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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碧落黄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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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不止的那个早晨,黑压压的阳乌卫将这山麓团团包围,细辛和万谬欢就藏身在这山上废弃已久的要塞里。
易守难攻的一线天,阳乌卫已经轮番试过几回了,都被这地势卡得死死的,根本上不去。唯一的办法只有熬,熬到他们粮草寸断。
“万谬欢不足为惧,只是这细辛实在狡猾。”
于之昭点点头,细辛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他刚开始摸不透,现在已明白了八分。
“无妨,接着围,不必再组织进攻了,派一人潜入传个话就好。”
“是。”
“你有什么计策?”万谬欢问道。
细辛俯视着山下,没有回答她。
“我在问你话。”万谬欢抬高下巴,强调着自己的身份。
细辛却笑道,“你最好搞清楚现在的形势和自己的立场。”
“你不是想要水幕吗?我可以让你成为新的四鬼之一,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
“哦?”细辛忽然来了兴致,回头玩味地看着她,但就是不说话。
“你还想要什么?”万谬欢咬牙切齿地说道。
细辛眯了眯眼,这让他的眼睛更像一条缝了,万谬欢根本不知道他眼神里藏着什么。
“你以为留住水幕的办法是什么,是让你活下来吗?”细辛靠在石壁上,饶有兴致地问她。
“那你以为是什么?”万谬欢反问道。
“是那间阁楼,”细辛故作神秘地轻声说道,“那个书架上有着所有水幕成员名单和信息,所有密语和暗号。拿到那个,才有可能重建水幕。”
然而那有六七十册,不可能一次搬完。况且现在被围困,首要目的是脱身才对,为什么细辛却看上去那么轻松?
渐渐冷静下来的万谬欢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就是他刚刚所说的“自己现在的形势与立场”。
“你想拿我做筹码,和于之昭交换?”她冷冷地说道。
“不错,总算反应过来了。”
要塞口传来脚步声,是阳乌卫,而且只有一人。
“庄主请你移步说几句话。”
细辛嘴角勾起,机会来了。
深林之中,静谧无人。
有人踏草而来,有人静立等候。
曾几何时,于之昭还在向万谬欢下跪,如今她却被五花大绑送到自己跟前。
“庄主会请我来,想必是已经知晓我的意图了吧?”细辛狡黠笑道。
“你觉得呢?”于之昭从容反问道。
细辛眯了眯眼,“你拿你想要的,我拿我想要的,就这么简单。”
“若我不想给呢?”
细辛摇了摇头,“恐怕还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把人劫走。”
“有,”于之昭微微笑道,“就在前不久。”
细辛皱了皱眉——谁?他说的是谁?
风吹草动,山林深处,又有人走来。
在这之前——
“若照你这么说,”谷石藤说道,“于之昭可以解决掉,还需要帮什么忙?”
于商音摇了摇头,“如果说有什么是让他无法成功的,那就是他,你最熟悉的那个人。只有你能阻止他,打败他。”
“细辛?”谷石藤知道于商音指的是谁,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他不会这么做。他从来都是顺流而下的人,不会逆流而上。”
“你不知道,”于商音叹道,“没有人知道,所以才说他是最大的变数。”
“我这副样子,能吗?”他自嘲地笑了笑。
哪怕人质被救走,少了谈判的筹码,细辛也最大限度地把谷石藤弄得遍体鳞伤,哪还有阻挡他的可能。
“你不需要出手,你只要在那里就够了。”于商音恳求道。
“我也去。”阿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于商音眼里悲伤似水,哀泣着,恳求着。
“我一手豢养的野兽,必须由我来解决。”阿叔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像定海神针。
但是于商音却低下了头,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阿叔按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就不必再说了,走吧,我必须去。”他看了看谷石藤,谷石藤点点头。
本来是细辛和于之昭的对峙,因他的加入而产生了力量对比的变化。
“是你。”细辛说道。
“是我。”谷石藤也说道。
“这是不是所谓的冤家路窄?”细辛笑道,“来报仇的?”
谷石藤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现在这个身体,恐怕赢不了我吧?”
谷石藤不置可否,但他说,“救走萧雾的,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
“你知道是谁?”
