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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又见故人来 ...


  •   比武大会还未结束的时候,也是那座白云山,在众人的视线外,发生了另一件事。

      给萧雾安排的房间面积刚好适合一个人住,工具也能摆得开,但是没办法当做病房。萧家的用人告诉她,其实不需要病房,也不需要真的医治谁,因为切磋比武只是过招,各自都会留一手,真的误伤了,跌打药涂一涂也就行了,他们萧家自己就能处理。
      萧雾点了点头,心里又有点不解。那她来是做什么的?
      用人说,其实是涨气势来的,不管武功也好、人数也好,还是其他方面,萧家不能被落月山庄比下去,他们有那么强的团队去医治伤患,我们也不能示弱啊,必须请一个神医过来。
      萧雾大概理解了,但她不能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只几天就好好待在房间里吧。
      用人却又说,姑娘你怎么不出去走走呢,去见下大当家二当家,最重要的是让别人看到我们的神医,免得他们听说我们有神医却没见到人,怀疑我们说谎。
      可是这不行啊,萧雾心想,出去的话,总会让于家人看见,万一认出自己来,反而给萧家添麻烦,还是不了。
      她不是什么神医,萧雾对这个和善的婆婆说。这确实是她心里实话。她婉言,自己还年轻,神医应该都是眯着眼、皱着白眉、胡须长长的、脾气还不好的老人,她哪有说服力呢。
      用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算了吧。
      对了。
      用人本找不到话题,踌躇着打算离开房间去干活时,萧雾叫住她。
      “可以问个事吗?”
      “嗯嗯姑娘你说。”
      那是之前萧贤立告诉她的事,她不明白那件事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贸然问这件事实在冒昧,我也是听萧三当家说了之后,有些不理解才问的。”
      “三当家?三当家说了什么啊。没事你问吧,我知道的我肯定回答。”
      萧雾暗自做了个深呼吸,问之前还没什么,话到嘴边时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跳有点快。
      “萧四当家是死于暗杀吗?”

      桂婆跟随大当家夫人嫁入萧家,服侍主人,自此已在萧家生活了六十多年,她如今眼睛浑浊了,皮肤松弛了,叠出了一层层的皱纹,手脚没以前灵光了,身上没有年轻时常伴身侧的花香味了,她也许记不得很多事情了,但是她是看过萧家六十年一点点过来的人,那些发生在萧家的重大事件,不知道有谁印象比她深刻,起码后生仔们不会。
      依稀记得,那是约莫十九年、将近二十年前的深冬时节,空气像冰冻过了,厚厚的好几层的衣服是冷的,人的手脚也是冷的。山里浓雾弥漫,山路上只能看见脚下的路,看不见前方有什么东西。
      快到除夕了,除夕清晨全族人汇聚于祖庙祭祖,这是大事,四当家必须来,不能再任由他离群索居,住在那偏远的山谷里,再怎么难受,他都必须得回来住几天。
      大当家让人去叫四当家回来,桂婆跟着一起去了。
      他们沿着溪流走,顺着那一朵朵五片花瓣的小白花点缀分布的地方,往前寻找,往前行走,终于,穿过丛林,他们看到了那山谷,络石藤攀援石壁而上,一头圆一头尖的水滴状绿叶层叠拥簇,铺满了岩石、峭壁还有溪边,一朵朵五片花瓣的玲珑白花漫山遍野,拥抱着溪流旁浅滩上那间木屋。
      他成功了是吗,有四五年了吧,四当家他远离喧闹,在这山谷里,找到了栽培络石藤的方法,也许打开木屋的门时,他会高兴地说,他们不用再依赖从外面购进的络石藤了,他们不用总是用别人做质量忽好忽坏的跌打药,自己就可以做了。也许,四当家他会这么说吧,桂婆她猜想。
      如果那时他还活着的话。
      发现他时,冰冷的尸体已经在木地板上躺了不知几日了,血液沿着木板纹路和缝隙流淌开来,凝固成黑红的血块,前胸后背,手臂双腿,有多少道伤口,伤口多深,桂婆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像被一锤砸中一样,呆滞了,就连男用人也牙齿发颤,身旁的小丫头还倒吸一口冷气,晕倒了。

