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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地龙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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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杆上红锈好似疤痕一般,昨夜的雨水沿着铁杆留流下,在土坯上打湿些许灰土。这里窗口很小,小到只能说它是个透气孔,而且即便是透气孔也有五根铁杆插着,不知道是防着谁,防人还是动物。
他透过这个方形的透气孔往外看,天空乌云积压,也许是刚下完雨,也许是马上又来一场,总之现在还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他没想到过他还能活着醒来。他那时又饿又浑身无力,被那些混混无赖又打又踢,额头、眼角、嘴唇都破了,手臂、双腿、背部都是淤青和血痕,腿可能被打断了,也可能是轧断的,他不知道,总之他趴在那等自己死。最后一点吃的也被抢走了,浑身是伤也没钱治,算了,就这样吧。他就趴在这偏僻的拐角,没人经过,没人会发现他,没人会知道这座城里有一个十几岁的无名男孩死掉。
方形透气孔外飞来一只鹊鸲。鹊鸲的身子特别小,像一个球一样。头、脖子和背部是黑色的羽毛,像一件外衣,脖子处有一圈蓝色,像围了个蓝色布巾,白色羽毛覆盖着它圆滚滚的肚子,细长的尾巴翘起来,两只细小短腿一蹦一蹦。他还没有这样近、这么静地看一只小动物,不自觉看了片刻。
前晚的饭还有剩的,分点给它吧。
他捏了几粒米,放在透气孔土坯上,啧啧几声,吸引鹊鸲过来。鹊鸲回头发现了米粒,它把那比大拇指头还小的脑袋凑近了,好像在闻米粒,然后抬头飞走了。
这样嘛,果然饭是馊了,可他没办法,他吃久了已经习惯了吃不出馊味了。
不然他没得吃啊。
这里可能是一座牢,他被关进来不知多久了,可能几个月,可能半年,他不知道,因为他时不时饿昏过去,无法感知时间流逝的速度。
他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有个人会不定期过来给他们些剩饭吃。
“喂,喂,喂!隔壁的!”
土墙那边传来另一个男孩的叫声,他走到铁栏杆门处探出头,一个面容瘦削,眉眼狭长的男孩正笑着,露出不整齐、有黄渍的牙齿看着他。
“你叫什么?什么时候来的?”
问问题的男孩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但他想还是谨慎点,不要轻易被搭上话。
“我是自愿来的,不过他们好像最近在内斗,老的和新的在打,所以顾不上我们。喂,你知道这里是个杀手组织吧?”
杀手组织?
会有人自愿来杀手组织吗?
“我要成为杀手,然后去向这个世界复仇。”狭长眼男孩说道,好似那不是两只眼睛而是两把泛着白光的尖刀。
“这个世界跟你有什么仇?”他问。
两把尖刀瞄准了他。
“让我出生。”那男孩说道,脸上的笑让他不是很舒服。他把头缩回去。隔壁那男孩还在说:“反正这世界就是一团污水,杀人就等于是帮忙打扫了,有什么不好。”
他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这里是个杀手组织,那他以后会去杀人,是吗?
这个杀手组织的内斗好像结束了。
牢门被嘭的一声打开,一个全身装备俱全的人走进来,从束袖到绑腿、从腰间刀匣到背上剑鞘,让人乍一看有些怕。
这个人走进来后却慢慢悠悠并不着急,环视牢里各个房间关着的小孩。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几年前陆续被抓进来,本来应该立即接受训练,但是内斗导致组织里人手锐减,直到现在才缓过来。
这个人撇了撇嘴,朝地上吐了口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小拇指掏着耳屎,说:“从今天开始,你们要接受‘水幕’组织非常愉悦的训练,相信我真的,非常愉悦。”
这人顿了顿,歪嘴一笑,命令身边几个属下出去。
不一会儿,属下们又进来了,押着三个五花大绑的孩子,他们身上要么中箭要么有一块地方腐烂呈紫黑色。
这个人笑道:“你们这三个同伴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以为我们最近在忙自己的事看管就松了,昨天想偷偷溜走。说真的我佩服者这三人能撬开这个铁牢的锁,但很可惜,啧啧啧,以后他们三个不能参加训练了,只能陪你们练,我相信你们当中一定有人迫不及待要找真人练练手了吧?”
