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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一饮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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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父说,海棠,你大可再活一次。又问梁上君,是否能“守住花枝”,言下之意便是允许他们在一起,过自己的小日子。
翌日,风清云秀,阳光普照。
坐马车回无灯巷的路上,叶海棠问起梁上君怎么会知道她过去的事,又怎么会想到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家人,梁上君便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讲了出来。
话痨毕竟是话痨,这些故事够他讲一路的。
忽然,梁上君好像想起什么,大叫道:“不好,萧雾!”
萧雾被吓了一跳,愣道:“怎、怎么了?”
“谷石藤说要我提醒你,如果你有什么在意的事情,一定不能忘了去做!”梁上君一边说,还一边推她下马车。
“喂,你这样很危险啊,起码先把车停了吧。”叶海棠说道。
“不是等下,”萧雾困惑道,“谷石藤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见的面?”方才梁上君讲的故事还没有到“夜会谷石藤”这一环。
“哎呀你别管,”梁上君连忙勒马,催促萧雾下车,“你最初来程乡不是有自己的事情的吗?哎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是这样……是吧?”
萧雾就这么被踢下了马车……
其实萧雾在意的事情,一直没忘,只是她觉得当前解决海棠姐的事情来得更重要。
说来也不无道理,当时被困柳家,如果不把柳家的事情解决了,他们也出不去,又谈什么去做她自己在意的事呢?
不过现在她的确可以做了。
挺好,她刚刚还在想,该怎么和海棠姐和梁上君开口,现在不用她开口,人已经被赶下来了。
萧雾在意的,是先于她替柳奕安看诊的女郎中。
药方她抄过无数次,每副药方都是阁主亲自整理好的,她一边抄一边记,哪味药写在前哪味药写在后她都记下来了。
所以看到那个女郎中给柳奕安开的药方时,她很震惊,这与阁主的药方太像了。
不同的医生是有不同的脾气的,他们开的药方多多少少都各不相同。并非只要是同一种病,医生就会开出一模一样的药方,他们不但要根据病人对症下药,还会加入自己的判断。有的医生倾向于开烈性的药,有的医生倾向于开柔和的药。看到与阁主这么相似的药方,萧雾没法不震惊。
她无法不联想到白鹤传来的信笺“灵光生死吴语妇”。
姑娘进来时,店小二正百无聊赖地用湿水麻布拍打着桌面。
“要住店吗?”看到姑娘进来,店小二有气无力地问道。
前些天有两个来程乡游玩的女客官住店,他给她们推荐了灵光寺之后,她们就搬到灵光寺去住了。
是是是,住灵光寺不要钱。可是这梅江风景也很好啊,条件又比寺庙好,为什么不住店呢?
平白无故又被掌柜的批了一通,他不高兴。
“住店,普通的就好,”萧雾环顾客店四周,又问,“能打听个事吗?”
听到女客官住店后,店小二笑逐颜开,频频点头,说道:“当然当然,客官要打听什么事?要不小的我先准备房间去,您有什么事情您慢慢打听?”
“我想问问近日有没有外地人来住店?”萧雾问。
“有有有,口音和您像极了,也是女客官,一位夫人带着一个丫鬟。”
“和我口音很像?”萧雾其实没太觉得自己有什么口音。
“对,感觉都是江南一带类似吴语的那种。”
萧雾紧接着问道:“她们现在还在吗?”
店小二回想起这件事就不大高兴,有些失落地说:“前几天小的推荐她们去附近的灵光寺看看,结果她们就搬去灵光寺住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店小二回想着,说道:“也不久,大概就……前天?”
“抱歉,我不住店了,”萧雾语速急切,说道,“多谢,真的多谢!”
“哎,怎么不住了?!”
可是姑娘的身影很快很快地变小,消失在路的尽头,消失在店小二的视线里,留下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店里郁闷,“啪”的一声,湿水麻布绝望地拍打在桌面上。
苍山叠翠,小径蜿蜒,山林之上,有间灵光寺。
萧雾踏着石阶而上,不时便抵达了这黄墙高阁,跨入山门,寺里僧侣肃穆,悄然无声,只能听见扫帚扫过地板的“沙沙”的声音。
没有人来到灵光寺却注意不到那棵生死树,一枯一荣,相伴相生,一边是枝繁叶茂,一边是凋零狰狞。
生死树下,有一位驼峰老僧,好似等候许久,对萧雾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施主是借宿,还是寻人?”