      “至今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吗?”萧雾问。
      桂婆晃了晃脑袋,用指关节抹掉眼角的因回忆当时心情而溢出的泪液,她说:“当时我们以为是阿莞,一个野丫头,四当家不知道怎么就特别喜欢她,两个人擅自许下终身,还自己弄了个像模像样的仪式成了亲。我们是不认她的。可是很显然不是。她也死了,尸体就在木屋里。我们调查了很久,觉得应该是仇家,可究竟是哪个仇家,这就实在没法找了,毕竟现场没留下任何线索。拥戴萧家的人很多,仇家却也不少,我们也没办法一个个排查,难不成提刀上门一个个逼问‘是你杀了他们’?过了这么久,这件事就这么成了一个悬案。”
      桂婆还是忍不住,坐在椅子上哭了,肩膀一颤一颤,也许是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四当家和阿莞的恐惧,也许是为两个年轻生命的消逝感到悲伤。
      萧雾很抱歉,她把手轻轻放到桂婆背上,她想给桂婆拍拍背,却又不知道由她来是否合适,于是又把手收了回去。
      “那后来呢?”
      “后来,三当家根据四当家记载的方法,把络石藤移植到了萧家庄里,可是他说他没有四当家的天分,十多年了,络石藤一直不开花。前些天你来的时候,它终于开了,一朵朵小巧的白花,和那天我们在山谷里看到的一样,喜悦之余,难免悲伤,睹物思人,也难怪。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三当家他会跟你说起这件事的原因吧。”
      “原来是这样,”萧雾听了许久别人家的沉重往事,此时也不免心生慰藉,睹物思人,她大概知道这种感受吧,“难怪说觉得我长得像四当家,只是太想念了,觉得看到谁都觉得像吧。”
      “是啊,”桂婆破涕为笑,“也许姑娘你的脸型真的有那么点神似吧,不过眉眼鼻口,要说像吧,哎,被你这么一说倒还有点,但是仔细想想吧,可能真的心理作用也说不定。”
      “那凶手……?”
      “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毕竟快二十年了,大家就慢慢把重心放到了别的事情上,人要往前看啊。有时天意难违,人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做到不要忘记四当家,就像三当家种下络石藤怀念他一样。”
      又聊了些许,桂婆说她必须得走了,已经翘了很多事没做,再不去的话,虽然其他人倒也不会对她说三道四,她自己却觉得对不住,没尽到职责。
      萧雾一个人坐在屋里,沉默了很久。
      那天三当家告诉她的,和桂婆讲的有细微的不同。
      三当家说,四当家萧承睢和他妻子阿莞,是遭水幕暗杀。
      他还说,萧承睢的书里,除了络石藤栽培方法,还记录了他和阿莞与两个孩子闲暇时间里发生的零星琐事。

      白衣剑客立于院外,不时回头查看屋内的女孩是否还在。
      这个站在院外的人是于言生,于之昭护卫四兄弟中的二哥,他看见萧家用人走出来,二人简单问了声好,用人便匆匆离开了。
      虽说从小到大,他一直知道有这么个姓萧的人,也认得出来,但从未了解过,也不想了解。毕竟就是一个普通的收养过来的女孩而已,他一直不清楚人们谈论她作什么。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这个人杀了静音阁阁主,还在萧家做医生,更重要的他总是不禁想,她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萧家派去落月山庄卧底的。当然,后者只是他的臆测,还没有证据。
      无论如何她现在是个很尴尬的存在,她有异动,白云山的形势便会来场波动。他不禁紧张起来。可又不能让她走,她毕竟是作为萧家的医术前来的。总之,为了保证不出事,他正站在院外,奉命监视她,这个叫做萧雾的人。
      于言生不知道接下来屋里会发生什么事,普通的监视只能让他知道最普通的信息。这不怪他,毕竟一般人都是注意不到的,那些人异于常人的行动。