他低下头,不忍去看那三个男孩的惨状,更不敢看他们此时是什么眼神。
不久,属下们就带着那三人退下了,南星接着他的演讲。
“我是你们的教头,代号南星。七天过后要是你们还能活下来,你们也会有一个代号。都是死过一次的孩子,不想再死一次了吧?要是你们对这个世界憎恨透顶,那太好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总之接下来这七天,教头我相信你们会让我看一出好戏,哈哈哈哈!”
他坐在地板上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南星,眼神一转,透过栏杆看到那个狭长眼男孩特别兴奋,对着南星猛点头。
“不过你们放心,”南星接着说道,又往地上涂了口唾沫,“这个牢房里五十多个人,最后能得到代号的不会超过四个。要是你们真的那么走运得到了代号,别急——你们每人会有一个师父带你们接任务,要是走运,你能成为十七无间,甚至成为新的四鬼,能见到我们水幕组织伟大神圣的主人‘寻山老人’,要是不走运……”南星又停了一下,似乎是不太想说,眼神愤愤的,“只能像你们教头我这样来教新手。”
牢里有些躁动,但好像不是哭诉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被抓到了杀手组织里,而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同龄人们,思考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大家果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想再死一次了。老天让他们换个活法,那就换。
他们搬出了牢房,住进一个虽然简陋但是比牢房条件要好的屋子里,他和狭长眼同一个房间。练习飞镖时,狭长眼一直找不到诀窍,他倒是感觉没什么难的,好像飞镖就是自己的手,他想把手伸到哪里,飞镖就能飞到哪里。狭长眼看得急了,又气不过,不想去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于是去问教头南星。
“嘁,这都不会,没用!喂你们几个,先打他五十下!”
几个手下跑了过来,两个抓住狭长眼,一个拿铁棍开始打,狭长眼却没什么反应,刚开始可能有点诧异,但是他似乎更想知道南星到底有多少能耐,便观察着他,等着看他飞镖到底掷得如何,竟也不在乎这五十下打得有多疼了。
南星又吐了口唾沫,说:“拿来,我只做一次,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
站在一旁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狭长眼为了看个掷镖宁可挨打。
不过他也有些好奇他们这位教头水平如何,回头看南星掷出飞镖。
“嗖——”
飞镖中靶。
他觉得南星的动作虽然快但是很硬,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虽然快,但是硬,像是强行逼自己的手练出来的,没有那种把飞镖当成手的延伸的感觉。
飞镖插在靶子上的声音也很硬,和他的不一样。他掷的飞镖嵌入木靶时声音就像磁铁吸附一样,是顺畅的。
“去看靶。”南星挥手让狭长眼去看他的飞镖中了几环。狭长眼刚被打完五十棍,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挪向木靶。
狭长眼看了看南星,又瞄了下南星射的靶和他的,犹豫了下,还是跑去看了。
“七环。”狭长眼说。
“七环?没可能!你是不是故意报错的?算了算了,我今天状态不好。你就照着我这样练,明白了吗!”
