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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人情不似春情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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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萧雾低头沉思,叶海棠怕隔墙有耳,压低声音跟她说自己的想法。
“可是这宅邸这么大,逃出去需要时间。”
萧雾在想会不会中途被发现,他们可能会遇到拦截。
“半夜走,应该没事。”叶海棠说。
“你确定要这么做,”萧雾再一次问她,“你想好了之后该怎么办吗?”
“我想好了,等话痨回来我们让他去租辆马车在外面候着,我们一出柳宅就坐上马车,等出了县——”
“不,”萧雾打断海棠姐,说道,“我是说柳奕安逃出去了之后,你想让他住在无灯巷还是哪里?”
“都可以,能出去就行。我当时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想,我唯一想的就是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啊,对了,”叶海棠想到了什么,说道,“郑甫兴!他多多少少对不起柳奕安。干脆去敲诈他一笔钱好了——话说话痨他怎么还不回来?”
萧雾摇了摇头,她似乎自昨夜梁上君回房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叶海棠神色焦急,今晚也就算了,若是明晚梁上君还不能回来,逃离计划怕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好在第二天中午梁上君赶回了柳宅。因为柳奕安曾经和叶海棠的关系,萧雾还曾担心海棠姐会不会和梁上君谈不拢,但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梁上君手里揣着一封信,他一边将信收起来,一边笑着说:“我猜到你是要怂恿人家逃跑的,只不过啊……”
叶海棠问:“还有什么问题啊?”
“就你笨手笨脚的,不被人发现才怪了,我先送你俩出去,然后我再带柳奕安去和你们汇合。”
“在宅子里来来回回,用的时间还多了一倍,这才更容易让人发现吧。就你轻功好,你溜出去没人注意得到的,再说了,驿站离这里远,只有你能尽快到那边再尽快驾马车回来,我们跑都要跑很久的。”
“可是——”
“哎没有什么可是了,就这样,不会有问题的!”
梁上君挑了挑眉,最后确认道:“……你确定?”
叶海棠重重地点头,答道:“嗯!”
“行,那让萧雾跟着你,免得……算了没事。”
“……”
“是吗,他们想逃啊。”
挺好,正合她意。
“什么时候?”
“明天夜里。”
吴恪妍微微含着嘴,对着手中茶盏徐徐吹出气丝,待茶吹到温凉之后方才抿上一口。
隔墙探听后回来禀报的仆役等待着主人的指示。
“走吧,我该叫大家来看看,”吴恪妍放下茶盏,起身说道,“让县里所以人一起围观这出好戏。”
很多人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柳奕安不是,吴恪妍也不是。
叶可芙那样的人的存在,让吴恪妍感觉心里有东西在扎她。
不是说看不惯她,恰恰相反,她能理解那种想要过自己的生活的想法,因此不是说看不惯她。
她只是觉得很可笑,为什么会有人天真地以为人可以不用背负任何东西存活于世?
她嫁入柳家是看中柳奕安前程似锦,借他之力阻止吴家的衰败,为此她要得到柳家的信任,而要得到柳家的信任,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柳奕安读书做官亦是为了柳家之兴盛,说到底,他们身上都背负着超出自己的东西。
叶家七子五女,十二个人里自然是有的能力突出,有的天资愚笨,有的面容娇好,有的丑陋无能。
从官宦大家跌落乡绅的速度很快,叶家也是想了很多办法,可惜啊,叶家到了叶可芙这一辈好像真的不走运,没有当大官的,没有嫁入高门的,顶多小官小贩,平平无奇。
吴恪妍真的明白叶父叶母为什么那般势利,并为他们两位老人家有叶可芙这么一个不懂事的不孝女感到悲哀。
既然叶可芙活得这么轻松,那给她加点负担也没什么吧。
比方说,漂亮的人自然容易出名,有名的人自然容易绯闻缠身,那说她点坏话也没什么,反正她看上去一点压力也没有。就算有又如何,那么多绯闻谣言,多一条少一条有什么区别,反正她也不知道是谁传的。
后来吴恪妍发现,谣言的力量很大,能转移舆论的风向,能帮她成为柳奕安之妻,还能把一个她看不顺眼的人毁掉,让这个人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谣言,并在自己制造的谣言里扮演她给自己写的角色。
柳奕安陷入相思病?
不,他没有,但他确实生病了。
大夫郎中像流水一样来一个去一个,都说柳奕安得了郁症。不知道哪个大夫身边的学徒嘴碎,说漏了嘴,没多久,程乡的人都知道柳奕安病了。
郁症是什么,有谁知道吗,有谁能理解吗?没有。
但是换一个很相似的词,大家就都明白了。
“疯了。”
柳奕安疯了,这是四五个月前程乡一时甚嚣尘上的“传言”,对于知道这并非虚假而是事实的柳家来说,这是一个必须遏制的“谣言”,他们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柳家不好的声音。
大夫确诊柳奕安患有郁症是半年前。不到一个月,这件事竟能传遍整个县而不需任何人发酵,足以说明什么?
说明柳家至今仍然处于程乡的顶端,所有人都关注着他们。
上一个享有这般待遇的还是曾经的叶家,但没落的叶家现在只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叶可芙仍为人所知。
为什么柳奕安会得郁症?
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答案可以很丰富。
于是大家开始猜,议论纷纷。
……
“要我看,把柳奕安折磨疯的只能是那个大宅子。”
“柳宅吗?确实,那么大,看得人心慌,压得人胸闷。”
“不是柳宅,而是住在柳宅里的人。那么大一个家族一人扛,谁扛得了?”