萧雾答道:“寻人,如果很快寻到,那便不借宿,若是寻不到,就只好叨扰些时日,待我慢慢寻人。”
老僧笑而不语,为萧雾引路。
无灯巷。
好些天,阿叔起来时只看见空旷的屋子。话痨、青蛇和萧雾已经去程乡好几天了,谷石藤也在他们出发没多久就抄另一条近路赶去程乡,无灯巷这破陋小屋里只剩下他和阿元。
“唉。”
他活动了下肩关节,身体有时总难免要提醒他,他果然不是曾经二十岁的人了。
尽管他身体已经老了,能打过他的人还是不多。
其实曾经他不是专门干这种打架的活的,也不是专门炒菜做饭的。
曾经他做过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已经发誓不再做了。而第二件事,来到无灯巷后,他很久没做了。
酒味冲天,屋里躺着的人倒还真是二十岁出头。年轻力壮的一个小伙子,却成天以酒度日。
阿叔走进房间,把陆元扛到天井,给他喂了几碗水喝。
实在不行的话,就给阿元服醒酒药吧。
这么想着,他便去萧雾的药柜翻找起来。
没找到?是用完了吗?
阿叔一边看抽屉里的药,啊,这个也不是醒酒药,一边拿了几副药出来,等终于找到装醒酒药的抽屉,发现醒酒药确实用完了的时候,他从各个抽屉里捡出来的药材刚好能配一副新的醒酒药。
阿叔知道药方,不过他不知道醒酒药其实并没有用完。
陆元醒了,他坐在天井下发了会儿呆,喃喃说道:“阿叔,我把醒酒药都放床底下了,怎么你还有啊?”
“我做了副新的。”阿叔失笑,无奈摇头。
阿元这家伙不是喜欢喝酒,他是喜欢醉。人在醉了的时候可以不用想事情。
这和谷石藤不太一样。谷石藤一直躺在床上,但他没有睡,他只是懒得下来,他躺在床上但脑子一直在想事情。
谷石藤喜欢躺在床上其实是还有一个原因的,脱离水幕时细辛那枚毒镖在他身体里残余的毒性时不时会发作让他昏厥,如果昏厥时他本来就躺在床上,那就不会因为跌倒而这里磕一下那里碰一下,意识恢复后发现自己鼻青脸肿。
“大家都不在,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干活吧。”
阿叔说话很平静,好像深山里宁静的泉水。
“……”
阿元显然极不情愿。
“来啊,把之前你弄坏的椅子修一下。”
阿元长叹了口气,什么都还没做但是好像已经特别累了的样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神游着,摸了半天才摸到那把椅子。
阿叔看着陆元慢悠悠的动作,拿起放下的时候东西都要丢在桌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好像阿元他的手没力气一样。
喝了那么多的酒,阿元却还是肤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瘦骨嶙峋。说起来,他怎么这么瘦啊,如果不知道他是谁的人绝对不会把他和杀人狂魔联想在一起吧,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很没有力量。
阿叔心想,趁大家都不在,多给阿元点肉吃,把他喂肥一点吧。
无灯巷来了人,一个衣服满是补丁、头发似乎很久没洗而油腻脏乱的妇女,她抱着一个年约六七岁的男孩,满脸哀容,敲响了无灯巷的柴扉。
男孩身上很脏,右胳膊流着血。
“救救他吧,我听说这里有大夫,”妇女哭喊道,“我没钱送他去药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救救我儿子吧!”
阿叔怔了怔,不知道说些什么。
男孩的哭声很响,一直盯着自己右前臂那突出皮肤的狰狞的骨头。与其说是因为疼而哭,不如说更多是恐惧。
“这里是有大夫,可是她……”阿叔想说她不在。
官办的药局很多,价钱其实不高,起码能让一般人用得起。
只是这对母子似乎连一般的伤风咳嗽都舍不得去药局,至于得花上不少钱去治的骨折,他们更是不可能去治的了。
“求你们了,我们听说这里是有大夫的,”妇女在阿叔面前跪下,哭道,“虽然我们没钱但是可以给你们洗衣服做饭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们了!”
“问题是萧雾不在啊,”陆元不耐烦地说道,“况且也不需要你做饭。”
妇女把儿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开始跟阿叔磕头,嘴里一遍遍地哭喊着那句不到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会说的话。
“大娘你起来,把孩子放到椅子上吧,等我拿下东西。”
阿元惊诧地扭头看向阿叔。
萧雾精通医术,不单擅长内治,以药物调理,这是世上所有医术都会、都推崇的医术,她还会外治术,这是静音阁潜心研究的医术,也是世上的医生视为雕虫小技、不值得研究的医术。
匆忙逃到无灯巷的萧雾并没有带上外治术的工具,是阿叔帮她找人订做的。此行去程乡,萧雾并没有带全,房间里仍留着一些器具。
阿叔去拿的东西就是这些器具。
萧雾来无灯巷以前,他们大大小小的伤都是阿叔帮忙治的。醒着的时候,陆元对阿叔以前的身份也有过很多猜测,可能是厨子,可能是军人,可能是侍卫,但是阿叔说,都不是。
陆元猜阿叔可能是军人是因为阿叔会用热刀消毒,这是战场上的做法。军队可能什么物资都缺,但大刀和火种不容易缺,这两样东西比较容易弄到,把刀片烧到滚烫然后贴在伤口处是最便宜快捷的消毒方法。
阿叔至今都没说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只说他以前的行当和谷石藤一样,但谷石藤也不肯说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陆元想不到,阿叔拿起萧雾的那些小刀小钳,有样学样,倒还学得挺像。
日影西斜,阿叔终于帮可怜的男孩处理好了伤口,叮嘱妇人一些事宜过后,妇人哭天喊地地说要报答,阿叔只连忙推她出去。
酒又被没收了。
无灯巷的人好像都挺喜欢把酒藏起来。这是什么奇怪的嗜好?
