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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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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榻山上,沿着石阶逐级向上望去,在那高耸的落月石台,含英楼孑孓独立。
含英楼下,四、五栋楼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分布,其地势较低,掩映于旋木怪石中,不甚起眼。静音阁则坐落于山水间最隐秘的地方。
静音阁的名字兴许让人觉得这个地方很安静,但其实这里一点也不安静,每天都有人来看病疗伤,弟子们或工作,或研习,或采药、制药,更像一个喧闹小镇上的寻常药铺。
那天下午,三弟来静音阁,找她抱怨昭儿对婚事的态度。
那时,她还闲情逸致地与三弟说,她一个阁主,和其他楼主的身份是一样的。那时,她还没想到,那天晚上她会近距离直面死亡。
“阁主啊,庄主给昭儿订的婚约被他用各种理由一推再推,现在大哥走了,他干脆就托辞守丧三年内不能婚娶,不想耽误人家女孩让对方尽早取消婚约另求好夫家,彻彻底底地毁了这婚约,”三弟是个情绪很容易激动的人,但是现在看上去脸不红心不跳,应该是已和其他人抱怨过这事了,已经过了那义愤填膺的状态了,他接着说道,“昭儿还一直瞒着大哥,大哥走了都不知道他推掉婚约的事情。他已经二十四了,二十四了!我当年十五岁成亲,十七岁就有大儿子了,他这……还想弄到多晚啊。”
“他现在是少庄主啊,”于商音摇摇头,手未停,握着毛笔在纸卷上记录下药名和用量,她在整理多年来累积下来的药方,“也许自有考量吧。”
“考量?”三弟笑哼,“等他考量出来,我最小的孙子都有床头那么高了!我是说真的啊,大哥这么早就走,昭儿说不定时间也不多啊,他现在是庄主,必须为了山庄的以后着想,早点有个继承山庄的少爷才行啊!”
于商音听到这暗含于之昭可能像于世一样英年早逝的话,停下笔来,对三弟微笑道:“那我在这的立场是什么呢?”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希望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山庄有人继承,不然会出乱子的,毕竟你看大哥还没活过一甲子……那个、不是,我也不是说你医术不好——不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三弟总感觉自己在越描越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怎么解释才好,索性不想了,他说:“啊哎呀总之,你的话,昭儿多少听得进去吧,劝劝他吧。”
于商音没答他的话,接着记药方,她专注于纸上文字,一笔一划,将多年研究的成果整理下来。直到最后一笔在纸上晕染开黑色的墨迹,缓缓提笔而起,墨迹收束,她将毛笔悬挂于笔架上,这才抬起头来。三弟正等着她的回答。
她缓缓看向内屋,若有所思,转头对三弟说:“也许昭儿已有意中人了吧,只是要迎娶这个女孩,尚有许多阻碍。”
“有什么阻碍啊,大家都盼着昭儿成亲呢!快说,哪个女孩?我们替昭儿准备七车彩礼送到她府上,八抬大轿迎她来山庄!”
于商音未答。毕竟其中阻碍与聘礼、仪式无关。
内屋的门打开了,三弟顺着于商音的目光看过去,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自门内走出来。
萧雾,她凭空出现在山庄时是多少岁,大家并不是太清楚,比对山庄里其他孩子,大家估摸着猜她应该是三、四岁的年龄。她已初识得说话,走路跑跳也都熟练,知道日月星辰,但尚不能算出四加七等于十一。
最令人烦恼的是,她还未能记事,问及爹娘,她面上浮现恐慌之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山庄的人猜测,要么是遇到什么横祸走失了,要么其爹娘已不幸罹难。她年纪尚小,大家对她同山庄其他孩子一视同仁,但对于送她来的那名黑衣少年,少不了一些揣测。
他对那黑衣少年是持怀疑态度的,因而对萧雾总有三分介怀,见萧雾走来,他便闭口不言,不希望山庄要事被她听了去。
萧雾端着木托盘,盘中整齐地摆放着三叠书卷,她对于商音说:“阁主,这边誊抄完了。”
“行,我不查了,你直接放到降娄、壬午那里。”
“好的。”
萧雾朝对房的书柜走过去,经过他时朝他点了下头,说了声“楼主”,算是问好。
他也点了点头,但没多说什么,如果是其他孩子,他一定会留住聊一两句闲话。
衣摆飘过,女孩身上月牙白的裙子整洁干净,腰带束节规范到近乎完美,他真的很少见过有人每天都能坚持把腰带前面的结系得垂下来的两条带子刚刚好同等长度,比如他自己的腰带扎得就很随意,腰侧还挂着一杆烟、一块玉和一个快变成灰色的白布袋子,里面装着些他喜欢随身带的小玩意儿。看到这些东西,大家就知道是崁云楼楼主来了,就好像他不重要,这烟杆、玉和布袋才是他的本体一样。
阁主呢,她的袖子总是用一对暗龙胆紫与银鱼白二色相间的护腕束袖扎起来,写字时不用总是撩着吹在案上的袖子,手术时也方便活动,于是她就一直戴着除了睡觉基本不拆下。她的头发简单盘起,发髻上别一根木簪,木簪尾部镶着一朵米粒大小的银木棉,年深日久,银饰的光泽不比从前,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大概也是她身上唯一的饰品。如果有某天,阁主没有戴她的紫白束袖,或是没有别那根镶嵌着银木棉的发簪,那么人们有空一定会问问,怎么今天不戴那个了?