南星砸着嘴走了,边走边说,他可是做过任务杀过人的,这些小屁孩懂什么。
“喂,”看教头走远了,狭长眼回头对他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他知道狭长眼看到了自己的靶,所有飞镖正中靶心。
狭长眼又站在南星射的靶前看了看,摇晃着脑袋,笑着说道:“不,没什么。不过我们亲爱的教头毕竟是决定我们谁能得到代号的人啊,就当做明白了吧。”
他没答话,无所谓吧,反正也不是他关心的东西。
七天过去了,有人被武器刺穿,水幕不可能去医治他们,他们自然不治身亡,有人半夜里杀了其他人以减少竞争者,也有想去暗杀其他人却反被杀的,有人耗尽体力而亡,有人终于忍受不了训练而自尽,在训练中活下来的果真就四个人。
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能活下来,好像什么麻烦事都避开了他绕道而行。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一直处处小心、行事谨慎,是以很少有麻烦事找上他。他还不知道的是,因为第一天他就在各项训练中出类拔萃,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最强的,他们打不过他,也就不敢动他。
现在南星该给这四个人分别定一个代号并上报了,他靠在椅背上,双脚搭在书案边,腿上摆着上面发的名册,他翻过一页又一页,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名字。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想给他们这个代号。
算了,随便取吧。下一页前四个是什么他们就叫什么。
“你叫水莽,你叫乌头,还有你们两个,”南星看了看狭长眼,说,“眼睛这么细,就叫细辛吧,还有你……”
到他了吗,说实话被别人这么随便地给自己起名还是有点火大,不过算了,也罢。
“每次看到你我都不爽,你就叫地龙得了,做条蚯蚓没事别爬出来,看着恶心。”南星说,还撇过头去做了一个很厌恶的表情。
他倒无所谓代号是什么,毕竟他本来也不想要代号,他本来就只是想尽可能地活下去而已,这里有饭吃,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是起码能吃饱,只要训练做得足够好就不会被人打,需要提防的人也不过几十个,不像外面。
在外面的世界,他需要提防的危险来自世上所有的人,那还不如在这里生存来得容易。
可是得到代号意味着他真的加入水幕,以后真的是要去杀人的。
他犹豫了。
这个世界待他如蝼蚁,他就得报之以砒霜吗?
剩下的四人还要接受实际杀人训练,合格后才能开始跟一个师父接任务,如果表现优秀,会提前交由水幕,让师父们挑自己看得顺眼的徒弟。
“不是都已经能杀人了吗,为什么还要师父带?”水莽问。
“我们现在练的只是硬功夫,跟师父后应该学的是软功夫。”乌头说。
“你能不能说人话?”
“我说的是人话啊。”
“乌头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虽然搏斗、武器、暗器、体能、生存、记忆各方面都够好,但是实际任务中千变万化的情况我们还难以应对,需要一个有实战经验的人叫我们。”细辛解释道,乌头朝水莽摊手,表情像是说,你看人家怎么就懂,你就是不懂呢。
“未必吧。”
“哎地龙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冷不丁来一句,我很尴尬的啊你知道吗。”细辛佯装气恼,但其实已交叉抱臂胸前,一副等着听地龙怎么说的姿势了。
“也许是找个人给我们洗脑也说不定,”地龙说,“威逼利诱,一边告诉我们水幕有多好,一边看住我们一步离不开水幕的掌控,以防叛变。”
“去——”细辛还以为地龙会说些什么呢,“水幕才不怕我们叛逃呢,还要费那么大劲,要师父看住我们?不可能不可能。”
“我看啊,这不是水幕怕不怕我们背叛的问题”,乌头盯着地龙,说,“是还没开始有人就已经不想干了,是不是?”
这句话明显是问给地龙的,但他没答话,沉默着。
细辛听乌头这么说,刚开始还不信,可是看到地龙的神情后,不自觉也疑惑起来。
“你在怕什么,地龙?”细辛问。
“不管明里暗里大家都已经开始杀人了,还怕些什么!”水莽说道。他不知道,地龙各项训练成绩这么好,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实际下过手的人。
“我在想……”
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住了,这些话似乎说给他们听也没用。
“算了,没事。”
水莽挑了挑眉,额头上的青筋已开始突突地跳动,他说:“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最让人讨厌?”
