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谁能放下? ...
-
曾经有一个可怕的传闻席卷全国,那就是一夜屠戮一百七十三人的“魔头书生”陆元。其父本也是朝廷命官,因贩卖大量私盐被满门抄斩。陆元就是在抄家那天,拎着两把从官兵手里夺过来的大刀,直冲刘府,把负责此案的刘尚书一家尽数斩首。
满朝震动。
树倒猢狲散,手握重权、翻云覆雨的刘已死,那些反对刘但畏惧其权势的官员集结起来要求皇上彻查刘,才给三十多年来被刘陷害的官员们平反。
如果早一点查出来,或许这个曾对策金殿的书生,就不会变成魔鬼。然而若不是他变成魔鬼,也没人敢动刘,也就没有后来平反一事……
“为什么你们觉得我能劝得了他?你们告诉我他有过能听劝的时候吗?”谷石藤把梁上君、叶海棠拉过来,背着阿元,小声说道。
梁上君猛地抬手拍他肩膀,恨不得把他按在地上猛揍一顿,“他被重兵追捕、一路逃到岭南时,是你救了他还帮他躲避追兵,他不听你的还能听我们的吗?”
叶海棠也指着谷石藤,警告他,“你可别再让他去啊!他好不容易被阿叔喂得像个人了,一杀人他又得喝酒又得疯,这你是知道的!”
“阿叔……嗯?阿叔?”谷石藤看了眼一旁默默走过的阿叔,眯起眼来思考,阿叔是怎么让阿元乖乖听话把酒戒了的?
谷石藤拉过两人,说道:“或许阿叔有办法。”
“阿叔?啊啊——”叶海棠恍然大悟,但又不太确定,“阿叔很少说话的啊。”
梁上君摸了摸下巴,点点头,“嗯,不错,我觉得阿元有可能是在阿叔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我以前听说阿元他爹也是那种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哎小雾刚刚还在这?”
叶海棠也是这才发现萧雾不见了。
谷石藤回头指着萧雾身影,看到她正是在往厨房走去,他会心一笑,“她大概是直接去拜托阿叔了。”
果不其然,阿叔从厨房出来,萧雾跟在后面,谷石藤朝她点点头,她抬手将额前碎发捋到耳后,以莞尔一笑为回应。
“……阿元,我想你还是别去了吧,”阿叔看着阿元那不知从谁那拿到的委托信,沉吟细思,“张顺水这个人我在赌场听过几次,似乎是没少贪污敛财,他仍能身居要职,是因为除他之外,能在此地巩固海防的寥寥无几。”
梁叶二人听阿叔这番分析觉得惊奇,谷石藤则觉得亲切,因为以前刀伤木每一次也是这般分析为什么会选择这人作为任务目标,亦或是为什么不能选择此人。
梁上君也觉得好像在哪听到过这个人,忽然想起来了,便说道,“而且我记得好像张顺水府里养着一批死士,各个都是武功高手,就算是你凭着一个狠劲儿猛冲,也怕是有去无回。”
“还有一点就是,”萧雾看了看大家,补充道,“虽然我不知道由我来说合不合适,但是,如果你去杀了他,很有可能会暴露行踪,到时我们可能就不得不离开此地了。”
谷石藤道,“萧雾说的没错,你杀人靠一股疯劲儿,很难做到不留痕迹。以往都是些江湖草莽,官差懒得管,但这次是大官,他们不可能不管。”
“你们不用担心,”陆元打断还想接着劝解的人,“出了事,我自己走,不连累你们,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阿元!”众人异口同声。
看着阿元那不容许任何人阻拦他的眼神,谷石藤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是不是有什么必须杀他的理由?”
阿元只简短地答道:“你们不用管。”
谷石藤更加确信了。以前阿元心里有愧,想用完成这些买卖换来的报酬当做是无灯巷救他性命的谢礼,虽然阿元自己觉得这杯水车薪,羞于启齿,但是每次有这种买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然后大醉一场。
这次,谷石藤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决绝狠辣,一如杀入刘府时的模样。
“你见过张顺水?”谷石藤问道。
陆元点点头,“在降罪诏书上,就写在刘砯后面。我一直找不到他,原来是被贬到了这里。”
院里噤若寒蝉,大家不再劝解。这是血海深仇,不管过多长时间,都不可能放下。
可是此时却偏有一个人,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可能,你会尝试放下吗?”