“也是,现在没了官位,没法在官场帮他们柳家上下打点,在家里估计要受他爹的气。”
“啊哟,他那个爹,谁受得了?!”
“每次他那副我家儿子要为全县造福,你们都得替他做牛做马的那种态势,我是上辈子亏欠他什么了吗让他以为他可以这么使唤我们!”
“不单是他,他们柳家人都一副特别神气的样子,别说有多讨厌了!他们能有今天还不是靠柳奕安一个人。他们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啊!”
“那一宅子的人,就像寄生虫一样,啧啧啧……”
这一次,群众的猜测意外地与事实很接近。也许是因为谣言中导致柳奕安被革职的“罪魁祸首”叶可芙彼时已经离开程乡两年多了,大家并没有立马联想到这个已经消失了的人。
柳奕安本以为,这些年来帮扶柳家兴盛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他已经把该还的都还了。他没料到,人的胃口是会变大的,而且是越变越大。
……
爹,二伯的生意不是已经做起来了吗?
奕安,你会因为读过一本书就觉得自己学得够多了吗?光做本地的生意哪够,还要往外走啊。
爹,堂弟已经扎稳脚跟了,不是之前还听他说马上要升官了吗?
奕安,你当过官你知道,口头说的能算数吗,没有钱上下买通,这官有可能升吗?
爹,转运使司确实是管漕运的,但我负责的只是购买粮食,我不管修建水道,那是工部的事,他们自会选择有利的线路,我不可能让工部把水道修到我们家门口!何况,我现在早已不是发运使了……
奕安!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你在怪谁?你只能怪你自己无能!如果不是你不小心,你怎么会被革职,肯定是你得罪人了!我早说过你要多和那些大官们搞好关系,你要送礼,送他们喜欢的礼,要是有什么你搞不到的就跟爹说,爹发动全县的人一起去帮你搞!
爹!您到底还想要什么?您希望到什么地步才够?
……
柳奕安几乎是被逼着又开始写信,向所有曾经的官场人脉求助,能否求得复职良机,能否先助柳家完成某事……只可惜时隔多年,曾经的人脉已流失大半,收到的回信寥寥无几,其中能给他实质帮助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柳父,以及柳父背后的整个柳姓家族,紧紧咬着他身后不放,一日一日的相逼中,柳奕安渐渐陷入焦躁、倦怠与精疲力竭。
流言最终传到柳父耳中,他私下叫来好儿媳吴恪妍商量对策。
吴恪妍知道,柳父在意的无非是柳家成为当地一大望族,要的是名声与地位。如果名声不好,会对柳家上下大小生计有不好的影响,不利于家族各方事宜。他们自然不可能指望卧病半年的柳奕安突然容光焕发,还奇迹般官复原职,当务之急是要消除人们舆论中对柳家不利的东西。
已经熟知在柳家的生存法则的吴恪妍知道如何应对,她给出的对策有三。首先,柳奕安的病必须接着治,治不治得好是另外一回事,但起码必须做出特别关切的样子,要做给人看,让大家知道柳家没有亏待这位大公子。其次,柳奕安的病八成是治不好的,那也没办法再指望他替柳家做些什么了,只能希望他别再捅什么篓子,就把他关在那房间里别让他出来别让他见人就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她屡试不爽的控制舆论的办法——
找到替罪羊,让这只羊成为众矢之的,受人口诛笔伐。
所谓的柳奕安对叶可芙念念不忘终于相思成疾,是柳家自弹自唱的一出戏。
他们要演出戏给程乡这些看客,让他们知道柳奕安的病不是他们的错,全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你们知道的,那个叫叶可芙的女人相当可恶,是她一直藏身程乡,阴魂不散,时常偷偷勾引柳奕安,害得他相思成疾。
柳父想,光说不行,叶可芙都离开程乡将近三年了,空口造谣谁会信啊。
吴恪妍说,那就把叶可芙叫回来,我们设局制造一个证据。
柳父点头,行,那就你去偷偷把她叫回来。
吴恪妍笑道,恰恰相反,只有光明正大把她请回来,才能显得我们理直气壮,这戏才能演活了。
但是总有事情料不到。
直到吴恪妍把叶可芙骗进了柳宅关进了柴房,一切本都按照计划进行。
彼时她只需要强迫柳奕安和叶可芙服下迷药,再把两人放到同一个房间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去把程乡各位有头有脸的人叫来,“意外”发现消失三年的叶可芙竟然在柳奕安的房间里,到那时,她编造的谣言就有了强有力的证据。
却突然杀来一个“欧阳公子”,柳父慌了,她自己也有点慌了。
只能先按照这位“贵人”的话,“好生招待”他们。
这就把计划耽误了。
吴恪妍留了个心眼,让人去打听这人究竟何方神圣。
在确认这人真实身份前,一切都不能轻举妄动,首要的就是,不能让叶可芙见柳奕安,他们一见面,计划必定败露。
他们就想办法拖,用各种托辞阻止这位“欧阳公子”及其“夫人”去探望柳奕安。
可是他们还带了一个女郎中过来,既然是郎中,他们就必须得请她进去,否则这谎没法圆。
不过还好,神经脆弱的柳奕安对陌生人还是相当警戒的,什么都不会透露。
既然现在知道此人并非什么高官显贵、富家子弟,不过是个在逃通缉犯,那他们就无所顾虑了。
他们现在只需要等,等叶可芙带着柳奕安出逃,他们带程乡的人抓个现行,证据就造出来了。
晓月破云,梁上君纵身便跃上屋瓦,翻越偌大的柳家围龙屋。
他足尖点地,那好似急雨一般的脚步声是他疾驰的速度。
两旁寂静的屋舍飞快地掠过,草木模糊得只剩影子。不多时,已到达了本来需要走上三刻钟才能到的驿站。他尽快和商家租好马车,驾车返回。
如果马不停蹄,赶回去时海棠和萧雾应该已经带柳奕安在院墙外等着了。
可是他眼前一花,不知是从哪窜出来了个什么黑不溜秋的东西,马匹受惊,长嘶一声,扬蹄而起。梁上君赶紧勒住缰绳才能没让马失去控制。
“吁——吁——”
说话的不是梁上君,是使马受惊的黑衣人。他对着马挥舞着双手,试图安抚它。
“我没想到它会被吓到啊,真的。”黑衣人说道。
梁上君正奇怪为什么这黑衣人没戴面巾没穿斗篷,要不是夜里黑,看不清脸,他早就给人记住了长相。此时听他一开口,梁上君明白了,他翻了个白眼: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不是——”即便知道身着黑衣之人是谁,梁上君也还是不懂,他问道,“谷石藤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啊?”