“唉,行吧,”说就说吧,说了也无妨,他叹了口气,说道,“后天的实杀,要被我们杀的那个如果是什么特别坏的人那也就罢了,如果是好人……不、即便他是个街边混混……也没有这个必要吧。”
地龙有些不知道如何把他内心那种复杂的思绪表达出来,而且这些乱麻一样的东西他自己也还没理清,一时不知如何诉说。
水莽、乌头和细辛听到这段话,忽然沉默。
地龙原以为,在训练中那么积极、表现出对杀人那么欢欣鼓舞、兴奋异常的他们三个,应该是心理极其扭曲的、对杀戮有着极端渴求的人,他们应该是不会明白自己心中的纠结的人。
然而说到底,即便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们现在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的过往,他们三人不知道。同样,他们三人经历过什么,他地龙又怎么知道呢。
没有人说话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凝重的呼吸声。
半晌,细辛缓缓对他说:“地龙,我们走上杀手这条路,不可能再做好人了。”
是啊,也对。他点点头,正想起身离开,却不料视线撞上细辛。细辛的眼神把他吓到了,他愣了好一会。
刚刚那句话,也许并不是细辛随意说说的,而是他心里一番挣扎思量后得出的结论。证据就是细辛方才那眼神,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远达不到的决绝狠辣。
在训练场待了有一两年了。一开始五十人全部挤在这里,到处都是人,隔壁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到现在只剩他们四个,空空荡荡,走廊里血迹发黑,一个人走过时,便是白天也不禁觉得悚然。
细辛鬼鬼祟祟地去找地龙,估计又有什么鬼主意。
“说真的,我们都还没见过水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杀手组织。”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就不好奇?”
“我怎么会好奇?”
“嘁,”细辛不满地努了努嘴,又说,“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南星之上的那些杀手?”
“我们又看不到。”
“看得到,怎么会看不到!你听我的,等下南星出发后,我们悄悄跟在他身后。我昨晚偷听到的,今天是水幕的集会,好像很重要,寻山老人难得出面一次。我们就跟过去藏起来。你那么厉害,还怕被人发现吗?”
地龙说实话真没什么心情,他还在想着怎么应付后天的实际杀人训练,没那个闲心。
“我……”他支吾着,想着该怎么搪塞细辛。
其实细辛话说到这,已经没有地龙反驳的余地了。第二天,细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拉上地龙走了。
水幕没有固定的集会地点,这次是在一艘废弃的航船船舱内。大船斜倒在断崖下,海浪怕打着悬崖峭壁,不知是海底有什么礁石或者是石壁上有凸石树枝插入船体,总之这断崖海面上的废船竟没有沉入海底。
冬日白雾还在弥漫,凉气穿过断裂的木板渗透进船舱,地板是倾斜的,站在上面需要花点工夫找下平衡。
阴暗深处,站着一群神秘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远处,一个蒙面人独立前头,好似受万众稽首的王。他们就是水幕,那个蒙面人就是寻山老人。
“……当今腌臜世间,贪官污吏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朝廷妖人,赘阉遗丑,奸臣当道,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地方土皇,仗权跋扈,割剥百姓,恣行凶忒。吾等一介布衣,当以清扫此等罪大恶极为己任,救世于水火……”
那个蒙面人声音嘶哑,却丝毫不妨碍他把这些话说得慷慨激昂。底下的杀手一言不发,神色肃穆地聆听着,也不管这些文言听不听得懂,反正就是觉得十分重大严肃。
地龙和细辛此时藏身角落,废船里原本有些房间,如今只残破剩下些木板墙,正好给他们二人作掩护。
细辛喉咙里不时发出嗑吃嗑吃的干哑的声音,地龙奇怪地看着他。
“你喉咙痒啊?”
细辛嘶哑着说:“我…在…学…他…说…话…哈哈哈哈怎么样,刚刚是不是没听出来是我的声音,嘶哑的声音无法辨认对吧?”