陆元拍桌而起,额头青筋暴起,面红耳赤,冲着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吼道,“如果你被人污蔑、构陷,满门抄斩,你会放过他吗?!”
一旁的谷石藤往前迈了一步,后面的脚跟踮起,暗中保持全身按兵不动但蓄势待发之状,如果陆元突然情绪失控、失手伤人,他随时可以冲过去拦住他。
她并没有因他突然的怒吼而吓到,神色淡然悲悯,“我不知道,我没有亲眼见到过,我只是觉得一定会有什么是值得我们活下去的,这个东西是什么都可以,但如果是我,我起码不希望是因为仇恨。”
陆元怒极反笑,一股无奈和苍凉弥漫在他的笑声中,“你都没法说出这个东西是什么,是不是?萧雾,我告诉你,我不会有的,永远不可能!”
问他问题的人正是萧雾。多少个夜晚她自问恨不恨于之昭,知道那些尘封的往事后,她又问自己,恨不恨水幕,恨不恨萧贤立和木槿花,甚至是谷石藤……她心痛,她懊恼,却不知如何去恨。究其原因或许是她并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仍然有在乎的人和事,有些东西都不需要逼迫自己,自然而然地就放下了。
“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萧雾反问他,“阿叔,谷石藤,梁上君,叶海棠,为了无灯巷的大家,应该值得吧?”
“这不一样……你们救我的,我下辈子还。”
“不,所谓下辈子还,不过是说这辈子你只能逃避罢了,”谷石藤道,“去剿青蛟帮时你还记得吗,你为了保护萧雾不得不转攻为守?我一直在暗处盯着,你们没发现。阿元,我们不是非要你放下,血海深仇无论是谁都很难放下。但是我们真的希望你试一试,哪怕不是为了无灯巷的安危,只是为了自己能活得更轻松自在。”
“够了,不要说了!我刀剑不长眼,不要拦我!”
见许久都劝他不住,阿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这般盛怒之时,武功最好的谷石藤都轻易不会碰他,阿叔却不在意,像个看上去糊里糊涂却大智若愚的老爷子。
他轻轻对陆元叹道:“好好想想吧。”
陆元抬头注视着身侧的阿叔,方才的愤怒此时仿佛掺杂着悲哀与恳求。他那眼神不是在向阿叔询问,是在向那从阿叔身上看到的爹的影子询问。
不一会儿,他转身冲进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春日本该是微风柔和,丰埠的晒盐场却被鲜血染红,海岸边一片片皑皑如白雪、明净似皎月的盐池,在血水浸染下,美得格外艳丽,妖异。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被呈与本来跟丰埠晒盐场不应有关系的张府张顺水桌上。
“死了几人?”
“回大人的话,算上守卫和晒盐的工人,一共一十七人。此人武功没什么章法,可他愣是像疯牛一样杀了进来。后来大人的死士赶到,砍了他左臂一刀,他便仓皇逃去了。”
“混账!就一个人,竟然还抓不住?”
“回、回大人的话,那人不不不是一个人。”
“这不是写着就一个人吗?”
“初、初时只他一人,后来他被另一黑衣蒙面人救走了。”
“一群饭桶!罢了,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小的们正日夜搜查,初步判断应该不是什么大头操作,只是个江湖草寇。”
“江湖草寇?我素来与江湖之流井水不犯河水,我既没惹他们,他们犯得着来惹我吗?接着查,绝不可能是简单的一介江湖宵小。”
“是,这就按大人说的去办。”
无灯巷,萧雾和阿叔在给陆元左臂上的刀伤缝针。
“创口再大一点,你这条胳膊就废了。”哪怕是萧雾,此时也毫不客气地跟他说道。
陆元却对谷石藤说:“你不拦我,我还不一定有事。”
“笑话,”谷石藤冷哼一声,“张顺水的死士刚一到,就伤你一条胳膊,如果真的去闯张府,恐怕你连张顺水见都没见到就死了。”
“可恶!卖消息的骗我,说今天张顺水在那个晒盐场,我早该知道他是个骗子!如果是一年前,我早就已经把他和张顺水一并送上西天了!”