细辛脸色沉了下去,连一贯挂着的狡猾的笑也不见了。他的确不知道,他回到废楼时,只看到满地尸体。
“这个人你可能没见过,但是——”谷石藤忽然转向万谬欢,“你肯定见过。”
垂头丧气的万谬欢听到有人跟她说话,抬头望去,忽然瞳孔猛缩,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马上被阳乌卫抓住。
“不可能——”万谬欢叫道,“你死了!”
向她走来的人,是庞山,谷石藤他们平时里所称的“阿叔”,万谬欢曾经追随的人。
也许是三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八年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早已记不清了。庞山只知道那时“水幕”不过是一个江湖中的寻常小帮派,被他偶然救下的于商音缠着他不肯走,只好带着她闯荡江湖,遇见不平就替人伸张,遇见弱小就伸出援手。
忘了是哪天,他们遇见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女孩,明明是伸手要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卑躬屈膝。她并不因为此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耻,那双坚韧不拔的眼睛让他们印象深刻。
她问他们能不能收留她,他们同意了。
这个女孩就是万谬欢。
她似乎是某个官员家里的孩子,因为卷入朝中斗争而家破人亡,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尽管她从未说过她是怎么得以侥幸逃脱的。
水幕成立后,万谬欢的位子升得很快,甚至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如同朝中党派一般。
难道政客的血不管流到哪都是一样的吗?
于商音离开前说过要他小心点万谬欢,他虽然听进去了,却终究没有于商音那么敏锐。
水幕就这样,成了万谬欢的囊中之物,成了一个扬言要扫尽世间一切恶的组织,而这个组织却又是恶之本身。
在被追杀的逃亡路上,庞山跌落瀑布。那般湍急的水流,那样千丈高的悬崖,根本没有生还可能。他也没想到,鬼门关游历一月后,在没有治疗的情况下,他竟然会在谷石藤的小破屋里醒来——那就是后来的无灯巷。
风声萧索,万叶啼鸣。
“我手上沾染过很多人的血,”庞山说道,“他们是不是绝对该杀,其实由不到我来判断。我只知道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这由不得我做主。我从没想过,在没有我想要守护的东西的时候还去杀人,甚至是自诩替天行道。”
“没有?自欺欺人吗?你成立水幕,却说你没有?”
庞山没有答她,于之昭帮他答了。“他成立水幕,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保护静音阁。”
所有落月山庄无法出面的事情,都由水幕去做了。
“没有人可以自诩为掌握正义天平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神。我想你也许早已听不进去了,但是,你确实走偏了。”庞山再一次叹道。
万谬欢冷笑,“我说过,这就是你的不足,你的缺陷。如果不是人们渴求,我有可能上位吗?这是人们心底深处隐秘的欲望,我不过是实现了它而已。”
“你真的实现了吗?”他摇了摇头,“你只是养出了一群怪物。他就是你养出来的怪物。”
而这只怪物早已脱离她的缰绳,亮出了尖嘴獠牙。
“看来是没办法了吗,”细辛依旧玩味地笑道,他手里刀光闪烁,已经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我若想走,恐怕还没人拦得住。”
眼见形势逆转,手里的牌已毫无优势,细辛立马就决定走为上策。
这的确就是他,是谷石藤所知道的那个细辛,绝不会逆流而上,从来只顺流而下。
水幕杀手移形换影,一般人连他们逃跑的身影都看不到。这就是为什么谷石藤必须在这的原因,亦或是庞山为什么必须在这的原因。他们在,细辛想逃就难了。
风停了,些许闷热。
沉寂的深林里氛围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细辛紧紧握住刀柄,于之昭也悄悄摸向了腰间的长剑。
庞山和谷石藤倒像是另类,两手空空,甚至看不到他们身上有一丝紧绷感,好像完全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
万谬欢趁他们不注意,一步一步地往后挪。
就在下一阵山风吹过他们之间的那一刹那,刀光好似千丝网,在这层峦叠翠中明灭交错,尖锐的兵器之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
谷石藤的伤太重了,重到他甚至没有力量去划开细辛的力道,即便追上了他也会被击退。七招之后,他已只能靠着大树缓缓坐下。
只要摆脱谷石藤,他就基本可以走了。细辛原本是这么想的。他完全没料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挡住他的去路。
细辛知道,这个老人不是别人,是水幕的缔造者,是万谬欢曾经的首领。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老人的实力,与他看上去的究竟差了多少。
趁着林中纠缠的战斗吸引注意力,万谬欢已悄然消失,顺着悬崖峭壁上的小路逃走。
细辛说的没错,想要重建水幕,她必须拿到阁楼中的所有册子,但是她定然不能只身前往,她要找人替她拿回来。只要逃出这座山,找到手下,她就能东山再起!