昭儿走到哪一定会带着一个药囊,外出一定佩带庄主给他的长剑,阿桃穿衣服不喜欢勒得紧紧的,衣领一定不扯平而是让胸襟敞开,小西还在爱吃他娘给他做的芝麻薄片的年纪,嘴角总有没舔掉的芝麻。
可是刚刚走过去的这个女孩,身上永远是那一套落月山庄的月牙白衣服,那衣服太干净了,不是洗得多干净,而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印记都没有,似乎落月山庄从来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他看到她时,总是恍惚间有种不自然的感觉,好像这是她住进落月山庄的第一天。
他私下问阿音,没给萧雾些什么吗,阿音回答说,她没什么想要的,只是读书、拣药、打桩,好像不学会些什么,山庄就不再留她似的。说罢,阁主叹了口气,说是可能以前忙,没注意到萧雾让山庄里一些调皮的孩子欺负了一阵子,她发现时,某些孩子已经不欺负她了,因为他们发现在念书、打拳上他们已经比不过她了。
即如这般,他无怪这女孩小时候就不怎么说话,现在看上去,她身周仍然像是有一堵墙包围着,年日益增,隔阂似乎越深,虽然不怪,但他也没法喜欢起来,跟自己竖起高墙的人无论如何他是喜欢不起来,身在于家她就该主动融入于家,搞得好像他们对她不好似的。
嘛……不过刚刚于商音说的降娄、壬午什么的,是个什么鬼东西啊?
“你们放药经的柜子都是怎么编排的,取的名字稀奇古怪的。”他随意找话说,一边看萧雾是不是已经走远了。
“你不知道十二次就算了,天干地支总清楚吧?”
“哦哦……”
“刚刚路过那女孩,你觉得如何?”
他愣了下没反应过来,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说道:“啊?没觉得怎么啊……你刚刚说的,不会就是她吧?算了吧,没可能的,婚姻之事门当户对最重要,再不济也得身家清白,她来历不明,谁知道会不会是萧家派来的细作?”
于商音叹了口气,十几年了,还在说这样的话吗。她知道和三弟辩解只是自讨苦吃,索性起身离席。
“时间不早了,这件事也不是你赖在这和我诉苦就能解决的,快先回吧。”
“可是阁主你一定得和昭儿说啊!这件事相当重要啊!”
……
十几年了,于商音遣人暗中调查,始终没有萧雾爹娘的消息,有时会有一丝线索,惊喜地以为总算找到了,可是一追查却发现,只不过是一户丢了女儿的萧姓人家罢了,要么年龄对不上,要么是没有胎记或金锁玉佩什么的,引得她郁闷怎么萧雾爹娘就没留下半块玉供她寻找身世呢。
为什么自始至终就是没有找到呢?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吗?