“今时不同往日,为什么以前还能屠尽整座刘府,如今却不行了,你好好想想吧,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可能明白。”
屋顶上忽然传来叫喊声,由远及近,然后从屋顶上跳下来,钻进屋里:“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有事就说,”谷石藤白了梁上君一眼,“别总是大呼小叫。”
“我刚打听到,衙门已经派出大量人马在搜查阿元了,而与此同时,张顺水也派出大量探子秘密搜查,这就麻烦了。”梁上君抓起桌上一碗水想喝,看到是陆元血水,又悻悻地吞了口唾沫,默默地放下。
谷石藤叹了口气,不知是恼火还是无奈。
陆元仍是一脸坚决地说道:“你们走,走得越远越好,我留下来和他拼了!”
谷石藤呵道:“阿元!你——”
“罢了,”阿叔说道,“最近你是必须好好养伤,不得外出,明白吗?其他的,交给我们就行了。”
在阿元被迫静养的这些日子,萧雾跟着大家一起忙着各种事情。萧雾自然是和阿叔一起照顾他的伤势,海棠姐和梁上君在外面照应,探听风声,谷石藤去找白鹤了,许久未回。
废弃已久的无灯巷居然有人住,这无疑会成为官兵重点搜查的对象,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阿元藏到山上避一会儿,等官兵走了再回来。大概过了半月余,阿元的伤势渐好,大家对他看得也越紧,四人轮流盯着他,怕他一不留神又跑去扛大刀闯官府了。
后来,谷石藤终于回来了,带来一个好消息——张顺水暂时不会咬这个案子咬那么紧了。
原来是借助白家帮忙,有人就张顺水贪污敛财甚至有贩卖私盐之嫌弹劾了一本,使得他最近不得不有所收敛。光是应对官场就足够让他费心劳神,几个草寇之事自然被搁置一边了。
大家终于可以喘口气,不必日夜绷紧神经害怕被官府包抄了。转移注意力的事情自然要接着做下去,于是谷石藤又是连着数十日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认识多少人,有多少门路。
精神和身体双重疲累过后,总算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大家才发现彼此都瘦了不少,反倒是阿元被阿叔的伙食喂得,就他最像个人样了。
这些,他们不说,阿元却都看在眼里。
他禁不住暗骂他们是一群笨蛋,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这么照顾他,为什么要把他当做亲人一样对待?
是啊,为什么呢?他不明白。他欠他们的债,他要如何才能还清?
阿元的伤算算时日应该快好了,这天,萧雾去给他拆麻布,那巨型蜈蚣一样爬在手臂上狰狞的面孔,现在看着依旧像当时血肉模糊的样子一般触目惊心。
大家紧紧盯着阿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聆听着他的一呼一吸。沉默外表下的那只猛兽是否会突然苏醒?
许久,阿元缓缓问道:“伤好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比如?”
阿元淡淡地答道:“比如,晒衣服什么的。”
这可真是语出惊人,连阿叔都要冷静半刻,以确认这话确实是他说出来的,就更不用说萧雾、梁上君还有叶海棠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了——惊喜交织,难以置信。
梁上君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叶海棠道:“你接着好好养伤,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想,哪里都别去!”
萧雾欣慰地笑道:“谷石藤回来听到你这么说,大概会长叹一声倒头大睡吧。”
梁上君紧接着说道:“得了吧,别说他了,我现在就想倒头大睡,你们不知道在外面望风多累。”
“嗯——嗯——!”叶海棠点头深表同意,拉长声音叹息道,“唉——阿元居然懂事了,天啊我好想哭怎么办?”