地龙没理他,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细辛是说,那个蒙面人故意用嘶哑的喉音说话,掩盖自己原本的声音。
“听说啊,寻山老人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他似乎一直刻意隐瞒不让人见到他,除了四鬼和十七无间,他不准任何人知道他的所在地。”细辛说。
“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嘿嘿,这点我就比你厉害了吧。我不像你,我可爱说话了,这点东西我和人聊聊就能套出来。”
蒙面人还在讲些又大又空的东西,无非就是说他们这个组织是要替天行道、替世间除害。地龙是怀疑的。
水幕所谓的善恶好坏的标准是什么?如何执行?
蒙面人的话终于讲完了,接下来是寻山老人的心腹鬼白上来讲组织的规矩。
“……组织不需要不听话的刀,命令大于一切,有违命令者,经上级裁决后,即可处决……”
地龙低下眼帘,脑子闷闷的,不是很想接着听下去。
命令要他杀谁,他就只能杀谁,是吧?
那还谈什么分清善恶好坏。
这些人这般肃穆神圣地聚在这,好像理想崇高似的,其实也不过是机械的刽子手罢了。
他看了看细辛,狭长的双眼藏不住激动的情绪,双手贴在木板墙上,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穿墙而过。
他暗暗叹了口气。
“咳、咳咳!”
地龙听到这声音,望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他们对面那个角落——瞧了瞧。他从刚开始就时不时听到这咳嗽声了,肃静的船舱里不时回响起突兀的声音,前面那些杀手向那人投去愤怒的目光,却又马上回头接着听最前端的人的讲话。
地龙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有人试图找角落那个人的麻烦,但是被推了出来,旁边的人说,要不是那人悠游自在、不在乎旁人挑衅,以他的实力,找麻烦的那个人就不是竖着被一掌推出来,而是横着飞出来了。
“咳咳、咳咳咳咳!”
角落那人还在咳嗽,声音越来越大,咳得越来越费力,但就是没人管他。
蒙面人也好,鬼白也好,好像都没听到似的,也不去管他。不知他们是懒得管,不想管,还是不敢管?
地龙不禁好奇这会是什么样一个人。
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移动过去,将自己的身影藏在自天空落下、投在船舱木板上的暗影中。慢慢地,他看到一个弯腰驼背、翘着二郎腿坐在角落的人,身穿一件特别大的垩灰色斗篷,帽沿遮住了他的脸,地龙只能看见他帽沿下胡茬沧桑的下巴。
他早已注意到了这个一点点朝自己靠近的少年,身高尚在增长中。自己坐在角落木箱上往下俯视,少年就好像抬头望着星星的小孩一样。
不过这个少年本来也还是个小孩。
“你不和他们一起去前面听?”少年问。
哟呵,问得这么直接。
“不是一路人。”他答道。
“你不是水幕的?”少年紧接着又问。
“小子,你不是也没和他们一起吗,那你是不是水幕的?”他反问。
少年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只是接着问他:“你代号是什么?”
原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帽沿盖下的眼睛眯起来了,仔细打量这少年。通过少年的眼神他看得出,少年一边好奇一边防备,眼睛还有几许澄澈。有点意思。
“你代号又是什么?”
少年可能是出于谨慎,思考了一下。
“喂,你在干什么,会被发现的!”
他望去,一个狭长眼男孩正用气音对少年喊着。狭长眼说了什么,他是读唇语读出来的。
少年回头看了看狭长眼,没说话,回头看着自己。
似乎他已决意要认识自己,说道:“我代号地龙。”
地龙?他没料到。毕竟这个集会上的杀手没有一个是仍在训练场的生员。他们两个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可以,有点能耐,”他说道,嘴角轻勾,“你找我什么事?”
“你可以自己选择想做的任务、要杀的人,是吗?”
“你听谁说的?”
“推测。”
“噗,”他一下没忍住,还好及时打住,不然他会忍不住狂笑不止的,“那、那你有什么想杀的人?”
