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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原来他收了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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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的宅邸碧瓦朱甍,玉楼金阙,庭院深深,窗格与屋檐上浮雕精致华美,院落里养着昂贵的春剑皇梅,若非专门有人悉心照料,它不可能在冬天开得这般尽态极妍。
脚步声哒哒响起,侍女仆役三五排成整齐的队列,用托盘盛着浴巾,手里端着银盆铜皿,穿过重重珠箔银屏,来到知县的内室,为他傍晚沐浴做准备。
“没想到你洗个澡居然这么大动静,郑知县。”
郑甫兴彼时正坐在轮椅上等侍女仆役进屋里来,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谁?”
郑甫兴四下张望,屋里该陈列的三尺花瓶仍是那三尺花瓶,该摆在书桌上的那江南墨砚仍好好地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博物架上该摆的还在那摆着,屋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什么动静人影都没有。他扶着几案借力把轮椅往前推了推,眼睛在屋子的各个地方搜寻着。
“出来,没点起码的尊重吗?”郑甫兴喊道。
“啊抱歉抱歉,我也是刚到,长途赶路累了,让我歇会总行吧。”
声音似乎是身后传来的,郑甫兴回头望去,没人。再转过头来,书桌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体态桀骜的游侠。
那人坐在书桌上,一只脚垂下,另一只脚屈膝踩在桌子边缘。
“请下来,不要踩到我的书。”郑甫兴道。
听郑甫兴这么讲,那人诧异地低头看了看:“嗯?啊,真的踩到了。”那本书被他踩在书桌边缘,要是他一松脚,书就该掉到地上了。
那人没有从书桌上下来,只是把书放到一旁,然后盘腿坐在书桌上。
郑甫兴见来者不善,便向屋外叫到:“来人!”
“哎别着急别着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是来问几件事情,问完就走,你要是撵我走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晚上再来,把你手脚都绑住然后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你要是想这么麻烦我也可以晚上再来,但是你应该不想吧,对吧,我也觉得这么做更麻烦,所以你就现在老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我问完就走。”
“你是何人?”
“跟知县大人比自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过好巧不巧偏偏跟知县大人有某些联系。在下姓梁,名上君,很简单很好记,就是‘梁上君子’的梁上君。”
“郑某从不认识什么姓梁的人,跟你不可能有什么瓜葛,还请速速离开,这里是官邸!”
“官邸又怎样,天下的官邸大的小的我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郑知县这么着急赶人不太好吧,还有啊,郑知县,你确实不认识我我也确实不认识你,但你一定认识一个姓叶的女人,你们是老乡啊。”
梁上君看书桌上什物颇多,饶有兴致地抓起这个镇纸看看又抄起那个烟壶瞧瞧。郑甫兴想阻止他,双手刚往轮子伸过去,忽然想到这个叫梁上君的人神出鬼没般的身手,料想自己肯定是抢不过他,只好作罢。
“姓叶的多了去,你说哪个姓叶的?”
郑甫兴此话一出,梁上君便一把抓住进入正题的时机,他脸色一改方才的玩世不恭,正经说道:“叶可芙。”
郑甫兴却不耐烦地说道:“很遗憾,我不认识。”
“你不可能不认识,”梁上君牢牢地盯着郑甫兴,肯定地说道,“三年前,是你让她来无灯巷。”
“你是无灯巷的人?!”郑甫兴脸色一变,惊讶道。
无灯巷的人为什么会来找他?难道他们知道是他把叶可芙的住所告诉吴恪妍?
“不、不可能,”郑甫兴自言自语着,“她告诉他们这件事干嘛啊,没道理啊……”
“帮叶可芙逃出程乡、还找到了无灯巷这样一个居所的人是你,所以我来找你。至于为什么来嘛……其实也没别的目的,我就想问一件事,”梁上君说道,“三年前,叶可芙和柳奕安还有柳家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要那些街坊邻里都知道的,我要听他们不知道的。”
“哼,”郑甫兴摇头嗤笑道,“我能知道什么?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什么?”