知道他们是打趣自己,阿元有些怏怏不快,但也没什么办法。阿叔忍俊不禁,拍了拍他后背,“做饭的盐不够了,你去买点回来吧。”
“等等,”阿叔叫住起身就要出门的阿元,“换身衣服再出去。”
阿叔给他准备的这身行头和往日大家穿的不太一样,虽然不是什么昂贵布料,但也十分好看了,气色好转的阿元好好梳一下头发,再穿上这身衣裳,俨然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看得两位女士都有些恍惚。不愧是京城陆家少爷啊。
阿叔道:“张顺水的探子毕竟还在搜,你打扮成公子哥反而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阿元不知何故,看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发愣了许久,又轻叹一声,向阿叔投以致谢的目光,阿叔点点头,像在说“放心去吧”,好似父子间的交流似的。
灰色砖瓦房鳞次栉比,店铺林立,许记铁铺挨着陈记玉器,王记布匹靠着何记木具,走个两三步又出现一家新开的糕点铺,酒楼的旌旗高耸过楼顶,走到哪都能看到。临近傍晚,这集市上人来人往,沸沸扬扬,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打火炸油噼里啪啦的声响,每一处都是烟火人间。从前所到之处无人不退避三舍关紧房门,现在竟完全融入这暮色下纷纷闹闹的人群中,没人认出他来。
陆元抬头看了看牌匾,凤庆盐铺,是这了。
打了六两盐,正要去排队结账,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撞了他一下,他回身一看,似乎撞他的人是不知哪家的千金小姐,青色的长袖褶裙,直领对襟窄袖褙子上绣着浅粉雏菊,用工十分精致。
陆元想着既然她是女的,他就礼貌地道个歉吧。
“抱歉,多有得罪。”
那位千金小姐背过身去,什么都没说。她旁边一个身着黄衫、丫鬟模样的丫头故作咄咄逼人的态势走过来,“你走路怎么不长眼啊?撞到我们家姑娘,光道歉有用吗?”
要是以前遇到这种事,他可能一刀就招呼过去了。罢了罢了,大家辛辛苦苦为他操劳,不就是希望他忍着别去杀张顺水吗?他能忍着不杀张顺水,还忍不了一个女的?
“那姑娘希望我怎么赔罪呢?”
黄衫丫鬟去问那千金小姐,她附在丫鬟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丫鬟点了点头,转身对他道,“我们家姑娘说了,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撞了姑娘就是与她接触了,犯了大忌讳,除非公子以雕有象征纯洁之意的雏菊纹样玉器或是瓷具赠予姑娘,不然难以还我们家姑娘一个清白。我们家姑娘还说了,器物不必贵重,能表示心意就好。”
陆元真的是想说他听不明白这人什么意思,敢情这豪门千金是在讹钱吗?话说回来,虽然看她衣服穿得确实像大家闺秀,但也难说是不是专门穿成这样出来骗钱的。
半天没听到陆元说句话,黄衫丫鬟好像明白了什么,满脸通红,想要亮出身份,却被那千金小姐拦住,又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公子,我们家姑娘说,你要是看得起她,明日巳时三刻,在城西小丽河等她,不然的话……我们家姑娘就画一张你的画像,贴在衙门,让衙役天天喊,告诉所有人你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良家妇女!”
没有办法理解这女的在想什么的陆元愣在那,说真的,他怎么招惹她了?刘贼诬陷陆家好歹是因为他爹直言进谏而皇上还恰好听得进去,威胁到了他。这女的自己撞了他怎么还诬陷起他来了呢?而且,这有什么可行性吗?
他怒极反笑,“她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还画?”
一直背对着他的千金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在触及到他的视线之后又慌慌张张地回避,想伸手挡着点发红的耳朵,又怕反而引起注意而收回了手。
黄衫丫鬟急忙说道,“刚才你撞到她时,自然是看见了,再不然,我也看见了啊。那、该说的我们姑娘都说了,公子你好自为之。”她代她家小姐行过礼后,两人便离开盐铺去了。
“莫名其妙。”陆元恼火地摇头自语。
回到无灯巷,听阿元说过盐铺里这一番遭遇后,萧雾和叶海棠意味深长地笑着,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想看戏的表情。
“我们家阿元被豪门千金看上了啊,挺好挺好,”梁上君绕着阿元来回踱步,弄得阿元不知道往哪走才能摆脱他,梁上君又道,“她若真是家财万贯,你又做了乘龙快婿,那我们大家都靠着你接济,到时候大家都不用干活可以享清福了——嗯,不错不错!”