谷石藤摊了摊手,眼睛往天上游走,说道:“就……有点事呗。”
“怕被人知道你当初救海棠是收了钱的啊?”梁上君毫不客气,直接怼他。
谷石藤像是被呛到了一样干咳两声,说:“不、不是这件事……不过说起她的事,我建议你去见个人。”
“如果你是说郑甫兴的话,我已经见过了,几天前就见过了。如果不是现在赶时间我有很多事得跟你理理,但是时间紧迫我就不说了。”
“不不不,不是郑甫兴,”谷石藤摇头道,“你得先去一趟叶家,别问为什么,就如你所说,时间紧迫,你最好快点。”
语罢,谷石藤转身拔腿就要飞奔离去,根本不给梁上君反应的时间。
“喂——”
“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谷石藤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一边倒退着小跑,一边冲梁上君喊道,“提醒萧雾,如果她有什么很在意的事情,一定别忘了去做!”
话音未落,像鬼一样悄悄出现的谷石藤,又像魂魄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如果不是已经清楚谷石藤总是这般神出鬼没、脑子里不知装着什么鬼主意,梁上君一定会觉得他方才看见的不是人而是鬼。
去见叶家人啊,来得及吗?
反正他刚刚走得快,时间应该还早,而且叶家就在柳家对面,应该来得及。
“我不能走!”
柳奕安说得斩钉截铁,眼里却又是恐慌,又是期望。
“为什么不能走,”叶海棠,没错,此时此刻她是叶海棠,自从给自己改了名字后,她再没有把自己当成从前那个叶可芙,她尽力用柔和的声音劝说柳奕安,“不是要你抛弃家人,我只是希望你摆脱现在身上那个枷锁,希望你暂时放松一下,相信我,这对你有好处的。”
柳奕安有些迷茫,许久,他点了点头,跟着叶海棠走出了房间。
萧雾心里有点忐忑,刚刚用来劝说柳奕安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柳奕安说话的声量又没法控制,她不知现在是否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围龙屋的房屋都是一间一间挨得特别近的,说不定等下一出门,他们就会看见整个柳宅的人已寻着声响过来,一圈圈站着把他们包围住。
所幸并没有,夜晚还是很静,并没有吵醒谁,只有三人在路上的匆匆脚步声。
到了最外层院墙,柳奕安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
“这有违常理,这不可以,我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叶海棠一边问,一边用眼神看了看萧雾又看了看院墙,问她能不能想办法强行把柳奕安送出去。
萧雾也心情急切,可是单凭她的力气是做不到的,若是梁上君在,那倒好办。
昨天竟没有想到这层,应该她去雇马车,梁上君和海棠姐去带柳奕安。可是如果时间倒回昨天,大家估计仍然觉得还是由轻功最快的梁上君去雇马车比较稳妥。
罢了,现在出的问题就现在想办法解决吧。况且若是梁上君在,柳奕安怕是也不容易稳定情绪。
萧雾踩着墙壁飞身坐上墙头,可任她怎么张望,都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梁上君是记错了集合地点,还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看到吴恪妍以一副梨花带雨的面容出现在府门时,郑道心里已然猜到是柳奕安的事情。
三年前无意中发现儿子郑甫兴竟帮助叶可芙潜逃,他气得打断了儿子的腿。
这么久了,他以为叶可芙早就因为花柳病死了,没想到这个娼妓居然还敢回程乡,一直像鬼魂追债一样要索柳奕安的身与命。如果不是今晚出事吴恪妍不得不来找人求助,他都不知晓此事。
“这件事一定得有人管管!”郑道愤然走出郑府,郑甫兴则在屋里隔窗悻悻窥视,他无论如何不想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有了柳奕安之父和郑县令之父郑道撑腰,吴恪妍脸皮就厚了,仆役们按照她先前的吩咐,纷纷去程乡各家各户,把这些县里熟人叫醒,复述一遍编好的说辞,煽动他们速来柳宅,“阻止叶可芙拐走柳奕安”。
本来宁静的夜晚一时纷扰起来,人们披星戴月赶往柳宅。
“奇怪,为什么感觉比刚才吵闹了些?”萧雾不安道。
好不容易说服柳奕安让他把手伸过来,三人从墙头跳下落地,却听到逐渐沸腾的人声。
走在最前头的赫然是郑道和吴恪妍。
“好啊,果然是你,你居然还有脸回来!”郑道恨恨道。
“你究竟为何要死缠着柳奕安、死缠着程乡不放!”
