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无灯》成南何北

4、无灯巷

　　在从未闻过的布料的味道中醒来，大脑睡意未退，身体仍然有些疲惫，萧雾手撑着床沿坐起来，环视着这陌生的、昏暗阴凉的房间。
　　逃亡，对身心的巨大的消耗，使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但不到两个时辰，她就被自己本能的警觉惊醒。此时已是傍晚，即便是偏远的无灯巷，也隐约可以听见街道上的人声。
　　距离落月山庄静音阁的阁主于商音被杀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三个时辰。
　　静音阁负责采药、制药及医治受伤弟子，弟子跟随阁主学习传授医术。
　　静音阁的医术是长期被轻视、忽略的外治术，对于外伤极其有效。同时，静音阁也精通内治术。对于落月山庄，静音阁至关重要。阁主于商音被杀，如同切断老虎的后爪。
　　她已经被落月山庄全体认定为刺杀于商音的凶手，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她不得不逃。
　　收养本是孤儿的她，又教她医术，于商音是萧雾感激不尽的恩人；自三岁起便跟着于商音一起生活，萧雾甚至将于商音视为亲娘。若要说谁最希望凶手被制裁，那一定是萧雾。
　　可笑的是，被诬陷为凶手的萧雾，是唯一一个知道真凶是谁的人。就是那个人，把罪名嫁祸给她。
　　然而她却无法向众人说明。她没有证据，唯一有的，只不过是她作为一个目击者的回忆。
　　更何况，那个人是全山庄最有权力的人——少庄主于之昭。萧雾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少庄主要杀于商音，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再说，落月山庄本就没有人会去相信她。
　　醒来的时间越长，神经就越清醒而敏感，对伤口带来的疼痛感知得也更深刻。萧雾不时用手指按着伤口边缘的皮肤以稍微抑制一点痛感。
　　她需要知道少庄主杀于商音是为了什么，熟思远虑如他，不可能做出这样自断臂膀的事。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可是现在她的身体情况暂不允许她行动，她得先等伤好了。

　　萧雾想检查一下自己的伤势，正要脱衣服时，忽想起这里是别人家，不能这么随便。她扶着墙，光脚走在地板上，回头一看，发现还有一个阁楼，那里堆了些杂物，看上去不像是睡觉的地方，但明显临时铺了张被褥，似乎是原本睡在这房间的人为了把床让给她睡而搬到阁楼上去了。萧雾记得，他好像是叫谷石藤，似乎在这里他是说话的人。
　　不但救了她，还这般照顾她，萧雾叹道，这下欠了不少人情。

