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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孰知余中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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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吹过宽敞的芳淑堂,一盆盆珍奇花草微微摆动,金丝楠圈椅两排相对摆放于厅堂两侧,正前方的金缕雕花屏风映衬着主人尊贵的座位。
陆元随这些公子一同落座,坐在了最末座。
“李公子不必勉强!若身体抱恙,可以让小霜姑娘安排客房稍作休息。”
“是啊,方才李公子满面通红,似乎是状态欠佳。”
“也有可能是因为要见张大人,太紧张了吧?”
“不至于吧,哈哈!”
谈话间,乌帽红袍、大腹便便的张顺水走了过来,满脸的皱纹与笑容堆砌。公子们立马起身上前,与张顺水簇拥着一番寒暄,唯独陆元远远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没想到“琬儿姑娘”会是张顺水的女儿,这里竟然就是张顺水的狗窝。这一刻他离报仇是那么近,只要扒开那群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扼住人群中那个大肚肥肠的奸佞之咽喉,看他口吐白沫,听他苦苦求饶,感觉到他逐渐断了气——他,陆元,这个不该幸存下来的人,此生苟延残喘便终于到了头。
脑海里却忽然回荡起她的话语。
“你为什么不试试放下呢?”
不,不是脑海里,这个声音是从哪传来的?他东张西望,是谁在说话?萧雾不可能在这里。那会是谁?
他过于着急地寻找,视线都模糊成了飞掠过去的影子。直到一个身影映入眼帘,他定睛一看,是张琬。
张琬见陆元一直冷漠地站在一旁闭口不言,以为他是被刚才公子们的调侃惹恼了。她担忧地看着他,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失望,“李公子,的确是琬儿有错在先,不该擅自让你参加的。但他们也不是故意刁难你,与其如此生气,为什么不索性放下呢?明明不理他们就好了……”
陆元不明白她所言何意,也不想弄明白,他的视线又锁定了张顺水。巧的是,被女儿吸引了注意力的张顺水,此刻视线也锁定了他。
“这位是……?”张顺水向女儿问道。
“爹爹,这位李公子是琬儿在凤庆盐铺里碰到的,那时琬儿不小心撞到了李公子,李公子不但不怪,还送琬儿一盏瓷杯。琬儿心里念着他的好,就邀他来了。”
张顺水若有所思,微微颔首:“李公子人品不凡,本官替小女赔不是了。”
陆元冷冷道,“岂敢。”
“那事不宜迟,把宴席摆上来吧。”张顺水吩咐道,侍女们随即排成一条龙,一个个盛着精致菜肴走进来,依次摆在堂中的长桌上,一樽樽酒杯也摆上台面,斟满了仙玉琼浆。队伍打头的小霜经过陆元身边时,偷偷抬头瞧了他一眼,又趁他没注意赶紧走开了。
“饮酒怎能无令,”张顺水举杯说道,“在座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那就来玩飞花令吧,本官来做令人。那么——”
“抱歉,张大人,冒昧插一句。”一个故作收敛的高傲声音突然出现。
“请讲。”
“我想问这位李公子,你……可曾玩过飞花令?”
张琬身旁的小霜忍不住小声嘀咕,“姑娘,他这不是故意看低李公子吗?”