吴恪妍脸上泪痕未干,满腹委屈,悲然道:“你好狠毒,你厌恶我就罢了,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奕安?”
“你要祸害他到什么时候才满意?居然还想带他走?我们曾经都受柳奕安的恩惠,如今可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你彻底毁了!”
“你究竟想给程乡带来多少灾祸你才满意?你怎么能狠毒到这个地步,程乡究竟哪里亏欠你了?!”
从另一个方向小步快跑过来的、大肚子随着跑动上下颠簸的柳父,匆匆赶到,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仆役和婢女为他拿着衣物。
柳父睡衣外披着单衣,头发凌乱,似乎是刚从床上爬起。他“扑通”一声跪在叶海棠面前,哭丧着叫喊:“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儿!”
“我相信你本性善良,你一定也是着了魔人妖道,我求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儿,求求你了!”
有这三个人先开腔渲染氛围,和那个流言的渲染加成,众人一愣一愣地,附和着,帮腔着。有一个开始附和,就有十个连带着开始附和。有一个开始帮腔,就有十个连带着开始帮腔。渐渐地,大家都忘了最初他们并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此刻自己竟会如此义愤填膺地指责叶可芙。
原本静谧的夜晚此刻竟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在众人惊风怒浪中,叶海棠和柳奕安从一开始的惊讶不安,到欲辩不能,到渐渐忘却了说话的能力。
人群围成了一座死城,他们走不得。人声响作怒海波涛,他们逃不得。
柳奕安早就呆滞了,蹲着墙角瑟缩着。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抓起来”,人们开始往前涌,无数张手织成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向叶海棠而来。
叶海棠无处可躲。
不知是谁的手最先够到了叶海棠,不是冲着别的地方去的,却正是冲着她胸部去的。也不知这些嚷嚷要抓住她的人,到底是想抓她做些什么。
但是那只手还没有够到她,人先被掀翻了,伴着一声惨叫,摔了个大跟头。
一瞬间,叶海棠以为是梁上君来了。
可是他没有。无论她怎么寻找他的身影都找不到。
出手的人是萧雾。
又有人扑向叶海棠,但这些乡野莽夫纵使有力气却不懂武功,不知道往哪使。萧雾借力打力,侧身上步,一推一按,平时看上去好像孔武有力的一个大男人登时就被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姑娘给摁倒在地。
老实说,萧雾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心里很慌,从计划带柳奕安逃跑到现在,她一直很不安。
她也说不太上来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安。好像,自打记事起,她就一直都很不安。
可以说,无论身在何处,是落月也好,或是其他任何地方也好,这种不安感一直隐隐作祟,无法消弭。
只有待在某个特别的人身边时,这种不安感才会稍微消失一会儿。
不多时,已有很多胆子大的想上来抓叶海棠的人被萧雾掀翻在地了。
看到这个小姑娘这么能打,人群一时冷静下来,不敢再上前了。
“现在怎么办?”萧雾回头问叶海棠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她在害怕,这种害怕和她当时面对落月山庄百名阳乌卫追捕时的害怕如出一辙,但愈是害怕她愈是告诉自己要冷静,除非冷静,否则无法从百人包围中逃脱。
问题是,一个人逃还有优势,带着不会武功毒蛇毒药也不在身上的海棠姐和既不会武功情绪又不稳定的柳奕安一起逃,这实在是劣势中的劣势。
叶海棠摇了摇头,她忍着眼里的泪光,声音沙哑而微弱:“……我也不知道。”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安宁地活着,平凡地活着,她只是希望柳奕安也能过个安稳宁静的日子,这点不过分的要求,为什么要招致全县人的憎恨?
这个世道不是个太平世道吗?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不能让她逃了!”吴恪妍跪着哭喊道,双手捂着胸口,仿佛她心很痛似的。
那撕心裂肺的样子足以让同乡人同情与心痛,足以让明晓真相的人作呕。
“不能让她走!”有人又开始帮腔。其实到底是谁在帮腔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也许是吴恪妍自己的人在喊呢,没人想去弄明白这件事,反正有人喊的话,跟着喊就准没错。
“抓住她!”
“打死她!”
一时间叫喊声又如锣鼓震天响,人群又开始张牙舞爪,向叶海棠扑来。情势凶猛,萧雾也招架不力。
其实说来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总是只能想到逃呢?
大概是因为已经放弃了正面对抗的希望了吧。
“全都给我住手!”
不知哪里冒出来一句话。因为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嘈杂的人声小了一点。可是这么多人,把柳宅和叶宅之间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人们哪里知道喊话的人站在哪里。
本已减弱的嘈杂声比原先响得更厉害了,还夹杂着对那个不和谐的喊话人的嘲笑。
“说得够不够明白,全都住手!”
这个喊话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口音更陌生,他应该不是本地人。
“谁要叶可芙死,先问问老身!”