于商音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送这个女婴来到静音阁的那个黑衣少年,他只告诉了她这个女孩的名字,就匆匆离开。她不时会想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和这女孩是什么关系?他还活着吗?那夜他是奉命而来,还是侠义救人?他不担心这个女孩吗,为什么这么多年就不再回来一趟,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要是他能再来一次,给她一点线索就好了,说不定就能找到萧雾的家人了。
要是能找萧雾的家人,不单萧雾可以重回家庭,说不定两家还能结秦晋之好呢。
萧雾和于之昭,她是看着这两个孩子慢慢长大的,她知道,昭儿在日复一日紧锣密鼓、严酷苛刻的磨炼之中,唯一得以休息的地方就是静音阁后院那个小厢房。她曾偷偷地躲在窗格后,看萧雾替昭儿包扎伤口,涂抹膏药,有时,他们二人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身体斜斜地靠着椅背,头向一旁歪下,枕着肩膀,沐浴着午后漏过窗棂的细碎阳光,慵懒而奢侈地睡上一觉。
后来,午休的时间也让于世取消了,昭儿只能夜里悄悄跑来,有时是因为又让于世打伤了,除非大伤,于世不会让昭儿擦药包扎,只让伤口自己结痂、愈合,但于世对小伤大伤的标准太过不合情理,昭儿只得偷跑来静音阁,还不能让人看到免得不小心走漏消息,爹知道了该发火的。
又有的时候,昭儿悄然而来,只是为了获得那么一刻的、那偏安一隅的自在舒心,只是为了那奢侈的一刻松懈。
这些,于商音都看在眼里,不对任何人说。保住昭儿这唯一的秘密,大概是她这个娘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曾经自己未能给予昭儿的,就让他自己,从萧雾身上找寻回来吧。
那天傍晚,大雨将至未至的天气,于言亭突然叩响房门,双眉紧蹙,神色肃然。不待她起身询问,于言亭就带她往含英楼走去,不管她说什么,一路上,于言亭只字未言。
她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事,而且是只有她能为昭儿做的事。
在含英楼,她见到了那个女人。她藏在屏风后,以为自己看不见,却又偏偏露出衣摆在那里,像是故意要她发现似的。
万谬欢,于世曾固执地以为他能从这个女人手里夺走水幕,甚至以为水幕可以让他壮大落月山庄,便将其囚禁于含英楼,就像他固执地以为母爱会让男儿变得脆弱,便终生不允许自己与昭儿相认一样。
殊不知,万谬欢这个女人本身的存在就是致命的危险。
一股惶遽,涌上心头——
她对昭儿说了什么?她要昭儿做什么?
她看着昭儿提起长剑,刺入自己左胸,疼痛之感,冰冷又火辣。
为娘的,不能陪在儿子身旁,教会他穿衣吃饭,教会他识字念书,告诉他如何识人待人,告诉他这世间种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遗憾、懊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如果说有一天,她需要为了儿子付出生命,她都是愿意的,可她希望这么做是值得的。
于商音看着昭儿的眼睛,她想知道昭儿的心意,他是怎么想的,在他判断下,这么做值不值?
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好似戈壁之中的黑玉,黑如纯漆,坚如磐石。
于商音似乎感觉到昭儿在告诉她放心。她也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左右颠倒、心脏不在左胸在右胸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她先去的爹娘、于世、萧雾和昭儿。
于言亭就在屋外围廊候着,等她倒下,立马送去隐蔽处,由自己亲手培养的弟子抢救,她还能活。
可是她势必不能再回到这山庄里了吧?那萧雾怎么办,没有了自己,她在这山庄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昭儿你了,你必须答应我照顾好她,替她找她的亲生爹娘,你明白吗?
要照顾好自己,这条路一个人走,不会轻松的。
她好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她喉头一阵燥热后,迅速冷了下来,呼吸越发短促微弱,喉头只能挤出一些辨识不清的声音,眼前视线越发昏暗模糊,猩红的血丝充斥着她看到的世界,渐渐地,她看不见昭儿的脸了,这世间都变成了一片漆黑,和昭儿的眼睛一样黑。
山里和洞里的温度可谓一个夏天一个冬天,外面阳光明媚,里面昏暗无光,凉风习习,吹得人好生难受。洞中水潭反射着道道波光,在洞壁上投下白色的光影。
她坐在石台上,不时有些恍然。这里是人间?是地府?
“阁主,洞穴里风凉,多添点衣服吧。”弟子踏着水中石块,穿过这片水潭,来到中央石台,将衣物递给她。
于商音朝一直陪伴身侧照顾自己的弟子点头微笑,接过衣服,说道:“这里湿冷,对身体不好,你多出去走走吧。”
“是,弟子扶您去外面走动走动。”
“你……不想回山庄吗?”