没有酒喝,陆元不高兴。
“喂,阿叔……”他像枯萎的干草,病恹恹地嚷着,“又没谷石藤什么事,他跑什么呀?”
“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
“他会给我酒啊。”
“他是懒得骗你。”
“他会跟我一起喝啊。”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就是想喝,我不会给你喝的。而且,我真没怎么看到过他和你一起喝酒。”
“有的……不过也是以前的事情。”
阿叔望了望院子,斑驳的青苔爬上潮湿的石灰墙,墙头的瓦当破碎不堪,墙头不高,人站在院墙外,人比墙还高出一个头。
那天,谷石藤就是站在那里,收到了白鹤的来信。
他又回想起自己收到的干姜的信。
干姜若是不来信,他都不知道这老家伙还活着。
以前大家都还在水幕时,干姜说过,如果有天洗手不干了,他就到寺庙里去念经,超度自己,他不求能洗脱自己身上的罪孽,只求能用余生、来生和往生,一直一直地赎罪。
没想到干姜在水幕内斗中活了下来,阿叔想,八成是刀伤木帮的忙吧。
如果没碰到谷石藤,阿叔也不会知道,刀伤木这个老家伙,真的有好好地待在水幕,做那双好好看着水幕的眼睛。
数日前,叶海棠、梁上君和萧雾启程去程乡之前。
谷石藤收到了两封信。
白鹤的信笺
阿谷大哥尊鉴,鹤自幼谨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兄之恩如是,萧医之恩亦如是,鹤方斗胆相助。其所求,寻一尸,不得。然据悉程乡灵光寺有一妇,吴音难掩,年龄相吻,不知何人,具告与其知。未止搜寻,新讯速递。近安,弟鹤。
另一封信
婦好,老君洞细雨。干姜。
火光蔓延处,白化为黑,焦炭味混入空气之中。
水幕的信,看完从来是要烧掉的。
信中未写寄与何人。阿叔把信交给谷石藤,看完后,他用烛火点燃了信纸的一角。
干姜,不愿听命于万谬欢的水幕老人。内战死伤过多,万谬欢以为干姜死了,其实是刀伤木谎报的。刀伤木给他寻了个藏身之所,隐匿身份,安度余生。
老君洞、细雨,这些曾经是水幕密语,万谬欢废除了这套密语。
刀伤木教过他,细雨至,风暴紧随,喻紧急速来。俗话道“老君洞里去藏身”,老君洞代指藏身之地。至于“婦好”,谷石藤不知道为什么干姜要用这个词,但他知道干姜想说的是一个女人。
可能,他甚至还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干姜所在何地,“婦好”何人,这么一联系起来,谷石藤恍然,好像猛地受了一击,击得他忽然发笑。
旋即,他摇头长叹,不知方才自己为何而笑。
是笑此事太巧,还是太不巧?
事情发生得总比他想的快得多,突然得多。
“阿叔,刚刚萧雾说她是去渡口了是吧?”
“怎么了?”
“等下她回来后你帮我叫她进来。”
“你不吃饭?”
“就是吃饭时你叫她进来。”
阿叔轻笑。所以还是不吃饭的意思呗,行吧,那就叫萧雾来叫你吃饭吧。
“她怎么了?”阿叔问道。
“她得去程乡一趟,要是需要什么你帮下忙。”
烛光摇曳,周围桌面上灰烬散落。
阿叔没看过白鹤的信笺,不知道为什么萧雾要去程乡。但他看过干姜的信,那封信刚刚燃成灰烬。他知道干姜的老君洞在哪,谷石藤也知道。谷石藤唯一比他多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婦好。
“这事与她有关?”阿叔又问。
“有,”谷石藤又叹,“等下我会假装晕倒,让萧雾看到我的伤疤,到时你自然点,就说我经常这样。”
“让她知道这个做什么?”
“有些事,必须得告诉她。阿叔,拜托你了。”
不过没等到萧雾回来,吴恪妍就冒了出来。
更没想到,她们要去的就是程乡。
尽管自己会悄悄跟去,梁上君还是希望有人能陪海棠,如果是萧雾最好。
谷石藤知道萧雾想去程乡,便顺势而为。待萧雾随梁叶乘吴恪妍的马车去了程乡,谷石藤也启程了,星夜赶往灵光寺。
干姜在那里,干姜所言之“婦好”,也在那里。
石阶两旁苍树掩映,层峦叠翠之间,偶能见到树枝上的鸟巢。
萧雾看到鸟巢时,总不免要想起杜鹃。
自小生长在落月山庄的萧雾最不明白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她姓萧,不姓于。
阁主告诉她说,因为没人知道她亲爹亲娘是谁。
可是既然生活在落月山庄,为什么不给她起一个新名字呢?