此话一出,杂乱的声音渐渐减弱,人们都在寻找是谁这般语出惊人。
这个人不同于上一个喊话的人,声音虽然很大,却听得出他已竭尽全力,那种干涩的嘶吼,应该是年纪大的人发出的。
柳父叶没想到这时候还会有出来搅局的。
吴恪妍也纳闷了,以前一直畅行无阻的伎俩,怎么这次就三番五次遇到绊脚石呢。
人们终于找到了这两个“异端”喊话人所站的地方,人头一个个撇过去,看向他们,年轻男子搀扶着这约莫七八十岁的老人走了出来。人们虽不认得年轻男子是谁,却认得那老人是谁,因而纷纷让出了一条道。
说来也巧,人们后退空出的这条弯弯扭扭的路,刚好连结着风暴中心的叶海棠、柳奕安以及柳家,和叶宅大门。
那个从叶宅大门走出来的老人正是有着十二个孩子,且因为第三个女儿的堕落而无颜面见乡邻的叶家之主,叶父。
叶海棠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她惊讶地抬起头,从来没想过站出来帮她的会是她爹。
明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叶家七儿五女,生完最后一个女儿时,叶父叶母已经年过半百,小女儿也因此身体最差。要照顾的孩子又岂止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甚至是岂止孩子,要照顾的上至官场下至乡里,如今被全县乡民各种拜托各种麻烦的柳家,又何尝不是曾经威望仍存的叶家。事情那么多,自然是会有照顾不到的。
好多年没见到叶父了,众人不禁觉得叶父老了太多,柳父比叶父只小十岁左右,看上去却像是中年的儿子和年迈的父亲一般的年龄差距。
远远得站在那里的叶父,那像被揉皱了的宣纸一样的脸,皱纹纵横,像驼峰一样的背脊,像海边白岩一般的华发……
和久别重逢时一股强烈的陌生。
她无言以对。
有那么闪过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还是叶可芙,好像自己从来没给自己改过名字。
不过看到爹身边的年轻男子时,她忽然又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的存在提醒着自己,她确确实实是叶海棠。
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姗姗来迟的梁上君。
谷石藤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梁上君是真的猜不到,但是按照经验来说,照着谷石藤说的去做总会有惊人的效果。
梁上君就姑且斗胆试试。他知道时间有可能会来不及。
但隐约之间梁上君也认为,此事十分有必要和海棠的家人说一声。
两人之间的误会有时需要第三人的介入才能解除,亲人之间的误会有时需要外人的调解才得以消弭。
“叶兄来得正好,这事你必须得给个交代!”柳父扬声说道。
“说什么说!”叶父不屑道。他竭力地大声说话,人们仿佛能看到他的喉结随着他说出每一个字而上碰下撞。
相比之下,柳父却是中气十足:“你女儿做的事你知道,你也承认。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处理,把她关起来,一关就关个十年二十年,最好是关到老为止。”
不知是不是年老耳背,叶父就好像没听到柳父的话一样。但这个老人的声音仍然刚强,不容反驳:“要说,你让你儿媳妇说,让她把她造的谣言一个个说,好好说清楚!”
这句话好像一把冷风如刀刮过吴恪妍的身子,弄得她浑身震颤了一下。
“老先生莫要血口喷人!”吴恪妍立马恢复到原先的表演中,眼含泪光地叫道。
但是叶父这话已经说出来了,叶父终究也是个曾经有威望的人,众人没法再按照吴恪妍原先的预想一样一个劲儿地去叱骂叶可芙了。
更何况,义愤填膺地来看戏的群众们现在其实有点懵。
叶父不是对叶可芙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吗,不是曾经把叶可芙关起来禁足数年吗,再叶可芙逃走后不是也说出“宁可她再也不回来”这样的话吗。
叶父难道不应该是一直认为,叶可芙堕落不堪,永无悔改可能,因而对她已经放弃了,是这样的吧?
那现在为何敢放言“谁要叶可芙死,先问问老身”?
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难道没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柳家大少夫人,”梁上君冷冷道,“你不打算出来解释解释,此谣言为何意?”
“是你们满口胡言,企图陷害于我,我……”吴恪妍以手拭泪,尽管没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流泪。
她是在掩饰已有些慌乱的内心,不是担心自己会被污蔑。她是在怕,纸要包不住火了。
她语含委屈,说道:“我怎知你的一派胡言是何用意?”
梁上君从人群中揪住一个人,这人仆役打扮,因没了人群掩护,突然暴露在众人当中而神情慌张。
梁上君问:“你是不是柳家仆从?”
仆役害怕地点点头,道:“嗯、嗯。”
“很好,”梁上君接着问道,“在这么多人面前你怕不怕?”
“怕。”仆役道。
“那你会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梁上君步步紧逼。
仆役拼命摇头,说道:“不会。”
“好,”梁上君忽然提高声音说道,“你告诉大家,吴恪妍有没有指示你四处散播谣言?”
仆役瞟了眼吴恪妍,她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有。”
“都是什么谣言?”
“尽是些污蔑叶、叶家三小姐的谣言。”
“说具体点。”
“很多年前说的是她‘生活不检点、在外面寻花问柳’,三年前说的是她‘在大人物床上吹枕边风,害得柳奕安没了官做’,现在又说什么‘柳奕安的病全是叶可芙害得’……”
“够了!”吴恪妍尖叫道,她没法再演了。
吴恪妍指着那个仆役,对着众人说道:“他根本不是柳家仆役,大家别相信他的话,他是被人找来做戏的!”
梁上君笑问:“怎么证明?”
吴恪妍冷笑道:“别以为用这种小儿科能糊弄我,我的仆人身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他是不是我仆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人根本就是你雇来做戏的!”
她转头又对众人说:“那个人也不能信,他是朝廷通缉犯‘欧阳大盗’,只有这种人会和叶可芙同流合污!”