“阁主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弟子只希望您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少庄主也是这么希望的。”
看着弟子真切的眼神,于商音有些感伤,又有些恍惚。
已过了多少月了,这么长时间里她一直与这位弟子相伴于山洞中,除了隔几日见到的送补给而来的落月弟子,任何人都见不到。
那是昭儿的计策吧,既让万谬欢以为自己死了,又暗中救下母亲。
没想到她并非成为儿子的一枚棋子献出生命,倒是要因他的孝义孤守洞穴。她应该感到荣幸还是不满?
怎么可能有嘛。感到荣幸什么的,不满什么的,她一点都没有。
她只是悲悯,只是心疼,昭儿为了于世那死家伙的执念要咬牙切齿、步步为营,独自承担一切,以至于做到了这个地步。
小雾呢,她怎么样了,她在山庄过得还好么?没有自己在的日子,她应该没被三弟、还有和三弟一样保守执拗的家伙为难吧?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山庄一切可都安好?
比武大会已经举行两日了,日中时分,耀日当空,众人从蒲涧寺回到别院,在别院食过午饭后,有的回房休息为下午的比试做准备,有的借各大家族聚集的机会谈笑结交,于之昭正与陈行简在别院里沿着小径散步。
“少庄主的事我办好了,那少庄主答应的回礼什么时候送啊?”陈行简看客套话讲过三轮,时机已到,便不再拐弯抹角,找到机会直截了当地问于之昭。
“您放心,我差人送去了。您回到贵府,自然会在雪案上看见它。有了它,您以后办事也方便了,”于之昭礼仪性地笑道,“之前于家帮过欧阳知府一个小忙,这点事,欧阳大人还是会帮我的。”
“那是最好不过了,哈哈哈哈!”
正事在这三言两语间确认过后,便又是一番你谦我让、你夸我赞的客套话。
脚步声响起,在午后安静的假山林间回响,频率短急快,腰间佩剑摆动,撞击出叮当响声。有人自后追上散步的两人,他们回头看,发现来者是于言亭。
“少庄主,有要事相告。”于言亭语速快而平稳,干净利落。他瞥了眼陈行简,示意少庄主此事是山庄内事,不宜让旁人听去。
于之昭明了他眼神的含义,但又哪能立即让陈行简离去,折损他颜面,他接下来仍然得说场面话。
“什么要紧事都放到晚上说吧,现在我只关心陈家二少爷那丢失的信件什么时候找回来,既然是在这里不见的那就一定能在这里找到。言亭,有消息吗?”
“正在寻找,”既然少庄主问起,那于言亭自是如实禀告,然而刚刚阿桃和阿昇告诉自己的事最好尽快告诉少庄主免生差池,该如何让少庄主会意呢,他只能语气再急切一点了,“少庄主,此事确实要紧!”
“都说了回去再说不迟。”于之昭一边对于言亭说道,一边找准最自然的时机转头对陈行简微微一笑。
现在他们身处假山林中,人少僻静,小径就这么几条,本来就只有他们三人,还要再让陈行简回避,这会让听话人尴尬的话于之昭不说,等陈行简自己看场面。
陈行简本来以为于之昭很快能搪塞过去,但现在看来是真的有急事了,他是明白人,笑道:“我那两个衰仔不知道又能搞出什么事,我回去看看去,对不住了,先行一步!”
“对不住对不住,招待不周,不送了,好生歇息,下午擂台见。”于之昭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于言亭行礼目送他离开。
其人渐行渐远,脚步声最终消失听闻不见,于之昭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回到了他极少露于外人看的那副肃穆神情。
确认陈行简已走,于言亭将阿桃、阿昇的发现和推测告与他知。
听着于言亭的报告,于之昭恍若出神了那么一刻,好似隔着一层窗纱听人讲话,听不太分明。
是吗,那天看到她时,他还告诉自己兴许是看错了。
现在看来,她是真的在这了。
“……要派人去试探一番吗……”
此时此地,此间别院,她就在这。
“……少庄主?”