“少说点吧你,”张琬戳了戳她,“我也想知道他到底什么水平。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陆元身上。陆元只觉无聊,他再回不到曾经那个陆家少爷,再不可能有他们这般兴致玩耍。
他喑哑道,“很久没玩了。”
故意刁难他的那位公子哂笑道,“李公子不要误会,是这样的,飞花令有很多种玩法,我不知道我们玩的飞花令是否相同。”
陆元冷笑一声,“玩玩看不就知道了。”
“就算不一样也无妨,玩玩就会了,”张顺水说道,“对不出来的,罚酒一杯,第三轮开始还对不出来,可就要自罚三杯了啊。本官出题了——”
那个公子朝陆元挑了挑眉,指了指酒杯,用手指比了个“三”,自顾自讪笑着,陆元没理他。
张顺水摸着小胡须想了想,说道,“各位也都知道本官是想在各位当中择一良婿,那就以‘情’为题眼吧。‘情疏迹远只香留。’”
张琬坐在张顺水身旁,思忖半刻,答道,“‘多情自古伤离别。’”
下一位公子毫无压力地接道,“‘一往情深深几许。’”
第四位便是刚刚故意嘲笑陆元的那位公子,只见他眼珠一转,颇为得意地举杯吟唱,“‘酒意诗情谁与共,还始觉、留情缘眼。’哦,不好意思,我把第四字、第五字一并说了,我自罚一杯。”
“‘能和谁把酒论诗呢?这么想着,才发觉,我情思缭绕不正是因为你那多情的眼神吗!’哈哈哈,将易安居士的‘酒意诗情谁与共’和吴觉翁的‘还始觉、留情缘眼’合在一起,秒啊!琬儿,他是向你暗示呢。”
琬儿羞赧一笑,那位公子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多谢张大人夸奖,晚辈不才,在大人面前献丑了。”
“哈哈哈,不错不错!只是下一位公子得从第六字开始了。”
“你啊,我刚刚想好,你现在害得我要重新想一个。”那人轻轻打了一下这故意显摆的公子,惹得堂中一片笑声。
七字的词当中第六字为“情”的着实稀少,那人思前想后,终于一拍脑门,说道,“啊呀!东坡居士的《蝶恋花》这么有名,我早该想起来的!‘多情却被无情恼。’虽然也有两个‘情’字,可惜咯。”
众人又是一片欢笑,只有最末座的陆元嘴角动都没动。
第六人很无奈地说道,“我本来想说的,被你说了,现在我也要重新想了。”
“那你不能怪我,得怪他。”
“唉,算了算了,我占便宜了,第七字为‘情’的可太多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第六人毫无压力地接道,忽然意识到不对,“等会儿,本来李公子是第七人的,这,这让李公子怎么接啊?”
“轮空吧,下一轮再来。”
那个矜骄自傲的公子说道,“是啊,让李公子先熟悉熟悉玩法,见识一下。”
他后面两人笑他,“你还好意思说,有点过分了啊!”“快快快,再罚一杯!”
他却不以为然,“我怎么了,比就是玩游戏吗,开心就好。说不定李公子人家有才,其实早想好了怎么答呢,是不是?”
他把头探出来,满脸不屑、挑衅地看着陆元,其他人也一脸看好戏地瞧着他。
“喂,你倒是说话啊,再怎样你随便接一句词,或者诗也行。难道你一句都不会?”
身旁的公子小声提醒他“有点过分了你”,却也不忘一边捂着嘴笑。
那位傲慢的公子却置若罔闻。他是骄纵惯了,但张大人一直没有制止,反而表扬他,不正说明张大人早已有意将琬儿姑娘许配给他吗?“李公子面容姣好,但穿上一身华服不代表就是文化人了。”
“你要我说一句是吗?”陆元终于开口。
“是,随便你说。”
陆元面色冰冷,手随意搭在桌子边缘,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蹙眉沉思。众人都看着他,尤其是琬儿姑娘、小霜和张顺水,等他一句诗词。
许久,他双唇微启,像叹气一般说道,“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整座芳淑堂忽然陷入沉寂。
那个一直自大倨傲的公子怔了一下,脱口问道:“他说的是什么?”
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屈原的《离骚》。”
“哦——”那人又立刻装作懂了,“离骚。但离骚是诗,不是词,而且飞花令要严格按照令人所出的诗词格律来接续,张大人说的是词,而且是七个字,那我们都得这么接。不过,你没玩过我们的飞花令,不知道规矩,那自是不知者不怪。”
陆元嗤笑,“规矩自然是你们定的,但是第一个破坏规矩的并不是我,我若真要和你们玩,那不自然得跟着你一起破坏规矩?”
“你!”
“张大人,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另一位公子问道。
“请讲。”
“方才我们说的基本都是当代名人的词句,李公子说的是古时候的,确实显出李公子学识渊博。但是,大人题目中的‘情’是人之性情,是儿女之情,是别离之情,李公子说的情,是屈原遭人诬陷难以自证清白的痛苦之情,与今日主题不符,不知这该怎么算?”