      白云山别院本是座废园,落月山庄专门为此次比武大会的与会者将它翻修,在原基础上将江南园林与岭南园林结合起来,新建了许多院落。
      一池湖水,宛若明镜,倒映着亭台楼阁,晴天白云,磐石围绕湖边,水石之间,鸥鸟群嬉,不触不惊,碧绿水中,菡萏成列,若将若迎,睡莲惺忪睁眼,凤眼蓝闲庭信步,便有人们在湖边石台上或练武或交谈,嘈嘈切切,她们也不惊不扰。
      碧水蓝天,流水淌过湖中连廊,穿过一座座小桥垂柳,绕经庭院,抵达房屋门前。
      掩映于怪石假山、苍松翠竹之间的房屋,精致华丽,门窗格扇,朱木、黛石、青砖,皆一刀一笔,雕刻着细致精美的祥龙瑞凤、青莲白梅,花罩漏窗,草遮阶台,小巧的院落里好像没有人,却到处是人。屋檐下,房梁上,墙壁上,一幅幅花鸟人物、笔墨丹青,讲尽了文人武将、才子佳人,风雨不改,岁月不移。
      可是,湖中的花不怎么开了,流水也缓了,静静的,行动无踪。
      毕竟秋来三分寒,空气中多了几分肃杀。
      风刮过湖面,多少泛起几圈涟漪。
      水中有一座曲折连廊,斜日在水中投下连廊的长影。
      这个时候,红日未落,阳光正舒适,人们还在蒲涧寺摩诘殿看人们过招,别院本不该有什么人,这座水中连廊里却有一个不管冬夏都喜欢穿一身黑的人,头发蓬松凌乱,好似落满尘土,即使洗过看上去也像是没洗过,明明站着,弯腰驼背却使他看上去像是坐在连廊两侧的长椅上。他好像很累了,眼皮抬不起来,但是不走进细看不知道,那两只眼睛如狼似鹰,目光锐利。
      他在盯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不是这个人不能来,是他希望这个人不要来,尽管他也清楚这个人为什么来。
      寻山老人原来也这么偏执,对于一个杀了几次甚至是杀了十几年都没能死的人,他越是要下尽血本,无论如何都得干掉。
      这次派来的人,居然是细辛。
      谷石藤就是在盯着细辛。
      他还没见过细辛打扮成江湖浪子,斜穿披风,麻布围巾,灰束袖,褐长靴,手里一包咸水花生,眼皮下一道未褪的刀痕,下巴耷拉着胡茬,嘴角斜勾,口中还嚼着花生,细长的双眉倒立,眼里几分挑衅,腰带系着一对形制古怪的鸢尾飞钩,背上一把一丈长的前朝陌刀。
      扮成浪子游侠,跟着吴家的人,便很容易地混入了这座别院,还能光明正大地自由行走。
      细辛一边嚼花生,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果我要去跟那小姑娘聊聊天,你是绝对不会让我就这么走过去的,是吧?”
      谷石藤身上没有武器,他已经好多年不用武器了,尽管之前有买,出来时也有带,但是今早起来时,他放在床头了,没带在身上。
      “为什么这次是你来?”谷石藤反问他。
      “我乐意呗。”
      “你不考虑考虑原路返回?”
      “别嘛,我来都来了。”
      “你是不是哪里误会了,我可没打算手下留情。”
      “不用你留情,我也没有。”
      古老长刀忽然闪过寒光。

      梁上君没和叶海棠他们一起去蒲涧寺,因为他本是想去找谷石藤和萧雾,拉上他们一起去,只有他一个人着迷地看高手过招怎么行,人多一起看才有意思。
      萧雾说她要时时候着,帮忙疗伤。
      梁上君不懂了,既然如此,在现场候着不是更方便吗,但萧雾又说了些别的,总之,梁上君看出来萧雾不想去,他也不勉强人家。
      可是梁上君怎么也找不着谷石藤,他又不懂了,躺在床上懒得翻身的谷石藤,究竟能去哪里,让他连找都不知道从哪找起。
      还好他回到蒲涧寺后,看见了转轮藏阁里那黑色颓废的背影。
      哼,总算让他揪住了,他一定得把谷石藤拽出来。
      可是黑影一闪,再出现时,已是在屋顶上极速狂奔了。
      梁上君追上去,追了一会发现普通地跑不行,他必须轻功飞步,即便如此,谷石藤还是很快,还从来不跑直线,梁上君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捕捉谷石藤此刻的位置,他移动地太快了,也就梁上君能看到这个在楼阁、树枝、石台、房檐之间跳跃的人影,其他人可能还根本注意不到这个人。
      这世界上还有比梁上君更快的人,在此之前,梁上君绝对是不信的,现在他不得不信,谷石藤太快了,快到有时候梁上君看不清那究竟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嘁,他就不信了,还有他梁上君追不上的人吗。
      你再怎么快,我只要比你更快就够了。