嗖——
什么东西如闪电般划破空气,掠过郑甫兴耳畔,那破空的风还带动郑甫兴鬓角头发飞扬。
那是一根毛笔,梁上君从书桌上随手捡起飞掷过去,瞬间穿过了厅堂,插在了对面的墙上。速度够快的话,端头并不尖锐的毛笔也能嵌入石灰墙。
“你是读书人,应该喜欢斯文的,况且就你这双腿,恐怕经不起再受折磨了吧。”
梁上君又捏了根毛笔在手里,还故意放在身前明晃晃地转动好让郑甫兴看见。
“哈哈哈,你怕是不知道我府里多少人。”郑甫兴回敬道,他不信这个人敢对他动手,充其量只是吓唬吓唬人。
梁上君一愣。嗯?嘶……哎?他是被小瞧了吗?
“唉,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梁上君摇摇头,这样的人当然是有的,只是在读书人身上真还挺少见的。聪明人知道权衡利弊,他们这种笨蛋才会为了什么信念、道义之类的坚持到底。
“可是我就奇了怪了,”梁上君有些气愤,但表现在脸上他却是仍然笑着的,越是气愤,他越是玩世不恭地笑着,他说道,“你现在想把锅甩得这么干净,当时又为什么要告诉吴恪妍呢?”
这句话是这个夕阳时分击溃郑甫兴坚实盾牌的第一个暴击。
“喂,你说说看,”梁上君接着说道,“叶可芙的藏身之所是你给她找的,泄露给吴恪妍也是你给泄露的,你会告诉她说明你知道她要干什么对吧,那么你也就肯定知道叶可芙现在在哪、做些什么吧。”
“……发生了什么?”郑甫兴问道。他指的是柳家、吴恪妍和叶可芙那边,发生了什么?
“你猜咯,你猜猜看。”
郑甫兴慌了。
他原以为吴恪妍不会告诉别人她是怎么知道叶可芙住在哪的,毕竟她告诉别人也没有任何意义。是的,他猜得到吴恪妍会带叶可芙去柳家,他知道吴恪妍想做什么,她要把三年前的伎俩再做一遍。想着自己不会被卷入这件事,他就把叶可芙的地址告诉了吴恪妍。
那时发生的事,这个叫梁上君的不知道。
如果他不说,这个叫梁上君的仍然不会知道。
可是这个人的确知道是他把消息走漏给吴恪妍,要么是吴恪妍说的,要么是梁上君自己打听到的。要这么算的话,那他知道的甚至可能还远不止这些。说不定,三年前的事情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他只是来找自己求证的。
可恶,他究竟还知道多少?
至于梁上君呢,他其实还真不知道叶海棠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他来这就真的是来郑甫兴的。不过,梁上君知道三年前无灯巷发生了什么。
梁上君来到无灯巷是七年前欧阳府一案他被谷石藤救下并安置在无灯巷,此后他一直和阿叔、谷石藤住在这,三年前,谷石藤领叶海棠回来了,一年前,谷石藤又领陆元回来,然后是半年前,自己逃命逃到无灯巷的萧雾。
问问谷石藤其实就能知道叶海棠为什么会来无灯巷,是经由什么途径来到无灯巷,他会知道郑甫兴这个人的存在也不足为奇。既然程乡这边只有郑甫兴知道叶海棠住哪,那吴恪妍也只能从郑甫兴这里得知。程乡不是大地方,问问当地人基本就能够知道谁和谁有交情。
他在柳宅时探听到,吴恪妍半月前去过知县府邸。
那就没错了,向吴恪妍走漏消息的只能是郑甫兴了。
三年前也好如今的事也好,都有他在幕后作纽带,所以梁上君觉得从他身上一定能问到什么,便径直往知县府奔过来了。
梁上君不知道郑甫兴脑子里经历了什么挣扎让他忽然愿意讲了,他不管,反正郑甫兴会讲就行。
转运使司的人都是朝廷直派的,能在这任职的人,不管是靠自己还是靠关系,反正都不简单。不像自己,考几次都没中,前年秋闱好不容易夺个亚元,还是排在最末挨个边而已。
同书院的生员,有的高中榜首,留在京城就没回来,有的被爹爹或是老丈人招呼一声,穿上华服走马上任。他呢?小地方出身,没有关系,也没有……咳咳、老实说,才学什么的,姑且还是有一点的,但就是老发挥不出来。
