回一命。
　　阳乌卫总领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少庄主，后者说道：“外姓萧雾，对于氏山庄早有背叛之心，心狠手辣，谋杀静音阁阁主，意图于山庄不利。对于此等人，山庄格杀勿论！阳乌卫听令，即刻抓捕萧雾！”
　　刹那间，刀剑齐发，光影交错。
　　萧雾看着于之昭，大脑空白了一刻。待她惊醒、猛地站起来时，阳乌卫总领的剑已直逼她脖颈，她心下一惊，翻身退至走廊围栏。
　　于之昭毫不在意，连头也没回，他是动了真格的。那逐渐隐于黑暗中的身影，充满着冰冷的杀意。
　　那个曾经总是偷偷来找萧雾要她帮他拿药、处理伤口的男孩，也早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此时楼内的阳乌卫起码有三十名，楼外还有多少她尚不清楚。
　　三名阳乌卫拖走了那血淋淋的尸体，鲜红的弧线刺痛了萧雾的视线。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杀阁主，也顾不得自己被栽赃嫁祸。此刻，她必须设法逃脱！
　　同姓之人尚可以相残，对她这个外姓人，又怎会手下留情？
　　自己的性命，只能靠自己保护。

　　谷石藤醒来后，慢慢悠悠地爬下阁楼，在屋里四处找吃的。转了一圈，险些被叶海棠的毒蛇偷袭，几次撞到天井里的药柜，最后从阿叔那拿到些菜饼。
　　“没看到那个女孩啊。”谷石藤边吃边问道。她已经去落月山庄了？
　　“你说的，去留由她。”阿叔神情淡然。
　　“确实，”谷石藤吃完菜饼随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那就随她吧。”
　　谷石藤瞥了瞥梯子，扭头往阿叔房间走去，准备在阿叔的床上躺下。
　　“你小子敢不敢再懒一点？”
　　“再懒一点我可能直接躺地上睡了。”谷石藤理所当然地说，盖上了被子。
　　“这家伙......还真放心让她去。”庞山看着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着的谷石藤，摇了摇头。
　　落月山庄.....在他那个时代，落月山庄以其阴险和逐利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为名门正派所耻，小角色们则避而远之。虽然近十年来落月山庄很少再有令人惊惧或是咬牙切齿的传闻，像渐渐隐退了一样。但论及武功，落月山庄是无论如何不能小觑的。

　　前往落月山庄的路上，萧雾回想着过去。
　　少时的于之昭，要接受父亲亲自教导。老庄主的试炼不是让小孩子闹着玩的，文与武，十八种训练方法，做不到就要在山洞中禁闭十五天，期间没有人探视，他必须独自生存。
　　老庄主严厉十分，于之昭受了伤不敢跟老庄主说。虽然于商音很照顾他、会帮他疗伤，可是如果大摇大摆地去静音阁拿药，让父亲知道了，那更可怕，因而总是偷偷地去。老庄主不喜欢外姓人，但因于商音的身份，他才允许她收养萧雾，但这之后他似乎就忘了萧雾这个人的存在。让萧雾帮忙拿药，应该比较安全。一来二往，少年少女熟络起来，于之昭自己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伤，萧雾会帮他处理。
　　后来，即便没有受伤，于之昭也会来，只为安静地坐上一时半刻，放松心神，有时，他们会随便聊上几句。
　　萧雾以为他们成了朋友，但是少庄主终究是少庄主。

　　萧雾躲在墙角，等阳乌卫走过后，借视线死角通过。几处躲避，几回翻跃墙堵，几次偷袭守卫，穿越重重阻碍，步步接近含英楼。
　　窗格中，于之昭正从含英楼书房里走出。她翻跃而上，从窗外进入书房。灯未灭，于之昭还会再回来。
　　门边，地板上的血迹早已被擦洗干净。
　　萧雾已不再是落月山庄的人，回落月山庄这样飞蛾扑火的冒险举动，是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她要知道阁主被杀的理由，哪怕一点点线索都好！
　　她换了炉里的香，隐身于房梁上。