众人一片喧哗。
可是似乎没人着急去报官。
如果真是朝廷要犯,哪还大大方方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呢?吃了豹子胆吗?
忽然又有人说道:“叶老不会轻易与人同流合污啊。”
“是啊,叶老之前也是觉得叶可芙太不自爱啊,怎么突然态度变了?”
吴恪妍又赶忙指着梁上君,接过大家话头,说道:“那是因为这个贼人说了什么话蒙骗了叶老!”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这人是不是柳家仆人啊?”
众人问道。
梁上君道:“首先我得承认这个人确实是我找来演戏的。”
众人一片倒喝。
“其次我得说,”梁上君不得不提高音量,说道,“演戏谁不会,造谣我也会,不但我会,谁都会,只是平时我们没那闲工夫去造别人的谣言,太缺德了。”
众人虽然还是有骂骂咧咧的,却也有很多本来就只是抱着看戏的心态过来的,此时就静静地看着这两家人会怎么打。
梁上君接着说道:“各位不如好好回忆一下,其实这些事情不攻自破。柳家大少夫人,还有尊——敬——的柳老,我请你们也好好回忆一下,你们每听说一件关于海、不是、每一件关于叶可芙的事情的时候,你们是亲眼看到的吗?证据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毕竟,好像,确实没有亲眼看过。
人群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来:“那现在这个不就是证据吗?”
吴恪妍立马冷笑道:“瞧,瞧瞧看,叶可芙现在打算把柳奕安从柳家拐跑,你们看看柳奕安现在蜷缩在墙角这个害怕的样子!这不是证据是什么?!”
“来来来各位让让——”梁上君又说道,可是他人已经不在叶父身边了,他忽然消失在了人群中,人们不知道他在哪。
人群又开始移动,像潮水一样后退,空出了一块地方。
空出来的地方上站着的,赫然是梁上君,和一个乔传打扮的乡民。
从白家学来的轻功让梁上君能肆意在拥挤的人群间穿梭。
梁上君一边抓着这人的衣领不让他跑,一边冲着众人喋喋不休地说道:“刚刚这个人说‘那现在这个不就是证据吗’的时候,我就寻着他声音摸过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幸运一下就找到了,总之我是抓到了这个人。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哈,柳家大少夫人你别介意哈,我不会问你他身上有几颗痣的,你要是知道那、那那那我只能说你也挺厉害的哈,而且每个仆人的痣都知道——哇塞,我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谁寻花问柳。”
“——那么好的,”梁上君转过头,对自己手里抓着的人问道,“请问你身上有几颗痣呢?哦不是,问这个问题太失礼了,抱歉。”
忽然有一人忍俊不禁,那轻轻的“噗嗤”一声,有些无奈和苦涩,却又满是欣慰与感激。
别人也许没听到,梁上君听到了,萧雾听到了,蹲在墙角的柳奕安也听到了。
发出那笑声的是叶海棠。
……梁上君啊梁上君,你还真是不会变,到什么时候都能一副轻松说笑的样子面对事态。
远远得,他看见她笑了,心里也安心了。
人还能笑,说明还没有太绝望。
绝望的人,通常也不需要别人问他,他自己就先崩溃了。
梁上君知道他抓住的这个人没错,因为他感受得到这个人自从被抓到后,自从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后,他身子一直在颤抖。
还没等梁上君真的问他,他已经“扑通”跪下了,抱头说:“我只是想挣点钱,只是拿钱办事,光说话就能挣钱那谁不挣?叶老,我无意害你!四舅,对不起,我、我就是这样的人……”
人群中有一个中年男人震怒地看着他,恨恨地叹了口气:“你不肖!你对不起你爹娘!”
这个跪下的人又说:“不只我,还有很多!传谣言的不只她的仆人,她还雇了很多人!”
他指着吴恪妍,口中说的“她”,不言而喻。
吴恪妍却已处变不惊,振振有词地说道:“不过又是一个你雇来演戏的,第一遍大家没上你的当,你以为演两遍大家就会上当了吗?”
说实话,梁上君这时脑子正在飞快运转,在想他该说些什么,可是他想不到。
第一次的确是他雇人演戏,那时他反而心里有底气,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这一次,他真的纯粹就是一刹那的本能反应让他立即判断说话之人的位置并迅速抓住了他,他完全没料想得到这个人会主动坦白。
结果这时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因为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会不会无论接下来他说什么都会让吴恪妍抓住什么漏洞,反过来诬陷自己。
当事实的真相与假面摇摆不定,当你的一个字可能成为对方攻击你的武器,话痨也说不出话来了。
“适可而止吧。”
高墙边传来纤弱而坚定的声音。
到此时,叶海棠,或是叶可芙,她终于说话了。
只有到此时,她才觉得她能够说话了,她才敢觉得程乡的人们能够听得进去她说的话了。信不信姑且不说,但起码愿意听。
毕竟有人撑腰啊,梁上君给她撑腰,萧雾给她撑腰,最重要的是,一直以来她以为不信任自己的爹,也给她撑腰。
“吴恪妍啊你,就为了在柳家站住脚跟而无所不用其极,你至于吗?”