      梁上君躺在这座废寺外的荒败院落里,他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用尽全力地跑。
      他追着谷石藤跑了整座白云山,甚至到了山之北最边陲的一座小废寺,谷石藤仍然不愿意露脸。
      不行了,他是真的放弃了,还不如回去看人切磋,总比在这里和谷石藤玩极速捉迷藏有意义得多。
      回去的路上就慢慢走吧,等走回去时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又跑了起来,也许一般人正常跑步对他来说就只是散步罢了。
      梁上君可能不知道,并不是他产生错觉以为看到了两个人,而是真的两个人,他们也不是在轻功疾行,而是对决,两个暗杀者的对决。梁上君误以为那是一个人忽闪忽现,拼命地追逐闪现的身影,自然是追不上的,因为那其实是两个人的身影,细辛和谷石藤的衣服颜色接近,速度快的时候,很容易看成同一个人。
      没有人能够同时追上两个而且是不断在变换位置的人,梁上君自然也不能。
      不过梁上君可能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就在他身后的这间废寺里停下来了。

      这间寺庙面积不大,只供奉一尊罗刹像,牛头人身的地狱狱卒,手持尖刀,嘴露獠牙,曾经或许也是威猛神情,寺庙残废多年,屋顶坍塌,柱子错断,地板折裂,罗刹像倾倒墙上,目中无光,屋檐墙角,蜘蛛结网,落满尘埃。
      罗刹像斜依在墙上,台上便空出了位子,让谷石藤刚好可以坐在上面。他擦拭着手上的血,老茧磨破了,可他连痛感都没有。袖子抹去血迹后,他发现老茧没破,那血不是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站上的细辛伤口流出的血。
      细辛左手捂着右肩的刀伤,背靠着墙,坐在角落里。
      陌刀不在他手里,在谷石藤身后。
      谷石藤很少带武器,因为很多时候他不需要带,用别人的就行了,敌人的也可以。
      细辛仰着头,阖着双目,皱着眉头,仿佛在细细品尝伤口的痛感,仿佛他可以听到皮肤与肌肉裂开的声音,仿佛他可以听到血液涌上又凝固的声音,他嘴角微勾,像在聆听一曲琴箫合鸣。
      半晌,细辛缓缓对谷石藤说:“你慢了。”
      “是你慢了,”谷石藤说,“从一开始就慢了。”
      不然也不会被他夺取陌刀。
      “不不,”细辛摇摇头,说道,谷石藤却好像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是你慢了。太久没拿刀,你比以前慢了。”
      “是吗?也许吧。”
      他不在乎。
      细辛睁开眼,身子往上靠了靠,左腿屈膝收起来,好让左肘可以搭着膝盖。他眯着眼睛观察着台上坐着的人,他和从前比,还有哪里不一样吗?
      “你没想过回来?那是你从小到大一直待着的地方。”
      “哪里?水幕?”
      “不然呢?我说的除了水幕还能是什么?”
      “不,那里不是。”
      “即便你现在回来,你也仍然是最强的。”
      “绝不可能。”
      无论什么时候,细辛的嘴角总是似有若无地笑着,他看着谷石藤的眼神,那仍然是地龙的眼神,冰冷决绝。
      “你记得红沙滘那次任务吗,地龙,你应该记得吧,你一口气屠尽七十四人的那次?”
      他记得,那是跟师父后他们两个少有的一次合作。
      “有十五个是你做的,别算给我。而且那次任务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算了,你记得就好。纠结具体数字干什么,反正也有五六十个,都你一人做的。”
      “说这个干什么?”
      “聊聊嘛,反正我任务是执行不了了,不如和老朋友叙叙旧。”
      谷石藤指了指他身后那柄长刀,对细辛道:“你若真的无聊,我不介意送老朋友去西天,那里有的是神仙陪你聊。”
      “啊,我记得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细辛看着屋顶眼珠转了转,努力找寻过往回忆的细节,他说,“不过你以前没说‘老朋友’,直接说的‘你’。”
      “无所谓。”
      “哪里,这很有所谓啊,地龙,你真的不回来吗?”
      “我说了,绝不可能。”
      “还有流沙那次,刀伤木给你的短剑断了,你从此不再用短剑。哎,对了,我突然很好奇,你后来还使飞镖吗?”
      咔哒。
      “你说够了吗?”
      谷石藤的手往身后伸去,细辛似乎听见了他握着陌刀刀柄,用拇指拨开刀鞘的声音。
      细辛噘了噘嘴,翻了个白眼,调整了下坐姿,右肩的伤口虽然又麻又疼,不过这早已是他熟悉的感觉了,就像常年嗜酒成性的人对咳嗽和胃痛都感到亲切一样。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你发现我之前已经杀了萧雾,你会怎么办?”
      “不会怎么办。”
      “哦?”
      “因为你说‘如果’的时候,后面的假设通常是你临时起意随口说的。”
      “哈!看来是我被看穿了。那如果……不不,不能说如果,嗯……就这么直接问吧,地龙,那个叫萧雾的,到底对你多重要?”
      “这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
      细辛顿了顿,有些没意料到地龙这么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是也想不出来地龙可能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又觉得好像这个回答挺合情理。
      “我疑惑了很长时间”,细辛透过残破窗框,看了看天色,一边说道,“你曾是仅次于刀伤木的最强者,明明杀人无算,为什么偏偏对她这般留情。”
      “你现在没有疑惑了?”
      “我的猜测没错的话那就没有了。”
      “你能猜到什么?”