　　大概过了一刻钟，于之昭果然回来了，他和跟在身后的人吩咐了些事情，他们便退下了。于之昭径直走进书房，翻阅桌上的文书，老庄主去世后，所有事情都交由于之昭处理，他远比辅助老庄主时忙得多。
　　窗户紧闭，外面正下着雨，烛光摇曳，香炉烟雾袅袅。
　　于之昭神色变了，他缓缓放下手中书卷。
　　他嘴角上扬，没想到，那女孩变得冷酷许多。
　　“落月山庄把你练得很好啊，我竟一开始没察觉到你。”
　　萧雾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时脚步声极轻。
　　“不是落月山庄练的，是让现实给逼的。”
　　“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该问问，你有没有解药？”
　　于之昭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手指。
　　萧雾笑了，那是在无灯巷众人面前没露出过的，决绝的笑。
　　“你已经自点穴位了，又何必问我要解药？”
　　来含英楼之前，她在斜榻山上临时采药做了这副毒，放在香炉里烧时可飘散毒气，气味和普通的香无异。她对斜榻山的熟悉程度如同自家宅院，采药信手拈来。
　　“若真的仅凭闭穴就能抵御这毒香，你还拿什么来要挟我？”
　　越是善于制药的人，他制出来的毒就越不容小觑。
　　萧雾从衣服内侧拿出一支小瓶，向他示意解药在这后即刻放回衣袋里去。
　　于之昭没去看那瓶解药，他瞄了眼屏风，还有房间另一侧摆放的剑。
　　“既然逃得出去，你又为什么回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那你何不干脆直接下毒杀了我？”
　　“我又不傻，江湖上要杀落月山庄少庄主的人多了去，那些武功高手都做不到的事，我就可以？”
　　“但是你差一点就做到了。”
　　“因为我要留你一张嘴，亲口告诉我你谋害阁主的原因。”
　　“你不怕你有来无回？”
　　“上次一百阳乌卫追我我都逃得掉，这次为什么不可以？更何况，现在你让他们进这间屋，同样会闻香中毒。”
　　于之昭把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关节按得泛白，一百名阳乌卫追捕下竟能活过一个时辰，绕的他们在县里团团转，萧雾远不是表面上给人感觉的那样人畜无害。那一百名阳乌卫至今下落不明，于山庄是个不小的损失，他知道不可能再在抓捕萧雾上花那么多精力。他本目的已达成，估算萧雾不会再回来，打算任由萧雾在外，没想到她今夜竟直捣黄龙。
　　那个人之所以暗地派人引萧雾过来目击那个场面，莫非就是为了造成这种结果？
　　于之昭又在按手指关节，已经快没什么知觉了，毒性蔓延是迟早的事，要么拿到解药，要么解决萧雾，然后迅速让静音阁弟子前来解毒。
　　要从萧雾那拿到解药，就得告诉她真相，对于之昭来说，显然后者更合适。
　　“我记得你说过，我好像会飞一样。其实，什么东西都能飞，只要给它一个速度。”
　　于之昭话音未落，萧雾尚未明晓他的意图，一枚轻薄的纸飞速旋转起来，从于之昭手中脱出，飞向烛灯，快速转动使得纸张边缘如利刃，切断了灯芯，书房在刹那间陷入了黑暗。
　　现在于之昭尚未受毒性影响过深，功力未减，他靠前脚掌蹬地，倏忽间可跃到萧雾面前，但萧雾似乎早已做好准备，拦掌、闪避、格挡、推掌、再闪避、拐步盘手——萧雾一直打不过于之昭，此时竟能攻防自如，于之昭都略有诧异。
　　一百名阳乌卫，萧雾可能打不过，但是于之昭只有一个人，即便他武功在她之上，还是有可能一搏的。
　　落月山庄的武功精炼实用，功法特点快准狠，其中萧雾练得最好的是掌法，速度快，灵活多变，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于之昭对落月山庄的剑法、掌拳法、腿法，样样精通，本来招式是熟记于心的，但萧雾对落月掌法有所改动，打出来完全像另一套掌法。
　　同样是在落月台练武，于家弟子练出来的掌法都是一样的，萧雾却练出了新的掌法，这是不太可能的。难道她竟能够基于落月武功推演出新的招式？
　　萧雾终究是女子，力量不如男性，就算其掌法短促快捷，中了力量巨大的招式时也难承受。于之昭看准这点攻她中路，她果然被打得踉跄后退，面部充血。
　　他乘胜追击，可这时萧雾却又加快了双掌的速度，同时连绵不断地划开他的力道，这种仿佛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让人心头不爽，他也加快了节奏。
　　于之昭一招高探马突然出手，萧雾躲避不及，胡乱抓着墙边博物架稳定重心时，解药瓶掉了出来，于之昭顺手夺过解药。
　　“形势逆转。所以说你本不该回来。”
　　“是吗，那你打开看看。”
　　瓶子是空的。
　　“一名医者怎么会只带一个瓶子，又怎么会把最重要的瓶子放在那么容易掉出来的地方。”萧雾笑道，尽管此时她有些微喘，尚未痊愈的身体使她在打斗时体力消耗的更快。
　　“这毒会麻痹四肢神经，使你无力动弹，但又能保持大脑清醒。而你刚刚动武，毒性会很快扩展至全身。”
　　于之昭心里知道确实如此，自己的动作越发迟缓，好像身体生锈了一样，可是却又感觉不出毛病出自哪里。原来她刚刚是故意跟他打，拖延时间以便毒性扩散。
　　“就算最后我无法动弹，但我仍然不说，你又能奈我何？”
　　“那你就只能任由我在这书房里四处翻找了，尤其是那个屏风。”
　　“哦？那个屏风怎么了？”
　　“不管是老庄主还是你，都从来不允许人接近那个屏风。屏风摆放的位置也很突兀。并且，你杀阁主那天，我看到屋内还有一人藏于屏风后。”
　　“你想要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杀于商音，跟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于之昭不禁有些动摇，她正在离真相越来越近。这个敏锐的女孩，她已经猜到了几成呢？
　　那个人可能就在屏风后听着他们的对话，可能因为暗格暂时还没吸入毒香。
　　如果把真相告诉萧雾，自父亲生前开始谋划的事情很可能要付之一炬。他是绝对不能说的。
　　两声清脆的敲击自屏风后传来，那里果然有人。于之昭知道，那个人是要萧雾的性命。
　　明明已经摆脱了阳乌卫的追杀，又何必再回来送死。
　　没办法了，现在若要留她一命，他最好还是先行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