阁主愣了愣,她想起那个黑衣蒙面少年送她来到静音阁时,很明白地说过,这个女孩叫做萧雾。
于商音虽然不知道这个黑衣少年和萧雾是什么关系,但她想,既然他这么强调了,那就有必要让女孩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这是她爹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怎么能擅自剥夺呢?
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的于商音,不愿意再看到这样的事情了。
于商音破了落月山庄的例,收萧雾做了弟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与其说是弟子,萧雾更像于商音的义女。萧雾也不知爹娘,只知道有个人叫作“阁主”,叫作“师父”。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那么小,经历过的事情那么少,很多事情他们不会懂得,所以不想跟他们解释,就算解释他们也不会懂。
萧雾和阁主一起住在静音阁,所以和别的小孩子并不总是玩到一起。印象中有偶尔一起玩过的好像有……胜火,长云,千星,晓落。
胜火是个孩子王,带着长云和千星到处去欺负人,有一次就欺负晓落,帮忙捡药的时候,故意在晓落的药篮子里装很多黑虫子,回去交差的时候,晓落把药篮子一倒,倒出一大堆黑虫子,黑虫子如涌泉一般流出,在桌上蠕动,吓得晓落直接边哭边跑回去找爹娘。
男孩好像总喜欢用这招欺负女孩。旁观的萧雾其实多少看得出来,胜火有点喜欢晓落。
晓落的爹没管这件事,但晓落的娘第二天就上门教训这三个捣蛋鬼,胜火他娘用烧红的铁钉子扎他,他才哭着说下次不敢了。
晓落不欺负了,他们盯上了一直独来独往的萧雾。
不过萧雾不怕虫子。
有一次孩子们在落月山庄的书堂念书时,山里蚊虫多,爬进来一只蜈蚣,有的要么被吓得到处跑,有的就起哄,嚷嚷着“到你那去了,喔喔!”
蜈蚣爬到晓落那里的时候,胜火把书卷成棍状,挡在晓落身前,直到蜈蚣掉转方向往别处去。
萧雾不是真不怕虫子,起码有毒的肯定是怕的。她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蜈蚣蜈蚣你行行好,别往我这来。
不知道蜈蚣窜到哪的时候,她是真的有点害怕。但是真当蜈蚣就出现在自己脚边而且看上去要往自己腿上爬时,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冷静,从书卷上撕下一页纸,用纸包着手,捏起蜈蚣细长扭动的躯干,站起来,往屋外走。
所到之处,人人皆为她开路。躲得远远的,仿佛萧雾是那条蜈蚣本身。
萧雾把蜈蚣丢进草丛,然后飞似的跑回来,好像跑得慢一点蜈蚣就会追上自己。
胜火不想欺负女孩了,毕竟除了晓落他没有其他女孩想欺负,这就让长云和千星无聊了。胜火不带他们玩,他们就自己玩呗。
长云他爹是楼主,千星他爹在外行动,因屡屡立功而声名极好,老实说没有多少人愿意得罪他们家。那么,长云和千星自然就不怕了。
一般的女孩都欺负过了,爹娘也没怎么教训过他们,他们就想挑战难度高一点的,也就是那个独来独往、不怕虫子的萧雾。
“喂。”
在一个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的午后,长云叫住了萧雾。
“你为什么不叫‘于雾’啊?”
千星这么问她。
长云接着问道:“不姓于,为什么能住在落月山庄?”
千星又说:“恰好她爹娘把她丢在这了呗。”
你一句我一句,其实他俩就没打算给萧雾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就是杜鹃。”
“把别人的蛋都推出巢穴,让别人的爹娘来替自己养孩子。”
“你爹娘好省心啊,你知不知道胜火他爹娘可是天天说,‘哎呀怎么这个儿子这么不听话’。养孩子好累的你知道吗?”
“哎,你说,阁主她为什么还不嫁人?”
“再不嫁人就成老太婆了,谁还要她?”
“可是阁主她有一个孩子了,要是她嫁人了,谁来养萧雾啊?”
“所以啊,阁主那么好心的人怎么会嫁人呢,她怕自己一嫁人就没人来养可怜的小杜鹃了。”
“唉,可怜阁主长那么好看了,我可是希望长大后就娶阁主那么好看的人的。”
“可惜咯!好看的阁主要孤独终老咯!”