爹说,这里有个人,年纪轻轻做了发运使,是他们老乡,拿着爹求来的这封介绍信去找他探探口信,送点礼什么的,说不定能求个一官半职。
他看着门前柱子上黑漆白字的竖长牌匾“广南东路诸州水陆转运使司”,心中感到一阵忐忑。
其实这不是郑甫兴第一次听说柳奕安,但却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到柳奕安。
柳奕安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小个六七岁。
郑甫兴听说过柳奕安这个人,毕竟柳奕安和他是同一个书院的,但也许是年龄有别,也许是因为他向来不太擅长记住那种一声不吭闷着学的人的脸,他对柳奕安没什么印象。
第一次记住柳奕安这个名字,是几年前得知他金榜题名的时候。那时郑甫兴愣了愣,他们书院有柳奕安这个人吗?同窗提醒他,就是那个平时一句话都不说,只闷头写写写的人。
料不到吧,那样的人,居然能临场不乱,侃侃而谈。
看来啊,不是人家书呆子,而是恃才傲物不屑跟我们这些庸才一道而行。
那时郑甫兴想,自命清高、目空一切还没权没势的人,在京城待不久,说不定很快就卷入什么案子被叫去御史台。
郑甫兴对柳奕安的预测,没中。柳奕安在京城待了两年,之后才因老家在程乡而被委派到辖管程乡的广南东路,还做了发运使,有权又有钱,熬得下去的话,他甚至能做转运使。
为什么有这种人存在?郑甫兴不明白。
柳家算个什么,和他们郑家都是一样田里种地、江湖跑马,这样背景的人也能在官场混这么久?
他柳奕安很厉害吗,在书院时怎么没见他有多少能耐啊?
程乡柳家这几年,大宅建了起来,亲戚的生意红火起来,三姑六婆的孩子能当个芝麻小官的就带了乌纱帽,能嫁个乡绅的就穿起了贵妇袍,都是依靠柳奕安这个发运使手里的钱和权。
唉,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自己求个官职要来找他啊。
他原以为柳奕安不会给自己好脸色,谁会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乡呢。可是柳奕安没有。
他请自己坐下,命人给自己倒茶,手里看不完的信件也放下了,像个亲戚家的表弟一样询问自己的状况。
郑甫兴原本翻了很多书籍史料找了很多很多含的典故,若是柳奕安拒绝自己,就搬出来,冷嘲热讽他一番,沙射影地说他是陈世美这类人。反正他觉得柳奕安是不会帮自己的。
结果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就没说出来,反倒呛自己一口茶。
柳奕安确实叹了口气,似乎有一丝厌倦和疲惫闪过他的脸庞。
他转身去够书柜,拿出一个册子翻找。
那不是官府的册子,是柳奕安自己的手账,记录着哪里有职位空缺。有很多地方划了横线,应该是现在该职位已补足人手的意思。
这不奇怪吗,发运使是管购置粮食的,不是管人事变动的呀。
柳奕安说,程乡县衙有个县学教谕,正八品,年过六旬,人挺好的,他原来的一个训导五个多月因病亡故,一时半会没补上人,他可以写封介绍信。
县学训导是吗,就是给县学教谕帮帮忙咯。
柳奕安说,管理生员这类事关乎一个县的科考出仕,在县里地位高,受人敬重,不亏。
郑甫兴想,行吧,好歹有个官当。
他拿着柳奕安的信离开了转运使司,直到很多年后他一步步熬到了知县,一窝蜂有关系没关系的亲戚忽然冒了出来求他办事,他这才明白柳奕安为什么要自己去记辖区内各地的人事变动。
柳奕安他啊,是给自己这一帮求他办事的老乡帮忙帮多了,都帮出经验来了。