于之昭其实听见了,他只是不想立刻回答于言亭。
该怎么办,他哪知道该怎么办。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想那件事他到底是对是错,哪来时间去想他该拿萧雾怎么办?他不知道那天他到底是该在万谬欢面前把戏做全而牺牲萧雾,还是保全萧雾?如果要保全萧雾,万谬欢立时便会发现他的破绽,想要再获取信任已是良机难寻。
他手中剑已刺入于商音的胸膛,这戏已开场,只能演下去。
而蒲涧寺的这场戏,绸缪已久,又岂能功亏一篑?
萧家自持名门正派,原本并不愿与落月山庄有所干系,如若知道萧雾原本在落月山庄生活十六年之久,应该不会主动来往。但若是他们另有图谋,欲借萧雾之手做些什么,那应该暗中有所动作,暂且提防着罢。
“比武大会结束之前,不准动,只管盯紧她,”于之昭低声喑哑道,“等我指令。”
“是。”
别去想萧雾了,这件事放到后面处理,于之昭这样告诉自己。
“伤者怎么样了?”于之昭问道。
“于阿昇领着静音阁弟子们在包扎抹药,我们的人、白家的人受的都不是什么大伤,不要紧。另外也给黄家送去了些药物,萧家婉言谢绝,吴家拒不肯收。”
“知道了。于处逢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随吴家前来的江湖游侠们有的对别院的住房有些不满,有的嫌饭菜味道不好,尽管比武大会行将结束,他也会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行。于言西那边情况如何?”
“按计划进行中。”
他点点头,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没被打乱就好。
有那么一刻,于之昭做到了思绪清晰平稳,脑子里只有山庄的事,某个女孩的影子仿佛已完全被清出了他的脑海。
可是就在他以为自己大脑十分理智清醒的时刻,一个念头忽然又横空闯入心头。他想,有没有可能,有所图谋的其实不是萧家反而是萧雾,是她在利用萧家?
她是想找他寻仇?
这个念头让他一阵惘然,但他又想,她应该不会,毕竟之前那么多次都没下手。即便让她看到那件事,他心里也仍有三分是这么认为的:十六年朝与暮的相处,她应该是没法对他下杀手的。
他不禁又自嘲地笑了。三分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说有七分不是这么认为的呗。
一阵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钟声响起,在山寺中回荡,空谷传响,威严悠远。
下午的比武要开始了。
这个以净信大师之名召开的比武大会只是让众人来切磋学习的,各家都有许多本领和绝技,当家的挑几样浅的,让弟子在切磋中亮几手,深的自然是藏着,这点道理大家都懂。
在面对对手的杀手锏,切磋较量之人能战则战,若不能应战,及时退出,无人会怪。但毕竟脸上不好看,所以当家的也不会选能力过低的上去比试。对于谁家的招式,如若有人找到破解之法,不应当面戳破,而是事后告与对方知晓,以留全各自的面子。
这几日的切磋中,众人见识了萧氏十二腿对白氏飞云脚,陈书生十六剑对落月剑法,吴家的各路江湖杂派对黄老自创的“仙人倒松”拳,今日下午则轮到了于家对萧家。
围观的众人以家族为核心聚集,同时围绕着中心圆形区域分布站立,于家和萧家的比试格外引人注目,毕竟它不像之前几场切磋,它多含了几分比武之外的含义。
武者上场了,围观的人大多数替萧家呐喊,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家族的替于家呼喊。
这几天的旁观下来,大家见落月武功不似从前看到的或后来听说的那般阴险卑鄙,倒是磊落大方,许多技巧性的招式还让人眼前为之一亮,不禁大叫“妙!”联想起比武开始之初,于言桃中暗器败给双头虎那场,人们不禁给予于家几分同理之心——其实落月的人与我们也没什么不同嘛,都是凡人。
白家这边几个局外人正在讨论为什么大家对这场切磋那么关注,明明之前几场进行的时候,观者有的看得认真,有的却随意地四处走动,谈天说笑,或是提前离席回到别院什么的。
“那你问话痨啊,”陆元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这个问题的叶海棠说,“他无论如何都会回答你的。”所以你别问我了,我怕了,不想回答你。
其实叶海棠倒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看梁上君不在,心里烦闷,是以一直在找话讲,而且她也并不是想问陆元,只是她和阿叔并没有那么熟,这里她能说上的话就只陆元了。