孩子若要欺负孩子,说的话总是有一种大人以为小孩子不会有的那种狠。
萧雾没说话,她装作听不见,希望以此警告长云和千星,他们说的话对她而言起不到任何作用,请不要再做无聊的事情。
长云和千星又刺激她,说,去告状啊,跟阁主告状。
长云偷看过高层开会,知道阁主是什么地位,也多少听说过、知道她每日治病救人是如何焦头烂额。若是萧雾天天告状,阁主一定会烦死她。
胜火因为晓落告状而被热钉子扎,长云因此很讨厌女孩,为什么她们老爱告状。
结果过了一阵子,什么事都没有。
“喂,你没跟阁主告状吗?”长云问。
“为什么要告?”萧雾反问。
“我说你坏话,你为什么不告?女孩子不是都喜欢告状吗?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哭着鼻子去求爹娘。”
长云这种有亲爹亲娘的人会懂萧雾是怎么想的。
“于长云,你爹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你十五岁前没法让于总管与你比一场武,你就不配做他儿子?”
于总管是阳乌卫统领于青竹,也是教落月山庄所有孩子武功的总教头。总教头只跟练得最好的人比武,目前还只有少庄主于之昭跟他比试过。
长云像噎到东西一样,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大,讲不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会知道?”长云咬着牙问她。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还不简单吗?我讲的话比所有人都少,但我看的、听的比所有人都多。你那件事是在落月台上练武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听旁别的人闲聊听到的。”
萧雾静静地看着长云那涨红的脸和握紧的拳头,平静地接着说道:“你说我是杜鹃的小鸟,可是我并没有杜鹃的小鸟所拥有的巢穴。”
有的时候,人越是平静,越是想掩饰内心的情绪。
“你知道阁主是个好人,那你应该知道,如果我告状,阁主也势必要和你爹谈。”
长云忽然气馁了。想到爹会知道自己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他会挨打挨骂,可他不想挨打挨骂。
“所以你为什么不告?”长云有点害怕她去告状了。他想最后试探一下,她是不是真的不会告。
“太麻烦了。”她说。
“什么?”长云没听明白。
“我怕太麻烦。”
她是想说,她怕太麻烦阁主。
看长云一脸困惑,萧雾说道:“如果我是于晓落,被于胜火欺负,我当然想告诉爹娘,帮我出这口恶气。因为像你们,都理所当然地觉得爹娘一定会替你们出这口恶气。你不是知道我没爹娘的吗?那你怎么就想不到我是没法像你们这样‘理所当然’的?”
长云其实很快就懂萧雾的意思了。当他想到他爹可能对他说出“你不配做我儿子”这句话时,他就懂了。
当人还是孩子时,这世界上最大最深的恐惧就是被爹娘抛弃,这种恐惧等同于死亡。
萧雾知道她被抛弃过一次,某种意义上而言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她遇见了收留她的阁主,这仿佛又给了她一次复生。之前是如何“死”的,她不清楚也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如今她要如何才能“活”,她不想再“死”一次。
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所谓的亲生爹娘在哪?
阁主为什么要收留我?为什么阁主至今未嫁?
在知晓后者的答案以前,种种疑问化作一句:师父,为什么我姓萧,不姓于?
很快她便不想再多问,她怕这会麻烦阁主。
至于前者,她直到长大后很久都没弄明白,并且她已经对这个问题没有执念了。
于商音又何尝不知晓萧雾的心事。她一直不懈地寻找有关萧雾身世的线索,正是知晓萧雾已无心追问自己的身世。所以她要找,她必须替萧雾坚持下去,如果她是萧雾的亲娘,她一定不希望萧雾忘记自己。
老僧驼峰似的背脊在前头一晃一晃。萧雾不知道这位老僧是想带自己去哪。
她方才问老僧,近日是否有两位女施主来灵光寺借宿。老僧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老僧带她到了后山。
寺庙本已远去了市井凡尘,寺庙的后山又远去了寺里的香火。
一条用脚走出来的小路,没有石板,只有泥土和野草,蜿蜒而上。
老僧在这条小路前停住,转身向萧雾微笑。
萧雾指了指这条路,询问老僧,他是要她沿着这条路走的意思是吗?
老僧点了点头。
树林在山坡上扎根向上,在这些高高的树木之下,人好像天地蚍蜉,天空仿佛是洒满落叶的一片湖。
山路回转,有一座方形石台悬空危立,石台上有一头戴斗笠之女子,一袭长长的黑色纱帘好似青烟一般轻,遮住女子身姿,在山风拂动下微微飘浮。
戴斗笠的女子背对着萧雾。
萧雾在想这位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女郎中。她走上石台,冒昧打扰道:“请问——”
女子忽然腾身跃起,身子像陀螺一样翻旋,像出弓之箭一般向她袭来。
她以指为针,连点二十一下,针针对准了萧雾上身二十一个重要穴位。
仓皇间,萧雾来不及去抽腰间双刀,只以手格挡,可对方速度之快让她总有几个是防不到的。
虽然斗笠黑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但交手必定有接触,萧雾能凭她松弛粗糙的皮肤感知到此人并不年轻。
戴斗笠的女人踩稳下盘后换了个打法,双掌翻飞,两臂腾挪交错,好似蝴蝶舞翅。她双手所袭,招招皆以关节为目标,但凡让她抓住了,她用力一错即可使萧雾再也用不了这个关节。不过她没有,她就好似君子比武一样点到即止。
萧雾心里十分紧张。
紧张是因为,在这招招致命的攻击之间她决不能慢一步,紧张还因为,女人的打法越来越让她感到熟悉,越来越像她学习了十几年的落月武功。
以前师父看她练武时,总说她“穿云夺月”不够快,就跟她给病人下刀时一样,不够快。不管是战场还是病房,必须看准了就下手,半点不能犹豫,一分拖延,耽误的就是人命,不管它是敌人的命、病人的命还是自己的命。
使用“穿云夺月”这招的机会不多,只在对方也使出了这招时用。因为这一招只有它自己能破解,它是两命相抵的招数。
那就没有其他破解之法吗?