算了吧,也就柳奕安做得到那么老实巴交地一个人来求就帮一个、十个人来求还真就帮十个的那种毅力和博爱,反正他郑甫兴是做不到,大门一关窗户一闭,我管你送多少土特产说多少家乡话,不帮就是不帮。
攀高枝可以,但必须是他攀,而不是被攀。
十年寒窗的日子里,柳奕安不敢松懈一刻。他倒不是觉得浪费自己的时间,他是怕自己松懈哪怕那么一刹那都愧对支持自己的亲人和家族。
爹拉上所有的伯父姑母兄弟姊妹一起供他读书,把柳家挣来的钱凑去打点考官,数十年如一日。爹经常说,柳家上下就他一个有希望科考出仕的人,等他当官了,他们柳家就熬出头了。
有时他会看到阿伯们有些怨气却在他面前装作深明大义,他们越是这样,他越是绷着一根弦,不敢松懈。他不能对不起他们。
终于,他到了京城,一待就是两年。
现在是该把借的都还了的时候了。
调到广南东路是他主动请求的,离程乡近,有些事做着方便。
很多年没回家了,柳宅建了大房子,钱是他出的,可他还没看过呢。他写信问爹,过年要不要他回去,爹说,不必,转运使司公事一定很忙。他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但看到信的后面他又感觉好了些。信的后面,爹说,他们柳家现在仰仗他这个在转运使司当差的大儿子,在县里可威风了。
也就是说,他没有对不起他们。
来了个新的转运使,还有一个新的巡察。新官上任三把火,转运使要安插自己的亲信,巡察急于做出功绩,一下子慌了很多人,那些得罪了也不要紧的人。
柳奕安就是其中之一。
转运使找他谈话时言笑晏晏,说让他回家歇息一段时日,把位子借给京城某家的一位新人练练手,历练过后那个新人就会被调回京城,那时他就可以回来了。
柳奕安心里苦笑,哪有这种借法的啊。
可是转运使手里捏着一个册子,上面记着广南东路辖区内人事变动的细枝末节。他对那个册子再熟悉不过了,前些日子还因为找不到这个册子头疼不已。
现在别人手里攒着这本册子,他们可以找人模仿字迹和写法去伪造挪用公款的罪证。
要么就默默无声地灰溜溜滚蛋,要么就大张旗鼓,因滥用职权获罪入狱,刑满释放后再灰溜溜滚蛋,他选哪个?
转运使说,一箱票子,一个册子,换一个位子,你清楚,这已经很划算了。
柳奕安旁敲侧击,问新来的上司,转运使司的官员皆由朝廷委派,凭空换个人,他又如何向上面交代。
转运使司说,上面怎么交代,自有上面的人打点,不用他一个小地方出身的人操心。
人家是有备而来,他又能如何?
他唯一需要苦恼的是回去如何向爹交代。
有一个人,柳奕安想见,又不敢见,偏偏回程乡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
叶可芙。
这几年叶可芙在程乡越发难待下去,不光是乡里人对她的风评不好,就连叶家人也对她越来越不客气了。
她的性子确实像勒不住的马,但叶家那般家教怎会养一个风流女人呢。叶可芙她不过是个比一般大小姐要放得开的姑娘罢了。
叶家没衰落前,爹说,能娶到叶家女儿也不错。
但最后爹选了吴家。
程乡里一时甚嚣尘上的风言风语,其实就是爹选定儿媳人选时发生的。那会儿他已经进京,多少是有身份的人,叶可芙名声坏了,自然就不可能让她嫁入柳家。
流言是怎么刮起来的,就像风是从哪吹起来的一样,不可捉摸。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在背后给叶可芙造谣的人是谁。大家都信了,谁又会觉得这是谣言呢。
爹却告诉他,这个人是吴恪妍,是她最先花钱雇了十几个人没事就去找街坊邻里说叶可芙是不是跟哪个富家公子花前月下、一夜狂欢之类的风流韵事。
柳奕安大惊,疑惑不已。选妻选贤,爹明知道吴恪妍这般行径,为什么还要选她?