少年摇摇头,说:“我只是不想杀错人。”
他愣了。
能获得代号的孩子都不简单,这个少年是哪一种?他所说的“不想杀错人”又是哪种含义?
“谁又能不犯错?你不想杀错人,可真的就能做到吗?”
“如果跟着你,可能起码还可以先辨别一下。跟别人,连判断的机会都没有,不管是对是错都得杀。”
“你就这么肯定?”
“你刚刚没有杀那个找你麻烦的人,不是吗?他不值得被杀,没有那个必要,所以你没下手。”
他已经想大笑三声了,但还是克制住了想笑的冲动,严肃地问地龙:“仅此而已?”
“你已经知道我是偷偷潜入的,违背组织律令,按例我当被交给负责我的教头受鞭五百下,你却到现在还没有揭发我。”
唉,他真的很想好好笑一笑这个少年,但是,正如少年所说,他不想让组织发现这个少年的潜入。
“小子,你刚刚说的话中只有一句中听,”他透过残破木板,望着阴蓝天空,有些恍惚地说道,“可惜现在的水幕,啧啧,斗转星移,人间换主啊,和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话?”少年疑惑。
“……‘不想杀错人’。”
他曾跟前任寻山老人发誓,他留下来,但不收徒。他还不能这么快打破誓言。
“别开玩笑了,没有那么天真的事情。小子,你还没碰过血吧。连人都没杀过,你跟我谈什么不想杀错人。做不到杀伐决断,你又哪来选择的权力。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少来烦我。要是怕了,趁早夹尾巴滚蛋。”
少年面上表情没有变化,眉头紧蹙,但眼神显然是有些暗淡了,转身离去。
地龙是吗,他倒是记住这个少年的代号了。
回去时,细辛象征性打了地龙一拳,问他:“你怎么这么行啊,没人去理刀伤木,偏偏就你去。”
刀伤木?方才他并喂告诉自己他的代号。原来是叫刀伤木是吗。
“你知不知道他是新老两派内斗时留下来的老人?他不是现在这个寻山老人这边的,是老首领麾下的,要不是他对组织事情不管不问,大家也顾忌他的实力,这才放着他不管。”
“你打听到的倒还真多。”
“那是自然,那些杀手以为我就是个已经接任务多年的老手,我其实根本不需要躲在那个木板墙后面,只是不想让南星看到我才时不时回去躲一下而已。”
回到训练场时,南星还没回来,细辛说好像是有事留在那艘废船里,让自己放心,只要刀伤木不说,他们就不会被发现。同时细辛还说,他估计刀伤木也没那么闲去打小报告。
集会结束后,鬼白把教头召集到了一处,让他们汇报新人训练情况,定下指标和期限。水幕内战过后,成员人数几乎减半,正是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恢复元气的时候,质量要好,不能滥竽充数。
指标是每个教头三个。
南星松了口气,那他正好从四个小鬼中随便找三个交上去,还能留一个,这样下回交人时压力小一点。
“斗胆有一问想请教鬼白大人,不知属下还能不能接任务?”南星跪下,紧张地问鬼白。四鬼中任何一个人气场都特强,吓得他声音都有些哆嗦。
教头们回头找是谁突然问的话,鬼白皱了皱眉头,在人头中找找了,看到跪下的南星后,哼笑一声,说:“南星,你就算了吧,你带出来的人别像你一样为了抢功杀红了眼,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目标没死,目标养的鸟啊狗啊什么的倒是死了不少。”
人群响起一阵低沉的哄笑,像是为了给南星留面子而忍住不笑但又不想委屈自己,所以冷闷地哼笑出来。
南星十分尴尬,悻悻地站起来,一愣一愣地点头笑着,嘴里说着“是、是……”。
地龙检查了下他现有的武器,一对双刀,五十枚飞镖,还有束袖绑腿,都比较简陋。他看了看训练场外的高约二十余尺的围墙,估摸着出去要多久。之前和细辛溜出去时是偷偷跟在南星身后走得密道,但现在南星天天待在屋里,密道很难走。
到了吃饭时间了,细辛叫他去吃饭。
“啊?哦……知道了,马上。”他答道。
刚刚想的那件事,要不还是算了吧。他心底有个声音暗暗说道。
今天的饭菜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每人多发了一个小瓶子,小到放在指甲上,指甲盖的轮廓可以完全框住它。