为了稳固在夫家的地位而费尽苦心的女人,叶海棠见得多了,她的几个姐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不忍卒读。
“还有你,”叶海棠忽然转头对柳父说,“躲在儿媳妇背后,你可真行。宁可要虚名也不要自己亲儿子,你厉害。”
她看了看墙角埋头于曲起的双膝之间、似乎是无颜见人的柳奕安,又回头看着柳父,说道:“几天前我没发想象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不回来,我可能将永远认为我就是一个扫把星,一个替人赎罪的人,命中注定活该受人唾弃的人。你的好儿媳找到了我,说柳奕安得了相思病,要我回去看看,所以我回来了。我想的只是救人,我只是希望人能够平平安安好好地活着,好好生活。结果一来就被你们关进柴房。如果不是他,”叶海棠看了看梁上君,“不是他假装高官子弟的话我可能会一直待在那柴房,像头任你们宰杀的牲口。明明叫我回来看看柳奕安,却一直不给见面,现在我知道了,你们是怕我见了他之后他会把真相说出来。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害怕他告诉我真相,那又把我找回来干什么?这个地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恶意造谣的人,随风摇摆的人,听信谣言对我横加谩骂的人,因为你们而弄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人,有你们在,这个地方我一生都不想再回来!”
“没人求你回来!我希望你离得越远越好,”吴恪妍狠狠道,“是你心肠歹毒、阴魂不散,是你——”
可没等吴恪妍说完,人群中有人不耐烦地说道:“你让她把话说完。”
吴恪妍怔住了,悻悻地闭了嘴。
“柳奕安说他没有相思病,大夫诊断得出的是郁症,”叶海棠下意识地看了看萧雾,她怕说错病名,萧雾朝她点点头告诉她没错,“于是我更加不明白把我骗回来是作什么。直到刚刚,我才知道。”
叶海棠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冷笑道:“原来只是为了让你们来看我的好戏嘛。你们柳家可以不用付任何责任,因为你们把责任全都推给我了。柳奕安被革职,你们说是我的错,现在柳奕安病了,你们还说是我的错。我就不明白了,柳奕安和吴恪妍成亲后他就一直外地为官,你们柳家人都是写信和他联系,难道我就能见到他?我是喜欢去外面看看,可我出去玩不要钱的吗,我家有你们家有钱吗,我能经常出去吗?我也和你们一样好好地待在程乡,我什么时候见过他了?我被禁足了多久、这么长时间来我没踏出叶宅一步,你们没一个人知道吗?就这样你们柳家都能说是我害得柳奕安没官当,然后你们一群群看客还都能信这些鬼话,你们没有脑子的吗?三年前我逃走我以为之后就没事了,结果事情找上我。我惹不起你们我躲,你们照样捏造谣言。我躲不起我逃,你们就把我找回来——你们没别的兴趣爱好就只是想看到我活得生不如死,对吧?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哼,”吴恪妍冷冷道,“你继续,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就你作恶多端还善于狡辩,你演,接着演。”
“其实刚刚我想明白为什么了,人都有个弱点,”叶海棠苦笑道,“不是自己的事,就不当回事。站在人群中,你们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敢做。你们可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不管事实是什么。可一旦被单独拎出来接受审视,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窃窃私语……
一阵不同往常的骚动。
人群之中有人缓缓问道:“你敢说你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叶海棠想了想,说:“我不敢讲。可能今天晚上我擅自带柳奕安逃离是一件坏事,但我只是希望他能脱离这个鬼宅。还有,这个问题我建议你问问吴恪妍。”
“我有什么不敢讲,”吴恪妍不可置信地笑道,“我什么都没做过,我问心无愧——”
叶老打断了她。
“——你错了,正是那些什么都没做过的人才不敢讲,正是那些仍然有良知和底线的人会在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犹豫一下,自己是否曾经做过对不起别人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而不是脱口而出‘我敢讲’。那些敢说的人,恰恰是因为坏事做得太多,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而强装无辜。”
这一番话,由叶父那苍老而有力的声音讲出来,在夜晚的上空回荡,犹如警钟。
到最后,吴恪妍也没有承认。确实,谁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谣言是她造的,因为谣言这种东西本就毫无凭据,你要说吴恪妍是始作俑者,可每一个听信并传播谣言的人都是帮凶,谁又能定谁的罪呢?
但是吴恪妍的目的没有达到。
……
“叶可芙说的靠谱吗?”
“谁知道啊。”
“不好说啊。”
“我看未必真。”
“我觉得未必假。”
“其实我们确确实实没有人亲眼见到她做那些事。”
“可是如果有人要做那些事,还会特意让人看到吗?”
“但照你这么说,又有谁做了那些事还留下把柄让人说呢?肯定是涂脂抹粉,把戏唱得像模像样啊。怎么可能还会弄得人尽皆知呢?”
“这……唉,说来说去,空口无凭,终究只是说说而已。”
“是啊,大家都只是说说而已。散了吧散了吧。”
“都是嘴上说说,闹这么大干什么。走了走了。”
……
众人到今晚算是受了当头棒喝,曾经的义愤填膺到现在的“说说而已”,可能有的人仍然不相信,但已经有人觉得这些年可能真的错怪了叶可芙,这就足够了。
人群散了,吴恪妍还在极力把戏演下去,也只不过是对着满座空席独自唱戏的戏子,没人看,这出戏又有何用呢?
那夜之后,人们时不时会说柳父怎么怎么样,说笑也好,看戏也好,反正柳父时不时能感受到一股冷气,好像又有谁在说他不是了。柳父把气撒在吴恪妍身上,她虽然还是好好地待在柳家,可身为儿媳,她“相公”都已不在柳家了,甚至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她一个膝下无子女人,往后的日子会好过吗?