“罢了罢了,”张顺水随意地挥了挥手,“这局不算,下一局所有人都按规则来。”
那之后又玩了几轮飞花令,敬酒饮食,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热闹是他们在热闹,陆元一个人缄默独坐,看着堂外的风景。
风吹草动,隐隐约约之间,好像有人劲装结束,藏于草木中。应该就是所谓的张家死士了,而且只是其中冰山一角,难窥其全貌。
饭后,张顺水命人撤走宴席,换上了各种玩意儿,投壶下棋,建盏点茶,张琬和公子们玩的倒是不亦乐乎。
陆元瞧见张顺水悄悄离席,想尾随他去,却被一人抓住了袖子。
那人是小霜。
“李公子,你悄悄跟小霜过来。”
他被带到一处屏风后,小霜问他,“小霜代大人和姑娘问李公子一个问题,李公子不要见怪。”
“说。”张顺水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不过应该还没走远。
“李公子……觉得我们家姑娘如何?”
陆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李,李公子......不喜欢我们家姑娘?”
“为何?”
小霜焦急得两只小手不知道往哪放,不停交替着捋额头的碎发。她道,“可是、可是,李公子不喜欢姑娘,那还为什么要如约而至呢?”
“我怕你家姑娘人像画得好。”
她慌得原地打转,满脸忧虑,“我这、该怎么和姑娘说啊……”
陆元冷冷答道,“实话实说。”
小霜原地转了几圈,跑去找她家姑娘去了。
方才那位自以为是的公子叫仆人端着两杯茶过来,找陆元品茶。他打开茶杯的盖子,茶还冒着热气,那人闻了闻,好像茶香浓厚似的,端给陆元,“张大人赠我的茶,一般人在外面可尝不到。李公子,你尝尝。哎呀——”
这人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就全浇在陆元左臂上,瞬间就浸湿了衣袖,滴水的布料贴在刚刚结痂的伤口上。他还不忘加一句,“李公子,你推我作甚?”
陆元左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要插进肉里,一是忍着出手揍他的冲动,二是忍着伤口的疼痛。
“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张琬走过来,小霜跟在她身后。“李公子随我来吧,让小霜给你找件替换的衣裳。”
那位故意要耍陆元的公子顿时傻眼了,闷闷不乐的。
陆元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不必了。”
一旁的张顺水有些不快,拒绝他女儿,就是拂了他脸面。“琬儿一向懂事,李公子放心吧。若是李公子执意如此,本官自不会阻拦。但若感了风寒,不要怪我招待不周。”
小霜走到他身边行了一礼,“请李公子跟小霜来吧。”
算了,痂遇水溶化,血水浸染了衣服就不妙了,还是赶紧换身衣服为好。于是他跟小霜去隔壁房间,小霜拿了套与席间其他公子所穿相差无几的衣服,想要替他换上。
“我自己来,请小霜姑娘回避一下。”
小霜一笑,“这是大人和姑娘吩咐小霜做的,小霜服侍人服侍惯了,以后李公子常住张府,这样的事多着呢,李公子提前习惯习惯吧。”
她一边说一边替他解开腰带,正抓住衣襟要往外翻时,陆元推开她的手,“够了,出去。”
他有意识地没有用太大力,可是小霜的手已经抓住他衣襟,结果反而让她把他衣领扯下来,露出了左臂上长长的蜈蚣一样的伤口。
“啊!李公子你这怎么会?!”
陆元一着急,用力推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后退到墙边,显然是吓到了。
“你看到的,最好一个字都别说。”他冷冷地说道。
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陆元便瞄见张顺水的身影。确认小霜拿着衣服去浣衣房离开了这里后,他盯着张顺水消逝的地方,趁众人不注意,快步跟去。走出芳淑堂,沿着回廊,不一会儿陆元就再次发现了张顺水的背影。他似乎在与谁交谈,陆元在远处藏着,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亭中院落花木繁盛,越过屋瓦可以看见那暗蓝色的天空。幽长的回廊两侧每一丈就有一个摆件,陆元沿着回廊边缘摸过去,顺手抓来一个四尺长的细口长颈玉瓶,握在手里好像一根铁棍。
他死死盯着张顺水的背影,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无灯巷里,萧雾在整理给阿元疗伤用剩的药物,阿叔晒洗床单被褥,换上清凉的薄被。叶海棠正逗弄着自己的小蛇,听到开门声时还以为是梁上君回来了,抬头却看到谷石藤走了进来。
“你办完事了?”