　　全身大大小小十四处伤口，有刀伤，有箭伤，遍布四肢，腰上有一处险中要害，但所幸伤口不深。昨夜为了混淆视听，她吃了一味毒药使自己脸部皮肤脓肿以致变形，若放任不管，皮肤会接着溃烂。叶海棠帮她做的紧急处理达不到治疗效果，她必须接着想办法。
　　光是处理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就需要许多药材，她还需要自己制一瓶解药。她身上没带钱，只能上山去采，不然就是向这家人借钱，可是实在不好再麻烦他们了。
　　不过那五个人真的是一家人吗？怎么看都不太像。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青蛇”回来了，一路小跑到房间里。
　　“你已经醒了啊，”叶海棠说道，一边打开手里的药瓶，“给你买了金创药。我帮你涂还是你自己来？”虽然她是这么问的，可是没等萧雾回答，她已经在帮萧雾上药了。
　　萧雾连连推脱道谢，叶海棠才把药瓶递给了她，羞赧地一笑，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热情主动了。
　　传闻中的毒蛇美人，原来也只是个会害羞的大姑娘啊。
　　“虽然可能有点冒犯……你今年多大啊？”
　　“啊……十九。”萧雾其实仍有些疑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们，可是他们毕竟于她有救命之恩。萧雾最后还是老实回答了。
　　“比我还小了五六岁啊。”叶海棠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的晚饭不但没有她讨厌的酸黄瓜，而且居然还有她喜欢的酿豆腐。
　　确实看上去叶海棠可能更年轻一点，或许和常年接触毒物也有些关系，萧雾心想。
　　不过萧雾现在的脸肿成这个样子，叶海棠她也比较不出来她们谁看上去更年轻吧。
　　说起自己的脸，萧雾想到：对啊，毒药是叶海棠制的，那她应该有解药。
　　有钱买金创药给她，却没有给她解药。难道解药用完了？
　　叶海棠搓着手，眼睛看着地板，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其实你吃的那副药是我昨天新配的，还没来得及做解药，然后我今天试着配了，可惜缺了一味药……”
　　“缺了什么？”
　　“千根草。”
　　“南越之地，满山都是千根草，怎么会缺？”
　　“问题是这山头不是我们的呀，不是我想采就能采的。”
　　萧雾这才想起来，静音阁平日采药的山是属于落月山庄的，外人不许进入，一直以来她在山上自由采药，早已习惯了，没注意到还有这条。
　　“大药坊有自己固定采药的山头或者是合作的药商，给众多小药坊采药的山早早被采光了，除非等到下个季度开初就去抢。我所用来配毒的材料，是话痨从百里外的地方采来的，数量有限。千根草，刚好用完了。”
　　在静音阁时最基础的药材，在这里反而最难弄到，萧雾不由得开始预想接下来在县里生活会遇到的其他种种困难。
　　“不过话痨去想办法了，你可以等他的消息。话痨总是有办法弄到我们弄不到的东西。”
　　“你说的是那位擅长轻功的——少侠？”萧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用“少侠”一词。
　　叶海棠愣了愣，像是噎到了苍蝇。她还从没听过有人用“少侠”来称呼话痨。
　　叶海棠笑道：“你说‘少侠’？我完全想不出来你在说谁。不过擅长轻功的……你大概在说的人，应该是话痨。他叫梁上君。”她又低头羞赧一笑，脸红扑扑的。

　　由于萧雾一直声称她的伤无大碍，想四处走走，叶海棠便提议带她看看无灯巷。萧雾本以为是带她逛一下巷子，但是叶海棠却笑说，毕竟无灯巷里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所以每每说起无灯巷，指的便只是这间房子。
　　白墙黑瓦，彩色的花鸟画装饰房梁，但是似乎是年代久远的缘故，青苔斑驳，墙面发灰，装饰画也颜色暗淡，有的墙角还有蜘蛛网。叶海棠说，每次扫掉蜘蛛网，没过多久它就会再结一张，似乎是蜘蛛们都已经习惯了在这屋里生活。慢慢地，她也就懒得扫了。
　　右侧房间里的，许多树枝搭的支架上爬着各个种类的毒蛇，左侧厨房隐约可以看见灶台下的火光。正厅左侧原是谷石藤的房间，现在床借给萧雾睡了，谷石藤则爬到阁楼上去。真难得他肯动一动。
　　“谷石藤可以说是，救了我们所有人。”
　　叶海棠有些出神地望着墙垣，眼神有点像是在怀念某位久未见面的友人。不过谷石藤总是待在床上不出门，他们好像也确确实实“久未见面”。
　　萧雾没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但心下对这个人有些好奇。
　　叶海棠又带萧雾看了看正厅右侧庞山和陆元的房间，以及梁上君所住的、屋顶上那间与整座建筑格格不入的木屋。爬下梯子时，全身伤口又一次非常配合地疼了起来。如果说上梯子时她还能掩饰疼痛，下来时，她因疼痛而脸部抽搐的表情被叶海棠看得清清楚楚。她也因此被叶海棠强制休息。