爹却说,他太老实,以后官场上肯定被人欺负,不挑一个狠辣的女人做妻子辅佐他的话肯定不行。最重要的是,吴恪妍根据叶家情况对其家族运势的预测,有理有据,不出半年,果有应验。
选妻,要选能帮到你的。
那时柳奕安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还倒真被爹说中了。
又能如何呢,他不见吴恪妍好多年。要说忙也是真的忙,但他也有故意冷落的意思,一年多前就找了个机会让她留在程乡宅里别出来了。
柳奕安下了马车,和差点擦肩而过的叶可芙打了声招呼,他们都感觉对方憔悴了很多。柳奕安心里叹道,当年那匹勒不住的野马原来也会病。
重逢那天的午后,他们坐在县外十里亭,聊了很多从前的事情。他们聊到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时他外地求学,她一个人轻装出行四处游玩,赏花,品茶。恰逢花会,他为花会写对联卖字,赚点零用,她则兴高采烈,在投壶比赛上连胜七局。熟悉的乡音让他们打开了话匣,这才惊喜发现,萍水相逢却同是程乡人,甚至就住在家对面。
少年时的回忆越是美好,越是感到如今现实的狰狞。
如果选妻子的时候,他再强硬一点,跟爹再据理力争一些,她现在会不会过得更好?
叶可芙只苦笑,何必旧事重提。
他突然很害怕,马病倒之后能再站起来的寥寥无几。吴恪妍得到了她想要的,叶可芙却被剥夺了她本不该失去的。舆论能毁掉一个人,毁掉一个人就这么简单。他对她说,她需要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到外面去转转,这样或许能让她焕发原来那般神采奕奕。
叶可芙摇摇头,曾经像满天星一样发光的眼睛里现在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好像午后的天光进入她的眼睛后都被吸入深渊,消失了。
入冬了,风就像在冰水里浸湿的麻布,变成了一把刺骨的寒刀。
这些日子,柳奕安谎称是因公事出差路过程乡,想着节约旅费,才在家住下。爹和吴恪妍,还有柳宅里的其他人,每天都看他早出晚归,真以为他是办公事去了。其实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写了很多信,去求以前他帮过的人,谋份简单的文书工作,只要能让他离程乡远点的都行。可是有的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借故推脱。那个新的转运使,背后是朝廷炙手可热的人物,任何一个可能握有不利于他们的证据的人,都会被从官场上抹去。
简而言之,他柳奕安是个烫手山芋,他们不是不想帮,是没办法帮。
说是这么说,悲情无奈又冠冕堂皇,实际上是为了什么谁知道呢,罢了。
到后来,他懒得提笔写信了,反正现在柳家在程乡俨然是地方大族,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了。
他的使命大概已经完成了吧。
才怪。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
对于一直待在家而无法为他们提供帮助的柳奕安,柳家人不满了,程乡县里有求于柳家的人,不满了,人们的低声暗语,嘈嘈切切,暗中传播着这种不满。
不满,猜疑,谣言,这是一连串的,你逃不掉。
于是又一波舆论悄然而至,直到当事人察觉时,它已兵临城下。
……
“这柳家人以前老说他们家大公子怎么怎么牛,当的是大官,怎么回乡后也不见他给我们送点东西啊。”
“得了吧,人家柳家富贵了,哪里看得起我们啊。”
“就是啊,要我说,程乡里最缺德最忘恩负义的就是他们柳家,以前柳奕安科考时我们好歹是出过一点钱的吧,现在我们家儿子想托他的关系在县衙找个打杂的生计他们都不肯帮。”
“哎,没错,我外甥的升职也是。早知自讨没趣,我何必找他呢。”
“等等你好几个月前不是才让柳奕安帮你那外甥找了个小官吗,怎么椅子还没坐热这么快又想升职啊?”
“额、我外甥说的嘛,刚好在考评期间啊,他柳奕安帮个忙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又少不了他一块肉,凭什么不帮啊。”
“我突然想知道柳奕安他做的到底是个什么官啊?”
“什么什么发运使,就是……你听名字你看看,发运,就是专门决定谁能发运的,升官发财都是他来管。”
“真有这么个官吗?”