谷石藤点点头,在院里环顾四周,又进屋左翻右找,“阿元呢?”
大家把阿元的桃花跟他八卦一番。
凤庆盐铺?谷石藤低头沉吟。身后的阿叔安静地说道,“话痨跟过去了。”
叶海棠马上接着说:“没办法,换做别人,进去了可就再也出不来了。好烦啊,为什么我不会轻功......”
片刻后,谷石藤取了挂在墙上的斗笠和柜子里的蒙面巾,大步流星、身侧带风地又走了。
陆元静悄悄地走到张顺水背后,猛地举起手中的玉瓶朝他后脑勺重重砸下,砸得他脑袋好像开了花,鲜血迸射得又像涌泉,张顺水抱着头惨叫,但随着陆元一下又一下的重捶,他没声了,没气了。
他眼睛被仇恨的血水蒙蔽了,看什么东西都似乎隔着一层血红的薄雾,脑子里嗡嗡鸣叫。整个世界仿佛安静得可怕,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还有随着手上狠命敲击而不停跳动的那一阵阵心跳……
张府的侍卫里三圈外三圈包围了他,最里圈站着的是张府死士,他没有双刀,只有一支玉瓶,战斗力大减,全身都被刀枪剑戟戳出窟窿。这时他却看到熟悉的黑影降落在他眼前,谷石藤、阿叔、梁上君,还有叶海棠和萧雾……他们在替他负隅顽抗,他们都受了重伤,比自己还重的伤,却仍然奋不顾身地要就自己走。
他在肺里嘶喊,快走!别管他,他不想再欠他们了!
可是他喊不出来,肺里被血水灌满,他一张嘴,鲜血就涌上喉咙灌满整个口腔,喷洒满地,像一朵朵血色的花……
“李公子?”
陆元猛地回头,发现张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你出了好多汗啊。”张琬担忧地看着他,掏出手绢想替他擦汗,却被他后退着躲开了。她放下手绢,却看到他手里拿着玉瓶。
“李公子拿着这个做什么?”
陆元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光洁的玉瓶,手心发汗,有些拿不稳它了。他再回头看长廊尽头,张顺水正往他这边走来。
方才他一时竟分不清幻象与现实!分明未醉,却如大醉初醒。
一年前的他会醉得很深,深沉到梦魇里去,把梦魇中那些该死的人都送上西天,然后寻个角落往更深的梦境遁去。
今时今日,却能惊醒。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看这玉瓶滚到这了,想放回去,但走了会儿神。”
“哦……”张琬疑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张大人。她没告诉他,她其实站在这有一会儿了。
他不动声色地放好玉瓶,远远看见张顺水和与他商谈的人往他处走了,那人身穿天青蓝官服,似乎是张顺水下属。
“李公子,”身后的张琬再次叫了他一声,等他颇有些不耐烦地转身看向她时,她才郑重地说道,“请你自重。”
说罢,张琬行了一礼便自行离去,陆元瞧了瞧堂中嬉闹的公子们无人留意到他,于是沿着张顺水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房梁暗处,一个微弱地声音禁不住叹道,“我的妈呀,吓死我了。”他擦了额头一把冷汗,看着回廊里分道而去的四人,悬着的心起起落落。
“不行,阿元指不定还会做什么呢。”他猫着身子,在房梁昏暗中缩成一团黑影,迅速追着陆元而去。
回到闺阁,张琬叹气似的随手将小瓷杯往梳妆台上一丢,捻起衣角缓缓坐下,生怕弄乱了衣衫。
小霜见她不开心,左想右想,一定是因为李公子并不喜欢她的缘故,安慰道,“姑娘放心,这才见一次,以后多见几次,姑娘这么美,心地又善良,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姑娘呢?”
“小霜,我刚刚看见他拿着程大人上月送给我爹的白颈玉瓶,不知道怎么就怀疑他可能想偷,你说我这么想是不是不对啊,我不该怀疑的,对吧?”