      岭南从来无落叶,可是山野冷风在那一刹那间却似利刃斩落了树上第一枚青叶。

      叶落无声,淹没于灌丛中。脱离了大树的叶子,终会慢慢干枯萎靡。

      废寺外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天光渐暗,日暮将至。
      细辛又看了看窗外。
      废寺里,谷石藤仍握着陌刀,紧紧盯着自己。细辛知道,谷石藤绝不会放跑自己,他虽然也知道这其中的那个原因,但是知道不代表理解,对细辛来说,这个原因他是不理解的。
      抓住细辛后,谷石藤原本的紧绷的神经稍微得到舒缓,可是时间过得越久,他又越发疑惑了起来。
      为什么细辛一点动作都没有?
      他既是被派来执行任务的,怎么一点逃脱的意思都没有,是因为他自知打不过自己,索性不逃了,任务不做了?
      虽然确实有点像他的做法,但谷石藤还是疑惑。直觉在他心里呼喊,哪里不对。
      “你确实比以前慢了。”又过片刻,细辛缓缓说道。
      谷石藤不知道这句话对不对,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比以前慢多少,却又觉得细辛说得好像没什么错。
      “你也慢了,”不管细辛是什么意思吧,谷石藤回道,“你藏得太久,快不起来了。”
      细辛眯眼打量着谷石藤,揣测着,他真的还没意识到?
      “不是动作慢了,是思维慢了。”细辛又说。
      原来,那个曾经极具杀手才能的地龙,刀伤木最后的弟子地龙,在烟火市井里熏染太久,反应也是会慢的。
      是这个意思吗?
      谷石藤瞳孔猛缩,惊懅袭来,好似闪电击中他的脊柱,一阵颤栗。
      是啊,他不该想不到的,水幕从来不会更换一项未完成的任务的执行人,水幕也从来不会管执行人是否合得来,只要能完成任务,谁和谁配合都可以。
      谷石藤忽然想起方才细辛几次望向窗外,他本以为那是意图逃脱的动作,还觉得这未免小儿科,现在想想他都忍不住暗骂自己,太大意了。
      这几日他未离开别院半步,因为萧雾不曾离开。
      追着细辛来到这偏僻废寺的时间里,不就只有萧雾一人在那了吗?
      执行补杀萧雾的任务的鬼针,此刻在哪?
      原来不过一计调虎离山,他竟然现在才意识到。
      “离开了水幕,你就不是那个强大到简直不是人的地龙了。”细辛这么跟他说。
      但他心里想的是,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得走,无论如何他得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她死了,你也不必被罪恶感束缚,无所挂碍,回到水幕你会比以前还强。”细辛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脑海里回音阵阵,缠绕不去。