“哎别管这个先,你们听我说,当年柳奕安他爹为了凑钱供柳奕安进京,我们没少出力吧?”
“你们家出了什么力啊,不就拎了八捆柴火过去嘛,要说出力的应该是我们家。八只鸡。他们非要我们凑个‘八’,听着吉利。八只!你不想想!”
“得了得了我们不谈这个,听我说,总之,现在柳家翻脸不认人,我们是不是得上他们家找他说理去?”
“这个对,大家一起去!”
……
爹其实很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但他不戳破。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你要是这般不思进取,到时自己收拾残局。
那晚,爹给了他一巴掌。从进京到现在,爹很久没打他了。这是自然,人都见不到,当然没法打。
面对威严如山的父亲,他只好一五一十说出实情。
爹和吴恪妍对了个眼色,只见吴恪妍点了点头,明白了什么。
并且不让他知道。
那晚过后,他被关在房间里,不被允许外出。
他其实隐约知道吴恪妍会做些什么,她是舆论专家,想要盖住一股谣言,只能用另一个谣言代替。
可这另一个谣言会是什么?
……
“不对啊,好像不是这样。”
“怎么了?”
“我听东头的人说,柳家人不是不帮,他们也希望柳奕安帮帮忙,只是柳奕安现在根本没法帮。”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说是贬职了。”
“好端端怎么贬了呢?”
“官场的浑水黑成那样,一般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得,柳奕安能活着不错了。”
“哎哟,那是,当官还挺不容易啊。”
“可是柳奕安是个老实人啊,他一不得罪人,二没有贪赃枉法,不肯能给人把柄啊。”
“……会不会是他老帮忙把老乡往官府里塞,上面不高兴啊?”
“不可能,柳奕安这么聪明的人,不肯能让人抓住把柄的!他肯定会做得悄无声息,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来任何痕迹,还以为这人就是凭实力进来的。”
“对,能在京城待两年的人,那权术肯定玩得比我们厉害。”
“那他到底为什么被贬啊?”
“啧,难说。”
“他还能升回去吗,升回去的话,我还有忙想找他帮呢!”
……
关于柳奕安的事情,就住在对面的叶家多少有所听闻,他们甚至暗喜,少了柳奕安一方为官,柳家很快就会像他们叶家一样衰落。刚开始还是乡绅,很快他们会知道物质条件无法补足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在柴米油盐中被蚕食着,沦为普通平民百姓。
但这并没有减轻叶家内部对叶可芙的蔑视。
叶家七个儿子,五个女儿,男丁不少,但是女娃太多了,算是程乡里比较不幸的。只有嫁到好人家的,叶家才会正眼瞧她。
叶可芙的大姐二姐都嫁得好,所以即便人不在家里,爹娘还要时不时去亲家串门巴结。四妹五妹嫁的都是乡里人,平时没事就回来帮忙干活,带点东西孝敬爹娘,爹娘心里知道她们孝顺。
曾经爹娘也是疼她的,盼望着她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前途无量的书生。
曾经她最大的愿望,也正是嫁给这个,有时有点闷,有时又有种他独有的温柔的人。
后来他去了京城。后来他做了广南东路发运使。后来,做他妻子的人也不是她。
柳奕安说,那是他爹的决定。
她一咬牙,狠心说道,那以后他们就不要再见面了,永远不见,免得看到他的脸,她心会痛。
可是有的人你不得不见,比如亲人,比如父母。
爹娘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和外面的人勾搭。如果不是因为她脏了,柳奕安怎么会不娶她。
看着爹娘失望又鄙夷的神色,她懵了,平时闲不下来的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眼泪登时就夺眶而出。
他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了解吗?她不愿意双脚被束缚在深宅大院里,她想到处看看,但这就能说明她是那种不自爱的人吗?
为什么宁可信外面的谣言,也不信任自己的女儿呢?
柳奕安与吴恪妍成亲后的这些年,叶可芙被爹娘关在家里闭门不出,说是怕她又去作践自己。
重逢那天柳奕安问自己,如果那时娶的是她,她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会吗?