她的意志还挺坚定,从始至终没有放弃,不知是童年的噩梦锻造了她,还是权力的欲望侵蚀了她。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就像细辛没想到会被庞山挡住去路一样,她没想到会被这个人挡住去路。
于商音。
黑色长纱遮挡住全身,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于商音就是在这黑纱背后藏身,在鬼门关活着。
她掀起斗笠,拔出长剑,直指万谬欢。“你无路可走。”
“哼!”万谬欢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一转头,剑尖已至喉头。于之昭紧追她而来,把后路也包抄了。
前后受敌,她真的无路可走了。
很多年后,江湖中的人们会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地讲起多年前落月山庄和水幕的那一战,他们或许不知道内幕,又或许听小道消息了解那么一点,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知道寻山老人万谬欢是如何被逼入绝境、跳崖身亡的。他们不满足于这么简单的结局,编出各种故事与传说,说万谬欢跳崖后没有死,在西山豢养着新的杀手,酝酿着新的势力,又说万谬欢改邪归正,做一个深山浣纱的老妇人,用溪水涤荡自己的罪恶,也有说她的尸首被野狼分食,吃了她尸体的野狼一个个都化成了精,在西北为非作歹……
只有那时候亲历此事的人知道,于之昭和于商音将她囚禁在一座无人问津的山洞里,她每天都在撕衣服,把衣服撕的碎碎的一条一条,披头散发,似已癫疯。她用撕碎的的衣服拧成了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萧雾醒来后,在养伤期间,于商音曾来找过她。她们在无灯巷外的一间客店见面,好似久未相见,好似从未走远。
于商音跟她说了很多落月山庄的事,其中说的最多的,是为什么她会撞见那一幕。
“万谬欢故意引你过去,是想看他露出马脚。她很清楚他对你的心意,如果你撞见了昭儿杀我的那一幕,他一定会慌。但是戏已经开始,他必须做下去。他从未想过把你卷进来,也从来不想把你卷进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萧雾握住于商音的手,安慰道,“我也早就不埋怨谁了,不必跟我说这个的。”
“小雾,你真的……”
“师父,我想也许这就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宿命,而落月山庄不会是我最终的归宿吧。”
于商音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了。”
“未生而养,百世难还。师父,十六年的教养之恩,弟子萧雾在这里谢过了,恕孩儿不能在师父膝下尽孝。”若有来世,必当报答。
“也好。或许那个人,”于商音望了望斜靠在客店门口、背身等候的谷石藤,“是最能让你依靠的人。”
她欣然点头,“嗯。”
“过几天,昭儿也要迎娶……”
“师父,”萧雾说道,“他清楚他自己的选择。”
红轿红衣,锣鼓喧天,落月山庄的热闹远去了,她听不到,也不在乎。
春风微凉,烟雨迷蒙。
萧雾陪谷石藤去看望一个人,一个死人。
穿过深林,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草地上洒下一片碎落似湖水的光。往前走,渐渐看见一个土丘,上面立着一块木板,“无名氏之墓”。
“他不是叫细辛吗?”萧雾拽了拽他的手,问道。
“是代号,”谷石藤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我也不叫地龙。”
“为什么要给他立碑?”萧雾问道。她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是想听他讲。很多事情需要有人讲,有人听,江湖就是这么存在的。
她听到他双唇微启,悲然而叹,“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敌是友,但无论如何,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实在是太久了。”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相互依偎着。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他们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心声。偶尔双目相识,默契一笑。
许久,大概终于到了归去的时辰。
“阿元今天回来吗?”
“大概不会。他只有节日的时候才过来。”
“我们当中只有他选择的路最让人难以置信。”
“的确……”
“不过也好,要不是陆知府,无灯巷真的永远点不起灯了。”
“明明是你舍不得花钱买。”
“哎,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灯好吗。”
“嗯,那是什么呢?”
“……不要装傻。算了,今天阿叔会做什么菜?”
“不知道啊,不管做什么,我们都吃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照顾海棠姐的时候啊,你要是抢海棠姐的饭吃,梁上君会用口水淹死你的。”
“阿叔原来也偏心吗……”
“等等好像不关阿叔的事吧?”
他轻声笑道,“走吧。”
她也莞尔一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