有,就是你要比对方还快。
所以师父总是担心萧雾会遇上“穿云夺月”,那个人极有可能比她快,于是师父在静音阁的工作结束后,闲暇时分找萧雾练武,每每练的都是这招。
黑纱在空中翻旋,虚掌推出。
这一招萧雾不知看了多少遍,她知道女人虚掌过后,黑纱下的手掌就会如袖箭一般射出,袭击得悄无声息,迅雷不及掩耳。
如果萧雾去抓女人虚掌过后袭来的这只手,那这只手就会变成虚掌,而女人方才的虚掌化为真正的攻击再次袭来直取命脉。
双掌好似一只旋转中的圆盘的两个端点一样,前掌为虚则后掌为实,后掌向前穿破,发起攻击,若遭到格挡则立马变为虚掌,原先的虚掌相应化为实,再次向前穿,虚实互换,攻防合一,衔接无缝,这是一个死循环,没法破解。用这招的人先手为胜,而防这招的人只能以速度抢夺微弱的间隙,以求还击。
这就是“穿云夺月”。
比对方快,才能还击。
无论多少次,萧雾总是慢。
指尖入刀,直逼咽喉。
好在招数虽是这个招数,敌手却不是敌人。戴斗笠的女人点到即止,收回了已触碰到萧雾喉咙肌肤的手。
女人摘下了她的斗笠,黑纱好似山顶流淌的云雾滑落到身后。
于商音说道:“都叫你去落月台练武的时候要好好练了。你看你,你还快不过一个重伤初愈的人。”
萧雾看着于商音的脸,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和她的脸庞,都是那个阁主那个师父。她还说话了,刚刚还在打斗中占尽上风。
于商音叹了口气,悲悯地笑着。
萧雾还盯着于商音在看,看脸不够,去看身子,又看了看周遭。山依旧是青山,水依旧流淌,林子里有鸟在飞,寺庙传来钟声在山间回荡。
“别看了,”于商音笑道,她也有些无奈,“为师活得好好的,没死,没成厉鬼,还能像往常那样打你。”
萧雾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恍惚间还是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身后树林间的草木似乎有些动静,萧雾敏感地回头看了看。
于商音说:“此地无人,入夜后不知有什么猛兽,先跟我回寺里吧。”
萧雾点了点头,随于商音回寺庙客房。
她们二人走后,一个黑色人影从树上跃下,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萧雾不解。
于商音叹气道:“个中隐情,他不便说,我们就别问了。”
萧雾回想那次回落月山庄发现的事,又问:“师父,您知道含英楼有个阁楼吗?”
“嗯?”于商音一愣,应道:“怎么了?”
“师父被他‘杀害’的那晚,我不知道被谁叫了过去,目睹了师父倒下。事发突然,我只顾着看师父的伤势,于之昭就问我要么自觉闭嘴要么被关起来,我很害怕,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那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竟然会是假的。当时我以为,我若仍然待在落月山庄就一定会被限制自由,那就没办法探查他为什么杀师父,就逃走了。”
寺庙客房里,于商音倒了两杯水。于筱婼在屋外候着。
于商音抿了一口水,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也是突然收到于言亭的通报,都没来得及反应。”
萧雾说道:“外界不知道是他‘杀’您。于之昭对外称是我杀了您,我现在是落月山庄的叛徒。” 她思考着,分析道:“既然这是假的,那说明他是在演戏给某个人看,那个人想借他之手杀您,但却不知您其实是他的亲生母亲。”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那晚我看到于之昭书房里有第三个人,虽然没看清,但确实有。”
于商音又一愣,问道:“说起来,为什么你会被叫过去?刚好卡在那个时间点,会不会有点……”
“太巧了对吧?我感觉我被叫过去也是某个人设计好的。”
“可是……你怎么肯定这一定是第三个人主使的呢?”
“我想过很多种假设很多种可能,只有这种说得通,”萧雾说起自己的推理来,语速快了很多,“师父是静音阁阁主,静音阁对落月山庄是什么作用有多重要,静音阁的医术都是师父研究整理出来的,要靠师父传诸后世,这些身为少庄主的于之昭不可能不知道,他没道理除掉师父。何况您还是他亲娘呢。”
“但我这不是没死吗?”