她不在乎。
是啊,那样的话,爹娘以及那些哥哥弟弟们就会像对待大姐二姐一样对自己了不是吗。
她不想,因为她不想那么活,所以她不会那么做。
她不能背叛自己。宁可天天承受刺骨的目光,也比把自己豢养成那般追名逐利、工于心计的走兽要好。
……
“得了得了,我看什么贬官什么官场黑暗,都是胡扯!纯粹是他们柳家看不起我们为了搪塞我们想出的借口!”
“不不不,这次我打听到了,事情还真的是另有隐情。”
“你跟谁打听的?”
“这不太方便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是柳家那边的人悄悄跟我说的。”
“真的?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以前和柳奕安好过的那个吗?”
“这、没事提她干什么?她跟这件事还能有关系?”
“柳家人说的,你信不信拉倒。”
“可是她能在中间起什么作用啊?”
“叶家好歹以前认识些大人物,叶可芙不是在外面风流事多吗,其中有一位大人物特别喜欢她,养她做小情人——”
“——那怎么不让她去做小啊?”
“别打岔,即便是小妾也得有好名声好家世啊,那叶可芙配吗?”
“也是,你接着讲。”
“叶可芙对于柳奕安没娶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攀上高枝了,就给这位大人物吹枕边风,好好修理修理柳奕安,替她出口恶气。”
“她有病吧?自己脏还怪柳奕安?”
“哼,这位大人物就把柳奕安给……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最近柳家和叶家最近碰到脸都黑的跟夜叉一样,原来是这样。”
“叶可芙祸害谁不好,偏要去祸害柳奕安呢。”
“就是啊,她不知道她怎么做我外甥就升不了官了吗!”
“升官什么的你让你外甥自己努力去,我们家才最需要帮忙好吗,又没个会读书的,开个铺头又被催交税,那个什么文书还一直申请不下来,每个月就这么点碎钱,他柳奕安要是不帮,我们家就活不成了!”
“就是叶可芙害的,最毒妇人心,害柳奕安不够还来害我们!”
“柳家也着实可怜,好巧不巧住在叶家对面,让叶可芙缠上了,啧啧。”
“这么说的话也确实,柳家也没办法。”
“是啊,都是叶可芙害的。”
……
房间采光不好,密闭昏暗,很多时候柳奕安不想点灯,微弱的灯火更衬出房间的阴森。
原先他还会从这房间出去,到柳宅其他地方走走,可是看到众人不欢迎他的眼神后,他越发不想离开房间了。
就与这一方幽暗作伴吧。
嘈嘈切切之间,他好像听说程乡的人不再因为他没法为他们提供帮助而为难他们了。他松了一口气。
转而又想,他为什么要松这一口气呢?
不禁苦笑,他是神经紧张太久了。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科考不是他自己考出来的,是他欠他们的。考中,那是他理所应当做到的,当官后,帮他们走后门,更是理所应当的。欠的总得还啊。以至于他现在还傻傻分不清,自己的债到底还完了没有。
一定是因为他的债还完了,所以大家才不再来为难柳家了,一定是的,他可以放心了,柳家也已经成了当地望族,他不再需要操心了,以后的日子,就一个人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好好休息吧。
藤条打在身上是真的疼啊,火辣辣的疼。巴掌打在脸上更疼啊,不但脸疼,心更疼。
叶家爹娘不懂,这些年他们已经尽全力看管这个不孝女了,怎么还能让她跑出去乱搞,她怎么这么冥顽不化啊。
叶可芙也不懂啊,明明这些年她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小地方,她哪见过什么可笑的“大人物”啊,明明爹娘知道她这些年就没出去过,为什么还认为错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呢。
爹娘说,一个人这么说,他们可以认为是他搞错了误会了,可现在是全县的人都这么说,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叶可芙反驳,全县?你也只不过是听了几个人说的话,就以为是全县?
爹娘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平时有诚信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告诉他们这些事情的人值得信任,他们会信吗?