“你没看到话痨那家伙不在吗?真的是……明明他最想来的。”叶海棠小小抱怨着。
“也许是去抓谷石藤了吧,那家伙估计躲在哪里睡懒觉,难得有的看又不看,所以话痨才要去抓他过来。”陆元无奈地抱头蹲下,这个问题刚刚他们已经讲过一遍了。
阿叔目光随着正穿过人群而来的少年移动,对这两人说:“虽然不知道梁上君去哪了,但你们不妨问问这个人。”
叶海棠扭头,陆元抬眼,看见来者白鹤。
这几日,白鹤几乎就是他们的解说,所有他们不明白的都由他来做解释。
“啊,这个问题啊,”白鹤道,“我之前说过吧,萧家可是最具分量的,萧家大当家说的话一言九鼎,如果博取了萧大当家的信任,那就是在这块地方获得了承认。我们要不要承认于家,多少也得看萧家的意思的。”
叶海棠答道:“那这场,于家不能赢咯?不然搞得萧家没面子。”
“拜托,哪有这么简单啊,”陆元叹道。
白鹤点头,说道:“于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请动了陈行简和云罗谷还有净信大师,作为一方之主的萧家必定诧异又紧张吧,肯定想着无论如何得让于家不具有威胁才行。为此,办法有两种,言和,那大家就打个平手,威慑,那萧家就必须得赢,而且要全盘压倒的胜利。这可不是于家故意让步输给萧家那么简单。”
圆形区域中萧于两家各派出的武者都是好手,他们未携带任何兵器,因为这场他们决定切磋拳法。时间还没过去多久,他们二人还在热身、试探,未分高下。
听明白局势后,不动武功的叶海棠看这场较量也看得有趣味了,这时身后人群忽然有些骚动,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有人刚刚赶到,挤过人群往前面走来。
“你怎么才来啊,”叶海棠跟刚刚才现身的梁上君抱怨着,“开始了已经。”
陆元倒是很高兴梁上君回来,这样终于有人陪叶海棠讲话了,他可以解放了。
梁上君似乎有些微喘,额际冒汗,但他人倒蛮精神的。
“我跑了整座山,真的是整座山!刚开始找不到谷石藤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应该就在别院的某个角落,结果不管哪里我都找不到,”梁上君呼吸了一口气就恢复了过来,看上去不像刚刚长途奔跑的样子,毕竟是梁上君啊,这点路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他接着说道,“萧雾那里我也去了,也没看见人。后来我在别院外附近的林子里找,也没看见他。”
叶海棠说:“哎呀那就干脆别管了呗。”毕竟从来就没有人管得了他过!
“但是我回到蒲涧寺,看见转轮藏阁里有个黑色人影,仿佛隔着窗我都能感觉那颓废的气息。可是我走又走不进去,和尚不给我进,我就只好轻功翻进去。”
“诶?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等我翻进去后,黑影一闪,不见了。我四处张望,看见屋顶上有一黑影在跑,我还没见谷石藤跑那么快过,不对、应该说我还从没见谷石藤施展过轻功!总之我就追过去了,结果你猜怎样,他让我追着他跑了整座山!从转轮藏阁到蒲涧阁、从蒲涧阁到大悲阁,然后又跑到寺庙外面,在山里迂回转折,小路溪流什么路他都走——他是在郊游吗?我气死我了……索性不管他,回来看比武好了。”
“所以你早点放弃不就好了……”
“哎不管了,快告诉我小萧和小于打得怎么样了?”
“‘小萧’、‘小于’是谁啊?”
“那那场上比武的不是一个萧家一个于家的吗,我又不知道他们叫什么,那自然是‘小萧’、‘小于’咯。”
“刚刚开场时有介绍过,那时你还没来呢,”白鹤向梁上君说明道,“萧家那边的是萧大当家长子萧——”
“——哎你告诉我名字我也记不住,”梁上君截断白鹤的话,大方地笑着,示意白鹤不必管他,“反正我就想来看看他们各家的拳腿棍剑,看到哪个厉害的我再去问名字。”
白鹤听他这么说便也耸耸肩,注意力转移到了比武上。
叶海棠拍着梁上君的肩膀笑道:“……随你怎么叫吧,反正他们两人不管怎么看年纪都不会比你小就是了。”
此时此刻,小于的拳风陡转,迅猛而凛冽,小萧攻防沉稳,尚且能应对自如。然而小于速度越来越快,三十招之后小萧已显颓势,小于却精神抖擞,乘胜追击,众人皆暗道,这局小萧情况不妙。
就在小于最后一拳以巨石坠崖之势袭向小萧时,小萧竟欺身向前,主动去挨这招。众人不明小萧何意,只看小萧身体后仰同时侧身旋转,这两个动作要在这么情急之时一瞬间同时完成,其难度相当的大。拳头擦着小萧耳边而过,他压着小于侧身,打乱了小于的身体平衡,左脚回勾,将小于绊倒。
原来在最后一刻小萧是舍弃了防守,不管不顾地选择了丧命式攻击,险情中夺躲过对手的拳头,扳回局势。
众人惊呼,好一个出其不意的反转!