柳家在众人心中的地位会不会有变化,只有人们自己心里知道。只要柳家仍然是一方地豪,乡里人在求他们办事时他们仍能伸出援手,他们柳家的地位就不会差。只是没了柳奕安,他们不一定还能像以前一样大大方方帮助乡邻了。
要说柳奕安去哪了,其实很奇妙,叶海棠匆忙决定带柳奕安逃的时候并没有想好他的落脚处,此时却自然而然地找到了他的落脚处。
这个地方离柳宅其实很近,那个她三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叶宅。
灯火点起,厅堂里点点鹅黄的光,暖融融的。
人已倦,夜色疏懒。
今夜变故迭生,纵使困倦十分,也没有人想去睡。
叶老叫大儿子在叶母牌位前上三炷香,告诉她女儿回家了。
看到叶可芙,这叶家大哥并不震惊,他脸色虽然是冷冷的,说话不是很客气,但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
梁上君本来出发得早,但直到叶海棠和萧雾把柳奕安带出柳宅后很久他都没到,正是因为他在这段时间里将柳家与叶可芙的各种原委悉数告知了叶家人。
先解释自己的来历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切入正题没多久,外面就聚集了半个县的人,事态一触即发。
叶老沉吟许久,听梁上君讲完最关键的几句,撑着床沿起身下床,在梁上君搀扶下往屋外走去,便有了后来的那一幕。
“‘海棠’么……春阴漠漠,海棠花底东风恶,人情不似春情薄,”叶父口中念着,忽然停顿,反复默叹,“‘人情不似春情薄’呀……”
爹口中满是叹息。
叶海棠眼帘低垂,不知如何去看爹。
光是看到娘的牌位,她已五味杂陈。
夜深了,不便喝茶,只好以水代茶。坐在爹旁边的大哥一边替她以及梁上君、萧雾、柳奕安倒水,一边问道:“这么久没回来,有什么感觉吗?”
“什么时候?”她看了看娘的牌位,问道。
“一年前,病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谁都没想到是娘走得早,”大哥说道,他的语气还是冰冷冷的,但大哥的冰冷冷,又总和外面的人的冰冷冷不那么一样,“这两年娘一直让我去找你,但我没有。娘不识字,让我代笔了很多封信,娘走后,信就停了。虽然娘让我寄信,但……哼,那时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这信寄给你的,那时我和其他弟弟姊妹一样,都很恨你。当然了,就算有人不那么恨你,这信也没法寄,因为不知道你的地址。”
叶海棠一直盯着茶几上那圆口小茶盏,茶盏中烧开的清水冒着白烟,好像头七烧纸钱那纷飞的青烟。
梁上君揉揉叶海棠的脖颈,希望她心情别太难受。
“信我就不给你看了,”大哥看了看屋顶,他说话也是三句一叹息,没法连着说,“我写完就扔了。”
“娘……真的说过要你来找我?”叶海棠问道。
“不单是娘,爹也是一样,只不过爹是不肯说出口的,”大哥答道,他用食指和拇指转茶盏中的水以尽快散热,忽然他又放下茶盏,热水溅出了不少,他恨恨道,“爹是怎么从官场跌落的你不知道吗,不也是因为政敌诬陷造谣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那都是百口莫辩。爹做了一年的牢,你难道忘了吗?如果当时爹逃走了,那不就坐实了罪名?爹没有逃,他做了一年牢,受了一年的审,终于等到了真相大白。确实,爹出来后官衔没降但已无实权……可是!爹清白没丢。”
叶大哥话讲到这,叶父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今天听这位公子所说,我确实发现以前是我们做错了,没有去深究真相是什么,擅自把你这么个喜欢到处跑的野丫头关起来。但那是因为有很其他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大哥想接着说,叶父拦了拦。
“贬官之后,”叶父声音沙哑,缓缓说道,“可能也因为人老了,很多事情看开了,不奢求了。惟愿叶家老老小小,每个人都能过得还好。你娘希望你们嫁入高门,其实没说一定是高门,就只是希望般配合适,在那里你们总不必像在这一样受那么多委屈。为什么我那么苛求你大哥二哥还有几个弟弟凿壁偷光地学,大家都在努力,总比柳公子一人努力身上背负的重担要少吧。”
叶大哥向柳奕安补充道:“不是有意伤你,你也受苦了。”
大家看了看情绪还在逐渐恢复中的柳奕安。他点点头,干涩地笑了笑,作为回应。
叶大哥又道:“柳家的家事外人不便管,但是我们叶家和柳家的账,以后一定要好好跟他们算!柳公子的事,多少也是叶家的事,有我们在,公子不必怕。”
叶父也点了点头,说道:“以后可先住在叶家,就当我收了个义子。”
柳奕安缓缓抬起头,无声地看着叶家人。一直以来他眼窝深陷,眼圈发黑,两眼空洞无神。今夜此时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眼里有了光。
岭南冬夜风霜重,其实是湿冷逼人的,厅堂里的灯火不过鹅黄点点,怎得感觉比仲春要温和许多呢?
看着爹和大哥的无奈而辛酸的神情,叶海棠好似喉中有物,疼痛难言,只闭眼哽塞道:“对不起……”
叶父再叹:“人情不似春情薄啊,海棠。”
叶海棠哽咽中有些惊诧地看向爹,刚刚爹叫她……“海棠”?
“海棠是个好名字啊,”叶父念道,又转头看向梁上君,默然笑道,“你,‘守住花枝,不放花零落’,你可做得到?”
梁上君怔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说道:“叶老放心。”
“春总会过去,但过去了总又会来的。海棠,你大可再活一次。”
“……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