“这个是解药。”南星跟他们说。
“什么解药?”乌头问。
南星笑说:“你们以往吃的饭里所下的药的解药。”
“教头别开玩笑啊。”
“没开玩笑,这是惯例,”南星撇撇嘴,“这是无回陀散,每十七日要服一次解药,否则七孔流血、三刻之内暴毙身亡。”
“那为什么我们吃了这么久都没事?”水莽问。
“无回陀散是有异味的,为了不让你们察觉,我一次只放一点,到现在,它约莫已经积累到可以起药效的地步了。当然我不否认,之前训练中那可怜的四十多个孩子里面有些体质差的可能就是中这个毒而死。我也懒得查,尸体一裹就丢下悬崖了。你们四个啊,真的算身体好的,是不是以前在粪坑里吃多了,百毒不侵了啊?”
“要是我不服这个解药呢?”水莽又问。
“随你便啊。”南星摊手说道,一脸无辜的表情。
地龙端着碗,细细闻饭的气味,又放入口中含着,心想,难道这不是饭馊了的味道,而是无回陀散的味道?
人的鼻子没有动物灵敏,难怪那只鹊鸲不肯食。
细辛无所谓,很快就服下了那瓶药,乌头看细辛服了,也跟着吃下去。
地龙还是想再看看,他不能判定这究竟是解药还是披着解药幌子的毒药,说不定这瓶才是毒药,真正的解药还没出现,藏在南星未亮出的底牌中。
水莽也不吃,得知自己吃的饭一直被人下了毒的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让他很不爽,他愣是要试试看,到底是他身体厉害还是毒药厉害。
然后,水莽死了。
果真是南星说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还有其他地方流出黑色粘稠的血,僵直的身体已没有了生命。
地龙这才服下解药,心里不禁后怕,他只是恰好比他们晚一会儿到,晚了几刻吃饭,才侥幸多活几刻。不知这一路走来他已经用掉了多少运气,以后还剩多少。
十七日,每隔十七日他就必须拿一瓶解药,否则就魂归西天。
南星说,离开训练场后,解药由师父给,至于师父多久给一次,这个就根据每个师父喜好不同而定了。
地龙冷笑,水幕还说什么替天行道,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用这种恶毒的办法控制人,老天真的会愿意把替天行道的资格交给他们?
扔了水莽的尸体后,南星想,现在只能有多少交多少了唉,这回交完,下回又得重新训练了。
清晨很快就来临了,熹微的光透过残破云雾,穿过窗棂,照射到墙上挂着的双刀,泛出点点白光。
今天是地龙的实际杀人任务,可他还没开始准备,坐在房间里看着双刀走了神。
细辛催他快去,他却闭上双眼,后脑勺靠在柱子上。细辛没说话,他知道地龙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知道,但无法认同。
罢了。他坐回床上擦自己的陌刀。
南星来叫他了,骂骂咧咧地说什么他架子挺大的啊,从来只有人去求他开始训练,还从来没有人敢让他来催的。南星会说的话,大抵也就如此这般吧。
“行了吧我的好兄弟啊,”细辛不耐烦地说,“今天你要杀的是个地痞无赖,搞过很多良家妇女,偷了爹妈所有钱财还赌牌全部输光了,总之是一个杀了也不可惜的人,这样你满意了吧。”
地龙瞪了他一眼让他别烦,细辛嘁了一声,转过身去,又回头补了一句:“就你是个好人。”
南星给他指定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南星是不可能跟他说的,执行任务时要求快准狠,南星会在身后盯着,他没有转圜的余地。
刀伤木说过,不能杀伐决断的话,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
那时他没能理解,刀伤木这句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话。现在他好像知道了,刀伤木的意思是,在水幕你想获得那点可怜的选择权,必须先成为能独立接任务的杀手,明明是杀手组织的人却连人都杀不了,又谈什么选择权呢?