“这、这……小霜不好说。”
“不过他遵守约定前来送这瓷杯,应该不是坏人啊。”
小霜顺着她眼光看去,把那桌角上摇摇欲坠的瓷杯往里边安全地带推了推,“姑娘才刚刚认识李公子,对他了解甚少,自然不好判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啊,不,没事。”
“小霜,别瞒我,你在想什么?”
“李公子换衣服的时候,小霜看到他手臂上有好长的一条伤疤,刚刚结痂呢,因为湿了水又开始流血了,小霜都被吓到了。”
“啊?他是怎么受的伤,你问了吗?”
“没有,李公子不准小霜说出去,小霜是因为姑娘问起才说的。”
张琬思索着什么情况会让人受那么重的伤,除了意外事故,那就只能是练武之人切磋受伤,但李公子他应该不是练武的呀。
“我们要不买点药给他送去?”
“嗯,可是姑娘,买药的话那就得跟严大人说呀。”
“哎呀,又是他,”张琬想起她那表哥就莫名一股烦躁,他是庶母那边的亲戚,但是在爹手下任职,连带着张府的财务也都归他管了,“算了,那就跟他报备一下吧,毕竟是买药治病他没理由不批。”
梁上君在复杂的张府里穿行,猛地停住脚步。他走到哪了?一晃眼间就把陆元跟丢了。
现在往回赶兴许还来得及,可是人声响起,就在不远处,似乎正向他这个方向靠近。
先上房梁避一避吧。足尖用力一蹬,他便身轻如燕地跃上房梁。
“对了,禹生,琬儿还是对你爱搭不理吗?”问话的人脑满肥肠,官服红得鲜艳,不用想,他就是张顺水。
梁上君看了看张顺水旁边那个身着天青蓝官服的人,他应该就是张顺水口中的“禹生”,也就是方才在回廊尽头与张顺水交谈的人。
“她啊,一直很讨厌我,”严禹生无奈摇头,“觉得我不配身居此位。”
“她是那个性子,这么多公子没一个她看得上的,还总爱从街边小巷捡回来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跟我作对,上次是那个什么王公子实际上不过是个打铁匠,这次又是这个李公子。她尽把婚姻之事当儿戏!”
“大人稍安勿躁,琬儿年纪还小,不宜操之过急。”
听到脚步声传来,严禹生回头,“谁?”
“啊……”小霜欲言又止,仆役们说看到严大人在这,她便过来了,却没料到张大人也在这。
张顺水问她,“是琬儿有什么事吗?”
“琬儿姑娘有点事想拜托严大人,托小霜过来传个话。”
“哦?有这种事?”张顺水是不信的,却也禁不住暗喜,勾起嘴角笑话道,“禹生,只要等着机会总会来的。”
“大人莫要再笑话下官了。”
“琬儿拜托禹生什么事啊?”
小霜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言语。姑娘定是不希望大人知道这件事的,可是如果提出要和严大人单独说,又一定会引起大人注意,大人私下里再去问严大人,兜兜转转他迟早还是要知道的。
“怎么,是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啊?”张顺水一眼就看穿了姑娘家的心事,语锋一转,厉声说道,“是你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是她不把为父放在眼里?”
小霜心惊,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姑娘知道大人不愿意她与李公子来往,小霜便擅自以为此事不宜告诉大人,是小霜错了,小霜千不该万不该——”
“够了,到底何事?”
“姑娘……想买点药给李公子送去,所以差小霜前来和严大人报备一下。”
“买药?那小子有什么病?”
“席间公子们玩闹,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李公子衣袖上,小霜替他更衣时看见他手臂上有伤,刚刚结痂,沾了茶水后又开始流血了,小霜告诉了姑娘,于是姑娘就想买点药给他送去。姑娘心善,只是好心想帮忙,没有别的意思。”
“她对那个李公子有没有意思我还不知道吗,用得着你说?若确实中意他的话早就来跟我哭诉了。你按她说的买药给他,顺便告诉他不要心存非分之想,日后不许他再接触琬儿,明白了吗?”