“但是啊,”萧雾有些担忧,不知道那位大千金是不是真心实意,“我们去哪里弄雕刻着粉色雏菊的东西啊?”
叶海棠惊醒,猛一拍脑门,“是啊,会不会其实反而是她看阿元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以为他是哪个大少爷啊?”
梁上君一脸嫌弃,“海棠你想想,哪家大少爷自己去买盐的?”
“可她不也是自己去买盐吗?”
“那她带着丫鬟啊,而且阿元只是在盐铺看到她,不代表她也是去买盐的啊。”
“哦……有道理哦!”
萧雾想了想,也许那位千金一方面不希望阿元太穷,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懂风雅,但又害怕让他觉得她见钱眼开,所以才说是“器物不必贵重”,怕阿元没法下手买。
“要是哪里有卖雏菊纹样的小瓷瓶、小瓷杯或是小瓷碗什么的就好了。”
“哎,当我是空气啊,”梁上君拍着胸脯自豪地说道,“别说瓷器,玉我也给你搞来!”
这会轮到叶海棠一脸嫌弃,“别吧,偷来送?那不行不行!”
“我说,”在一旁满脸慈父笑地看着大家的阿叔说道,“你们真的不问下本人的意见吗?”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阿元,等他表态。
阿元眉峰微蹙,神色肃穆,似乎在沉吟细思,大家打趣他的话他反倒一点没听见。忽然,他说道:“不行,还是得去,万一真是个疯女人,把我的画像给衙门看,难保衙门有人能认出我来。”
院子里沉默半晌。
叶海棠走到梁上君旁边,假装跟他说悄悄话,“哎,阿元他居然在为我们考虑哎。”
梁上君也配合她窃窃私语:“就是说啊,这个小子真的长大了啊。”
“不容易不容易,阿叔和谷石藤估计都该高兴地流泪了。”
“你说明天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毕竟是阿元的终身大事。”
“嗯嗯,你说的没错。”
阿叔无奈笑着摇摇头,这两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以后等着阿元秋后算账吧。
城里旌旗飘扬,热闹纷扰,城郊碧波荡漾,景色宜人。
城西小丽河,水光粼粼,微风温柔。
小桥上,佳人等候。
陆元走近一看,却是昨天那个黄衫丫鬟。
“啊,这个公子一会儿随小霜进了府,看到姑娘的时候亲自给她吧,”小霜想了想又说道,“对了,见到姑娘的时候,请务必称呼姑娘为‘琬儿姑娘’,姑娘一定会脸红地说不出话来!”
“进府?不是说好在这见的吗?”
小霜朝他眨眨眼,“只是说让公子在这等,没说在这见啊,轿子都备好了呢。对了,还没请教公子贵姓?”
“小生免贵姓……免贵姓李。”
“李公子,小婢单名一个霜,府里的人都叫我小霜。那事不宜迟,姑娘还在等着呢,公子这就随小霜来吧。”
小桥流水,碧湖假山。
从轿子上下来之后他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水榭歌台,雕梁画栋,回廊九曲十八弯,没有人领着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
“还要走多久?”陆元问道。
小霜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姑娘,安慰他道,“李公子放心,姑娘一直在等着见公子呢。”
陆元无奈,只好乖乖跟着她走。
穿过重重月洞门,终于看到一处小四角亭,亭中有一绿衣姑娘在抚琴,应该就是昨天撞了他还蛮不讲理的“琬儿姑娘”了。
“姑娘,李公子来了。”小霜一蹦一跳地跑到琬儿姑娘身边,指着他介绍道。
琬儿姑娘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李公子,万福。”
陆元好久没行过礼,但一直看无灯巷的大家抱拳,他没做多想就抱了一拳,“琬儿姑娘。”
小霜愣了愣,怎么这书生气的李公子行礼的时候忽然绿林好汉了起来。
琬儿姑娘倒真是如小霜所言,小脸一红,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陆元。
陆元掏出小瓷杯,双手递给琬儿姑娘,“上次冲撞确实是无心之过,请琬儿姑娘不计前嫌,收下这小瓷杯。在下买不起什么贵重玉器,只能以这小瓷杯作为赔礼,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琬儿姑娘小声说了什么知会小霜,小霜便点点头,接过陆元的小瓷杯,“李公子,我们姑娘原谅你了。”
“那在下不便叨扰,还望姑娘允许在下先行告退了。”
“等等!”琬儿姑娘忽然出声叫住他,又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用胳膊肘戳了戳小霜。
小霜无缝衔接,立即说道,“李公子请留步。”
“还有何事?”