也就是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呗,她不值得被相信呗。
算了,别反驳了,好累啊。
这么久了,他们都没变过。
为什么她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啊,她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吗?
别开玩笑了。
她想开窗透透风,可是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压根就没有窗。她想去外面透透气,却忘了通往外界的门已经被紧紧锁死。
她第一次觉得这里竟像一座牢笼,她从没有如此渴望逃出生天。
除夕年夜饭,柳奕安必须出去,到正堂和大家一起坐大圆桌吃饭。闲谈间,爹一直在夸吴恪妍。他越夸,柳奕安越是难受。他让爹少说点。他越是这么说,爹越是要夸,好像是专门刺激他一样。
他们两个差点吵起来,亲戚及时劝止,没让年夜饭坏掉。
饭后,他们父子两个独自继续了吃饭时没吵完的架。
爹说,柳家有很多困难是吴恪妍解决的。
当然了,主要是舆论方面的困难。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这另一个谣言是什么。
为了维护他丢了官职后柳家急速滑落的声誉,吴恪妍把舆论的矛头转向了门对面的叶家,那个风评已经差到不能再差的叶可芙的身上。
当程乡的人,包括柳家的人,都在说叶可芙狠毒的时候,柳奕安算是明白了,别人他不知道,狠毒二字,吴恪妍是当之无愧。她竟栽赃嫁祸同一个人两次,说不定以后还会有第三次。
不行,他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他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不能再对不起她第二次。
柳奕安暗自打算着,他必须想个办法让叶可芙逃出这个鬼地方,永远不要再回来。
知道柳奕安要来见他时,郑甫兴背上忽然刮起一阵凉气。
不应该啊,转运使不能这么不厚道吧。
那时转运使刚到任就找到他一个小小的县学训导,跟他说,如果他能想办法扳倒柳奕安,转运使就越级擢升他做县令。
县令啊,他的地位也好、宅邸也好、俸禄也好全部全部都会提升好大一个档次。
可是做阴的,总有碍于名声吧。
转运使说,你不讲我不讲,谁会知道?
于是,他想起了柳奕安那本册子。
当上县令着实威风了,可有时忽然就感觉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嗖嗖嗖,瘆得心慌,两股战战。
完了,柳奕安不打招呼直接上门来,肯定是知道了这件事。
柳奕安还是那副样子,看上去和和气气。他没提册子的事,反倒请自己帮一个忙。
懂了,这是要挟,谈条件,不然他就会把自己做阴的的事情告诉别人。
他郑甫兴没有撑腰的人,那转运使也不是什么牢固的靠山,前不久又给调到西北去了,哪还指望他给自己撑腰啊。
这么多年他也看得明白了,想在官场上活下去,七分靠命,三分靠自己。
柳奕安的忙,他必须得帮,不得不帮。
反正也就是帮忙找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安置一个女人吗,容易。
之前为了处理一个不肯收封口费的老农,郑甫兴找到了一个叫谷石藤的人,这个人能想办法把那老农给解决了。
杀手知道怎么藏身,不然早就被人给杀了。那就让这个谷什么怪藤去给这个叫什么叶克夫的女人找住处吧。
等等,差点忘了,柳奕安还说过,不能让叶克夫知道是他在帮她。
虽然不知道柳奕安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总之就按照他说的来吧。
“我去……”
叶海棠听柳奕安讲完,忍不住想骂人。
“我一直以为谷石藤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看我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背井离乡觉得可怜才救我的,” 叶海棠越想越气,并且她的重点有些出人意料,“原来那家伙收了钱啊!”
柳奕安看她愤愤不平的样子,像极了从前那个因为不能出去玩而闹脾气的女孩,不禁会心一笑。
看她精神好,他就放心了。
“喂,听完你说的,我有两也有两件事得跟你说”,叶海棠说,“第一,多亏你我现在过得很好,有一个想要把以后的日子一起过下去的人。第二……”
柳奕安本想着,挺好啊,对未来的日子有了期盼。但叶海棠接下来说的话,他想都没想过。
“你一起走吧,当然你可能也有自己想走的路,但总之,一起逃离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