小霜知道张大人说的在理,只好点点头,“小霜知道了。”张顺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严禹生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叫住了她,“等等。”
“李公子手臂上的伤严重吗?”严禹生问道。
“嗯……从这一直到这,”小霜比着自己的左胳膊示意道,“又长又粗,缝了线,像蜈蚣一样。”
严禹生盯着她略有所思,自己也跟着在自己的手臂上比了比,忽然眼珠一转,又问道,“是左手还是右手?”
小霜拼命回忆着,思索片刻后答道,“小霜没记错的话,是左手。”
张顺水和严禹生两人忽然神色一变,对视一眼,严禹生点了点头,吩咐小霜立即去买药,待她离去后又向张顺水说道,“虽然不能仅凭这个判断,但非常有必要查查此人底细,决不可错漏。”
张顺水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如果真是此人,一定要揪出他的幕后主使。”
“趁他还没走,我去会会。”说罢严禹生便先行离去,方才他远远地看过李公子模糊的身影,并没留意。
“不好,”在屋梁上偷听的梁上君暗惊,此时阿元虽不在这却也恐怕离这不远,“我得先他一步找到阿元。”他在屋檐房梁之间跳跃穿行,时不时要躲避路过的仆役,总算看到了陆元,他果然在不远处暗自监视着张顺水。
扫视一圈,四下无人,严禹生应是脚程慢还没到。
那就现在了!
梁上君一跃而下——
“跟我来。”
没等陆元反应,他就已经被闪现在眼前的人拉到角落,本能的警觉让他立马抬手要那人撤下面罩,他才发现这人是梁上君。
“你怎么会在这?”
“闭嘴吧你!幸亏我在这我跟你讲!你刚刚想做什么啊你说,你又不会轻功,就算我在我都没法带你走!”
陆元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梁上君没给他话茬,接着说道,“等下有个叫严什么鬼的来找你啊,你左手的伤让他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你知道吗,你别露馅啊。”
“这位公子——”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天青蓝官服的人,因为颧骨高而显得比众多年纪相仿的公子都要老成,“看你面生,是初来张府吧?在下严禹生,是琬儿的表哥,幸会幸会。”
他面色从容,这让陆元有些疑惑,他看到潜入府中的梁上君竟然丝毫不惊讶吗?回头一看却发现梁上君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销声匿迹了。
“在下姓李。”
“李公子,琬儿心肠柔弱,知道李公子有伤在身,就立马差人去买药,张府的仆役腿脚快,估计过一会儿就送来了。”按说严禹生年纪也不大,但是他一笑,脸上就堆砌起来一叠褶子,倒是颇像张顺水那副假笑。
“那么,毕竟严某是琬儿的亲人,她在意的人,严某也不得不多留意些,说不定你以后就入赘张家了呢。李公子,冒昧问一句,可否请教名讳,在何处高就?”
陆元的视线越过严禹生,可以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房梁上窝着一个球。这个蜷缩成球的正是躲在那里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的梁上君。他朝自己挤眉弄眼的,一个劲儿地做口型,却是不知所云。
“单名一个元,外地人,家里发了洪水,就我一个活了下来,辗转来到了这。”
陆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全然不顾前方房梁上蹲着的梁上君,他双手抱头,结舌瞠目,神色惊悚,几欲抓狂。
“李元……”严禹生嚼着这个名字,嘴里念念有词,忽而又道,“李公子可找到了住处?一会儿给李公子备轿子,再带点衣物器皿回去吧,李公子一人生活应当十分不易。不知李公子现在如何维持生计?”
生计?无灯巷那种生计算作什么,经营小生意?陆元瞥了眼前方房梁,那里空无一人。
“无以为生。”
“确实,这是琬儿的作风,总是同情李公子这样的人。”严禹生揉了揉睛明穴,好像在说自家孩子实在太顽皮一样,还着重强调了“总是”二字。
陆元只觉他话语中似有若无的宣誓主权之意无甚意义还有几分可笑,顺着他的话刺他,“琬儿姑娘向来三心二意?那看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啊。”
严禹生掩饰着羞恼,勉强扯了扯嘴角,“今日宴会若有招待不周,还请李公子见谅,时候不早,严某这就差人送李公子回去?”
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严大人费心了,我们实在消受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