小霜说道,“今日府中有宴会,大人召请了许多贵客,姑娘希望李公子也能参加。”
此人为何如此多事?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请的客人多半趋炎附势、满口好话,他只要什么都不讲,什么都不应和,尽量表现出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估计马上就会被撵出去了。
“在下一介布衣,恐怕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
琬儿姑娘又附在小霜耳朵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就奇了怪了,有话直说不行吗?再怎么守规矩也不至于这样啊。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复述,一刻钟能讲完的东西硬生生拖成两刻钟,他已经片刻不想在这停留了。
小霜点点头,对他说道,“我们家姑娘说,没有谁是天生富贵,布衣也可以凭借科考获取功名利禄,李公子一表人才,前途无限,还请赏个脸,一起参加这个宴会。”
仿佛一阵阴风席卷陆元的身躯。科考?笑话,好像他没考过似的。空有诗书又如何?进入皇宫对策金殿又如何?权力面前,才华就是个笑话。
那一刻,曾经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突然就想起来文人墨客是怎么行礼。他左手握住右手拇指,拇指向上小指向下,右手四指向上,一如曾经在陆府面见宾客,他面色冷淡决然地说道,“在下既已如约赠予姑娘这个小瓷杯,姑娘也说原谅了在下,那就请姑娘赎罪,在下确有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
琬儿姑娘着急了,纤细白皙的手指揪着衣袖,不知该说些什么,小霜也劝他不过。
灰瓦白墙的那头却传来人群的声音,身着华服的高门子弟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走来。
“我说怎么不见琬儿姑娘,原来琬儿姑娘在这啊。”
“哎呀!我们唐突了,姑娘有别的客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琬儿姑娘这时却直言道,“这位李公子是琬儿请来的客人,还请各位公子不要见外。”
一众纨绔子弟面面相觑,怎么自己在这活了二十多年,就没听说哪个李公子?
见场面尴尬,有人出来打圆场,“啊,哈哈哈,那是自然。姑娘的朋友自然是我们的朋友,李公子,琬儿姑娘,我们移步芳淑堂吧?”
“是啊,午时将近,令尊也想必等候多时了。”
“李公子第一次来,肯定有些怕生,放松点,张大人很和善的。”
“诚然,不嫌弃我们这些后辈,和我们一起填诗作词,还百忙之中宴请我们。”
“张大人为了给琬儿姑娘择婿,那是费尽思量啊。我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像众星捧月一般围在琬儿姑娘身边,簇拥着她往芳淑堂走去。
陆元也被其中一个公子哥一同请去,他走在最后,想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走,小霜却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身侧,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推搡着他,让他跟着大家一起走。
“走吧走吧,芳淑堂就在前面,大人就在那里举办宴会。”
陆元没办法,只好随她去,可没走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惊道,“什么张大人?这个张大人叫什么?”
因为他声音太大,走在前面的公子们纷纷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
“李公子,你连琬儿姑娘的父亲都不知道吗?”
“也是苦了你寒门苦读,没见过真正的人物。这里是张府,张知州张顺水的府邸。”
而张顺水,此时就坐在他们马上就要走到的芳淑堂。
那一刻,陆元身体里那他以为他压制得住的仇恨,几乎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烧到了嗓子眼,烧得他满面赤红,青筋暴起,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烧了整个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