可是他又想,即便那人是个老赖,他又凭什么能够替天行道除掉他,这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罢了,越想越乱,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只能按细辛说的了。
地龙一咬牙,摘下双刀出发了。
他们三人都合格了,细辛最优,乌头次之,地龙最末。
实际杀人训练中,地龙迟迟无法下手,是最后南星逼他,他才动的手。
按平常的标准,地龙应该当场被处决。这样怎么能合格呢?但是水莽死了,生员只剩下三个,鬼白又说每个教头必须交三个训练好的杀手出来,他无论如何必须得让地龙合格。
他只能拿刀逼地龙杀人,地龙不杀,他就杀地龙。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要不要活?
地龙只得动手。
南星勉勉强强给了地龙一个及格。
地龙各方面不差,就是不敢下手罢了,到时候找个狠一点的师父逼一下他估计也就习惯了。
细辛跟地龙炫耀,说地龙之前训练样样都好,偏偏实杀那么差,耗时这么长。
地龙不语,任细辛肆意地讲。其实细辛也知道地龙无法下手的原因,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得意,他总算有一样比地龙厉害的了。
距离交人期限还有四天,教头们最后一次去向鬼白汇报情况,南星想试试能不能再求下鬼白大人,让他看看能不能派自己去做些什么任务,他实在不想闷在训练场重复做那种没有挑战的事,他觉得他应该被重用,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去执行很危险的任务,之前只是发挥失常罢了。
南星来早了,在门外听到了鬼白正在给其他杀手下达命令。
“……木槿花已经抓回来严刑拷打了,居然能爱上自己的猎物,也是服了她了。明天我们会假意让她写出那个姓萧的藏身之处,当然她肯定不可能写真正的地点。之后我们会放她走,你就跟着她找到那个人,然后将二人一举击杀。”
“明白。”
“这个任务极为重要,那姓萧的得知了我们寻山老人所在的真正地点,如今组织元气尚未恢复,他们萧家庄在江湖一呼百应,要是群起而攻,水幕怕是危在旦夕。”
“了解,一定不辱使命!”
“明天寅时三刻,来乙未大牢。”
“是!”
南星眼珠子转了转,胸口一阵紧张。
木槿花是十七无间之一,被严刑拷打后应该武力大大下降,他偷袭得手的机会大大增涨。他既然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就是老天眷顾他给他机会,他可得好好把握。明天他偷偷跟踪,先人一步杀了他们二人,再禀报邀功,这样鬼白或许就能让他去执行任务,不必待在训练场那个破地方了。
等等,他还得解决掉刚刚那个杀手,不然让鬼白知道他抢功那肯定得死。万一他速度没那个杀手快,还没杀掉木槿花就已经被那个杀手发现了,正面对抗一个十七无间他指定得输。
只能来阴的,暗中设陷阱做掉那个杀手。不过他又想,那谁去杀木槿花呢,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啊。
南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他不是有三只小狗过几天就要送人了吗,趁现在,不用白不用啊。木槿花一时半会儿不会恢复到原来那种实力,细辛应该就能解决她了,实在不行就让细辛和乌头联手。
“喂,你在干嘛?”
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南星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垩灰色的斗篷乍一看仿佛像鬼魂一样,南星怔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刀伤木嘛。
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事,里面人还没出来,我在等着进去……汇报。”他说道。
“哦……”刀伤木没说什么,南星估计他也不在意自己这么一个小喽啰,可能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那你现在进来啊,”刀伤木也不跟里面打招呼,直接就进去了,还回头跟他说,“不是要汇报吗?”
“是是是,马上马上。”
南星尴尬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