“要是原本就不希望您死,演这出戏本身意义何在?演戏必定需要观众,而于之昭的目标观众是谁?”
萧雾喝了口水,接着分析道:“如果是落月以外的人,那其实大可不必真的刺师父一剑。落月山庄地处斜榻山之巅,全都是山庄内的人,外人根本进不来,更看不到这出戏。若要做戏给外人看,只需要做做样子,传传流言便可,何必让师父身受重伤还搬到离山庄很远的深山洞穴里去销声匿迹?所以于之昭是想演戏给山庄内的人看。”
于商音吞了口唾沫,问:“……山庄内?”
“没错,”萧雾接着说道,“我想过是不是山庄内有谁与师父有仇,但我想不到。就算有,于之昭也断不会出此等下策。假设山庄里真有人与师父有仇,并且他不直接找师父寻仇而是要跟少庄主说,那于之昭大可依凭那些对师父感恩戴德的人来从中斡旋,这并非是一个不通过假死就解决不了的事情。”
“所以你认为是有人胁迫他杀我,”于商音摸了摸下巴,瞥了瞥被风吹得轻响的窗户,说道,“这人不但在山庄内,而且还是山庄的敌人?”
“更有甚者,山庄里可能几乎无人知道此人的存在。”萧雾说道。
“也就是你说的‘第三个人’?”
“没错,”萧雾点头,于商音又倒了杯水,但她无意再喝,她说道,“逃出斜榻山后,我找机会又回去了一次,直奔含英楼。我在书房里找到了暗格,这个暗格可能就通往阁楼。那晚我打开房门前看到第三人的人影,开门后那人却消失不见。书房窗户很少,即便情况紧急,我一眼扫过去也是看得全的——窗都是关的。所以我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去了阁楼了。他亲眼看于之昭杀了您,又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存在,所以藏了起来。”
“那你说把你叫过去的人是昭儿吗?”于商音忽然问道。
“我不清楚。”萧雾坦白讲,她确实仍然没弄懂这一点。
她又说道:“回去搜查线索时,我想打开暗格去阁楼看看,但马上被打晕了。”
“打晕了?”于商音惊道。
萧雾又点了点头,说道:“醒来时我我已被救走。”
“是昭儿救了你?”
“不是,那天我正是引开了他才能够去他书房搜查的。救我的另有其人。”
“是谁?”
“他不是落月山庄的人,”萧雾说道,“我逃出落月山庄后暂时住在一个叫做‘无灯巷’的比较偏僻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跟我差不多的,也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在那落脚。他可能就是……”
说到谷石藤到底为什么那天会跟过去,萧雾也不太明白。后来谷石藤好像说了什么,当时她还以为自己明白了。但她现在又想了想,还是不太清楚。
“总之是他救了我,也是他告诉我打晕我的人是谁,”萧雾说道,“师父,您知道‘水幕’吗?”
于商音端杯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她好似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慢慢把杯子放下。
“好多年前的杀手组织,对吧?我知道。”
于商音当然知道。
所以她现在说话的声音不受控的有点抖,像杯中微微泛起的水纹。
“救我的人是十多年前脱离了水幕的人,他告诉我,在含英楼书房打晕我的是水幕杀手。所以我想,这第三个人多少跟水幕有关系,我现在也在尽力想办法去找水幕的线索。”
“小雾……”于商音眉峰微蹙,欲言又止,她思索着如何开口。
“怎么了,师父?”
“你这般执着,为师真的很感激,只是为师怕你被卷入你本不该卷入的东西太深,这太危险了。你要不……别再查了?”于商音语气委婉,她不知道萧雾接不接受得了。
而萧雾的神情确实说明她不太赞同。
“师父,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把我叫了过去,我目睹您被杀,”萧雾情绪有些激动,她很少这样,“我已经被卷入了不是吗?”
“我知道。比起这个,我更知道水幕。你以为执意深究下去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好好活着吗?没有那个救你的人,你现在早死了,而那个人又不可能一直救你。”
萧雾忽然没话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谷石藤已经从水幕手里救下她多少次了。
半晌无言。
沉默过后,于商音说道:“对了,为师替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萧雾一愣,不知师父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很不幸,你爹娘已经去了,”于商音说道,“你爹是萧家庄萧东旭的四子萧承睢,你娘的名字我就不清楚了。为师觉得你若能与你祖父萧东旭相认,此后住在萧家,有萧家保护,这会比较安全,总比你说的那个无灯巷要好。”
“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是……托人问到的。”
仿佛怕萧雾不相信似的,于商音又补充道:“几经辗转才问到的。”
萧雾却不为所动,只点了点头。
“师父,山洞阴冷,不利于调养,不如一起住到无灯巷吧?”