      细辛堵在门口,恍惚间让谷石藤想起来萧承睢的身影。但他很清楚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他们的目的也完全不一样。
      “让我出去。”他冷静地说道。
      细辛活动了下手臂,抡了几圈,好像肩膀那伤口跟绣花一样只是个装饰。
      “我还不至于受了这么点伤就动不了了。”细辛说。
      “我知道,所以我没走。”谷石藤清楚细辛的实力,他不想和细辛打,那会比和鬼针打更很耗时间。
      细辛微微一笑:“白云山别院那么大,鬼针找一个女的需要的时间还真不少,而且有你在的话,找到萧雾之前他就已经被干掉了,所幸我引开了你,还拖住了你。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哪会这么轻易让你走呢?”
      “我不想跟你说第二遍,细辛,如果要打,你打不过我的。”
      “哎哎别这么说嘛,戳人死穴不厚道啊。况且我送你的飞镖你至今也还留着不是吗,取都取不出来呢。”
      讲不通,他只能拼硬的了。一座废寺,困得住他吗?
      好歹他也曾叫做地龙。

      细辛擦拭着嘴角的铁锈味液体,抓住插在地上的刀,才支撑着没让身体倒下去。他从来不会去尝试忍受身体上的剧痛,他只会让疼痛肆虐,品味那种爽快。

      鬼针再快,出发再早,他没把地龙拖住足够的时间,那鬼针仍是无法快过地龙的。

      两旁的灌木树林在飞速后退,快到几乎模糊成一团团一簇簇闪过的绿色、黄色的影子。那不是草丛在后退,是谷石藤在山间疾驰。
      树木分开,眼界忽然开阔,他追上了最后一抹暗蓝色天光,房屋群落出现在脚下。
      眼前就是白云山别院。
      踩着屋顶瓦片一步作十步,双腿好似双轮快速交相轮转,瞬息间,已至萧雾房上。闭眼凝息,他感知到房中有一气息沉稳、习武多年的男子,和一名呼吸已渐微弱的年轻女子——
      还是差一点吗?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于言生回头看了看安静地关着的房门,这一天行将结束,萧雾她并没有什么动静,刚刚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回头看看,看过之后,他确认了,萧雾那边确实没什么动静。
      于言生会毫无察觉,因为一个老练的水幕杀手行动时好似夜光流入窗棂,悄无声息,他不知道鬼针的刀插入萧雾的后背,不知道谷石藤不作任何多余动作,仅凭两手抱住鬼针头颅一错,便扭断了鬼针的脖颈。
      其实一个人的死亡也就是这么简单平淡的事。
      屋里站着的那个男人叹了口气。
      他杀了鬼针。
      他刻意隐居闹市陋巷,不与水幕牵扯上关系,以此苟得十年的隐逸安宁,至此将结束了。
      不过这毕竟也是欠她的。
      萧雾,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

      继十七无间的飞刀剑之后,四鬼的鬼针也死了,都是叛离者地龙——谷石藤,他一人所为。
      阁楼中。
      万谬欢听完之后,也是微微一笑。细辛心道,哎呀呀,这位生气了啊,毕竟折损了两人,一个心腹大将,一个提拔有望。
      万谬欢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虽然我从来没听说我有要地龙回来的意思,”万谬欢说,“不过你这个主意其实还不错。毕竟是一把好刀,如果能用,自然再好不过。但是你能告诉我吗,到底是你站我坐,还是你坐我站啊?”
      “要说现在的情况当然是你坐着,我站着,我是说,现在阁楼里确实就是这样啊,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以后我也仍然站着,在这个地方,我可没心情坐下来。”
      万谬欢盯了他一会儿,瞧他一脸轻松,便也不说什么,只暗自冷哼一声。
      “罢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鬼珠那边需要人手,你去帮忙吧。”
      细辛摊了摊手:“我是没问题啊。”
      万谬欢让细辛去了,阁楼空荡静谧,她思考着,不多时,渐觉细辛的做法不无道理,只是细辛做的太单纯,换成她来的话,会处理得巧妙很多。
      她叫来一个人,让他去传话给细辛,让他去调查一个人。
      比起漏网之鱼的萧雾,地龙才是最有价值的大鱼,以前她不以为然,四鬼和十七无间不比他差多少,但这几次暗杀失败让她发现,这把好刀,她可以利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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