　　阿叔与谷石藤一道回来了，也带回来了千根草。叶海棠东张西望，看了看他们身后，疑惑道：“话痨呢？”
　　“酒鬼接了个任务，话痨去送他了，于是我就顺路把所有千根草带回来。这几天，他们两个估计是不在了。”谷石藤的声音低沉，语速有时快，有时拖沓，就好像他是有时有力气、有时又没力气一样。他在木凳上随意地坐下，背靠着墙，仰着头，一脸倦意，耷拉着双肩，好像筋疲力尽了似的。
　　萧雾倚靠着门框，她觉得自己应该正式道个谢，但不知道如何开话头。
　　谷石藤注意到萧雾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迟疑着，不过她本人似乎还没有照过镜子，毕竟这屋里也没有镜子，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脸究竟是一副什么惨状。
　　梁上君弄到的千根草是已经晒干的，叶海棠将其切成段后用石钵捣碎，分别与其他药材混合制成药丸与药膏。她示意萧雾走到天井，让她服下药丸，并帮她抹药。
　　一个时辰后，萧雾的脸就基本恢复了，剩下些等待愈合的伤口。众人这才看到萧雾原本的面貌。
　　小鼻子樱桃唇，肿胀没有完全消退的鹅蛋脸看上去圆圆的，两弯柳叶眉下的眼睛秀气而澄澈，皮肤白皙。
　　“你看上去真的不像是落月山庄的人，”叶海棠打量着她，很确信地摇头说道，“就是某种感觉，我也不知道。”
　　萧雾两眼不知望着何处，喃喃自语，“或许是，或许不是，我现在也不清楚了。”
　　叶海棠会意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落月山庄的人姓于，她却姓萧，想来大概是个被落月山庄收留的孤儿。
　　像被推倒的稻草堆一样瘫在墙角的谷石藤似乎并没有被对话吸引，他一言不发，好像还睡着了。
　　那副陌生的面孔，一度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救了一个陌生人罢了。若不是她名为萧雾，若不是因为收养她的人是于商音，他甚至不会想到此人就是那时的女孩。
　　他是故意不去听他们的对话，他已经预知到对话可能传递出哪些信息，而他甚至了解得比萧雾更清楚。十几年前，就是他将父母双亡的萧雾送给于商音。
　　他不知道于商音为什么会被杀，也不想知道，那是落月山庄的家事。而萧雾，她大概对于三岁时便离去的爹娘没有什么印象了，当然也不记得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作为师长的于商音，于她而言必定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无论如何，此时之萧雾非彼时之萧雾，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他也没什么必要感到愧疚。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叶海棠似乎因为无灯巷终于来了一位姑娘而十分兴奋，拉着萧雾闲谈了许多。讲话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地，扰得谷石藤心烦。他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房间走去。
　　萧雾突然站起来，正讲得兴奋的叶海棠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她。
　　“谷先生，”萧雾看这里的人都不太喜欢被称作“少侠”，于是换了一种称呼，“诸位救了我，帮我疗伤，萧雾十分感激，无以回报。”她说的是真心实意，但是言语直白而粗糙，不知道能否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谷石藤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停下脚步，仍是径直走回房间。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萧雾刚刚说的一番客套话。
　　萧雾看着谷石藤从自己身边经过，视线跟着他转到了自己的身后。
　　“不用管他啦，”叶海棠把萧雾的注意力拉回来，“他现在估计是困了只想睡觉，没心思说话。”
　　“说起来，”阿叔有些沙哑的声音倒是可以让人感觉到作为长辈的温柔，“姑娘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在这里生活下去，还是另谋出路？”
　　萧雾已经渐渐对这些人产生了些许信任，便答道：“还请容许我在这里多住几日，等伤恢复差不多，我必须再回落月山庄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做。”
　　叶海棠的笑容凝固了，她心有不甘，就好像自己救下一只受伤的小鸟，以为可以一直养着它，可是伤好了后它却着急要飞走。
　　阿叔倒是会心一笑，他虽然不知道曾经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萧雾身上，但他可以看到这个年轻的姑娘眼中的执念。有执念，就是放不下，既然放不下，再怎么阻拦都是无用。
　　萧雾回头，看见谷石藤站在门边，手扶着门框，迟迟未迈出跨过门槛的那一步。
　　接着，他转过头来，那双看着萧雾的双眼，好似野外一匹孤狼。
　　果然，于商音，落月山庄，这些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吗。于她而言，那些遥远的记不得的事情，怕是都化作了前世回忆。
　　“那之后呢？”
　　“之后？”
　　难道她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想去就去吗？
　　“我都不知道潜入落月山庄此行能否安然无恙，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能弄白就足够了。”萧雾的语气像在说她要去睡觉了一样稀松平常，让人不懂她到底是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还是盲目无知。
　　体内的毒镖又扎得他如寒冰刺骨般疼痛，他懒得管萧雾，一声不吭地爬上阁楼，恨不能永远躺在被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