显然萧雾并没有把方才她的话听进去。
“果然啊,”于商音叹道,“其实你并不信我的话。你并不信萧承睢就是你亲生父亲,对吧?”
“也不是不信,”看来师父一定要说这个话题,但萧雾不知如何诉说自己的心情,“只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于商音合上了眼帘,没有应答。
沉默是无奈尽头的回答。
于商音明白的,她知晓在落月山庄生长了十几年的萧雾早已把落月山庄视作家乡,她早已把自己视作娘亲,她还经历了一次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娘亲”的生死聚合。
失去的,已然无所谓了。现世仍然有的,她绝不敢放手。活着的人尚且抓不牢,又怎么去抓一个死人?
“但我无论如何都认为,你的亲爹亲娘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忘记他们,”于商音睁开双眼,眼眶有些红,她说道,“你还是去一趟的好,看看你曾经出生的地方,看看你爹娘住过的地方。”
她一直很自责,自己收养了萧雾却没有给她一个有安全感的家。她忙于做一个“阁主”,忙于做一个“师父”,却没有好好做一个“娘亲”,不然的话,萧雾也不会一直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被同龄孩子欺负了也不敢跟自己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固执地不肯接受任何有关亲爹亲娘的信息,好像接受了就是对她的背叛一样。
萧雾别过头去,沉默不语。
于商音又是一阵叹息。
看来他说的没错。
她本来不想按照他说的去做的,但现在看来,她没得选。
“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大约还不到三岁时,被送到静音阁的那晚?”
萧雾抬头看了看师父,眨眨眼,想了想。好像没有。她摇摇头。
“那天夜深,大家都睡了,但是我想起有些药方没整理,怕自己忘了,连夜起来誊抄。就在那时,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于商音说道,“是一个黑衣蒙面少年,他抱着你进来了,是他告诉我你叫萧雾的。”
“他怎么会知道——不,他是谁?”萧雾不解。
于商音看着萧雾的眼睛,这双眼睛自她第一次见到起一直到现在都潜藏着一股不安。
“他是一个杀手,你知道这个组织,”于商音又看了看窗户,“水幕。他是水幕杀手。那天晚上水幕杀了你爹娘,但他看你年纪太小,又不在任务目标内,就没动手,于是连夜把你送到最近的人家,也就是我的房间里。”
萧雾“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于商音。
“您确定他是水幕的?”萧雾问道。
“嗯,他身上中了一枚柳叶镖,刚好在肝胆之间的位置上。柳叶镖上刻有水幕的徽纹。”其实不是,她没看到,这是他让她这么讲的。
萧雾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恍惚问道:“那您其实很早就知道我爹娘的死与水幕有关?”
这是于商音第一次听到萧雾把“我”和“爹娘”这三个字连在一起说。也许她该感到欣慰,但她还是禁不住怔了一下,有些恍惚。
“不,很多我也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方才说了,是几经辗转才问到的,”于商音说道,“我来程乡不是游山玩水来了。我是来寻人的。”
“寻人?”
“对,但我不能告诉你是谁。”
“他知道水幕的事情是吗?”
“没错,所以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我怕你知道了会有危险。”
“可师父您知道我要查下去的。”
“我知道,所以我建议你去萧家庄。亲儿子被杀,他们肯定会去查,或多或少总会知道点什么。你一个人查太危险了,和萧家一起查,有他们的帮助,你能查得更快,危险也更小。”
“那师父您跟我一起去吧,您不能住在山洞里啊。”
“我不会一直住在山洞的,”于商音无奈笑道,“昭儿没那么狠。你看我现在不是随便到处跑,住得挺舒服的吗。”
“可万一被人发现您还活着,水幕不会又派杀手来杀您?”萧雾担忧道。
“所以我更不能跟你去萧家庄,太冒险了。你放心吧,昭儿会安排好的。”
“那我就住在灵光寺,等到他安排好了我再走。”
“不——行,”于商音摇摇头,笑道,“我也不能在这久留,不时便要动身。”
“师父要去哪?我们顺道走。”
“不是同一个方向,”于商音说道,她又倒了杯水,“喝完这杯水,你也该走了。你该回无灯巷收拾行囊动身去萧家庄了。”
萧雾接过茶盏,看着杯中清水,不知如何饮下。
“从此别后,不一定何时能再相见。”
“什么时候你练会穿云夺月了,可能我们就能再见了。”
萧雾忍不住轻声一笑:“那得到什么时候啊……”
杯中水已尽,桌前空对门。
于商音望着门外庭院,生死树阴翳下,灵光寺烟雾徐徐。
那孩子已经走远了,她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
“吱——”
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就是那扇刚刚她时不时瞥一眼的窗。
“没想到,最后我还是按照你的说法来,”于商音望着生死树,嘴里喃道,眼睛没看着那扇窗,但这话确是对窗外之人说的,“你认识她半年,却比教养她十六年的我要了解她。”
一个黑色人影从窗外翻身入室。
一如十六年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