可在众人尖叫之时,小于两手拍地,这个动作告诉人们,要鼓掌,为时尚早!果然,他两手撑地,双脚夹住小萧的腿一错,立时又将小萧绊倒。
众人又是一阵呼声。
他们两人大概这么打了半柱香的时间,时而小萧占上风,时而小于攻势猛,直到最后……
那是一招萧大当家不允许他在众人面前打的招式,未等众人反应,一道强风“嘭”的刮过,小于未及招架,被摁倒在地。
人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谁赢了?谁输了?躺在地上的是谁?刚刚那招是什么,怎么没见过?
小于也是被放倒后才反应过来,看着小萧摁住自己的手有些恍然。小萧的手停在那,如果他没有及时收劲,小于将有受重伤的可能。
这局,确确实实,于家输了,萧家赢了。
片刻后,人群忽然间,呼喊、掌声,如雷鸣大雨般涌动。
小于和小萧抱拳行礼,于之昭和萧武彰也走到圆形区域里,互相说着夸赞与自谦的叙话。
观众这边,人们议论纷纷,或惊叹萧家、于家的武功,或评论这场比武暗含之意。
叶海棠问:“所以落月山庄他们是……?”她记得刚刚说过,这场于家估计不能赢。
“看那情况,不像是小于故意输的。”梁上君摇头道。
“嗯,”白鹤同意梁上君的看法,他说,“毕竟落月已经迫使萧家使出他们以前还没向外人透露过的招式了。”
“诶、这样啊。”叶海棠哪里懂这些什么招式不招式的。
“可是啊,”梁上君蹙眉思忖,自言自语般说着,“我们却不知道小于是否有所保留……”
原本蹲在一旁的陆元自半柱香之前就已随随便便地坐在地上了,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看到比武之情,毕竟他也无甚兴趣。他一直在听话痨、青蛇和白鹤他们讲话打发时间,此时话掉到地上,他就接了一句:“总之这是他们两方都乐于见到的局面不就行了。”
大侄子与于家的切磋结束后,在众人的掌声中脚步沉稳地走回观众站立的地方时,大当家萧武彰还在和于之昭说话,三当家萧贤立便迎上前去拍他肩膀,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去神医那里。
“没事三叔,一些磕碰罢了。”
大侄接过亲戚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回头在落月山庄那群人中寻找他方才的对手的身影,神情并未有一分松懈。
他对三叔说道:“以前只觉得排斥,打一场才知道,落月的拳法,还真有点想学学。”
下午的比试又进行了几场,然后便告一段落,众人返回别院吃完饭,一边谈论着这几日数场切磋的观感,其中议论最多的,无疑是落月山庄。第一天于言桃的含冤落败,中间几场普通的切磋,还有今日萧于对决,让人们对落月山庄的态度逐渐有所改变。
“其实也就和我们半斤八两吧,他们有厉害的我们也有厉害的,他们有菜的我们也多少会有啦。”
“以前听说他们总喜欢使卑鄙阴招,这几天也没看到啊。”
“哎我听说是他们那少庄主,那个叫于之昭的后生仔,他辅佐他爹以来,慢慢地减少了这种使坏招的习惯。”
“没有吧,只是比武时不用,玩命的时候谁管呐。”
“那我不得而知咯。”
“话说你听谁说的?”
“刚刚和一个于家小弟兄聊的啊。”
“哎哟交朋友还挺快,练武没见你那么积极。”
“来来来,再说说刚刚萧武彰大儿子那招,你到底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嘁!看出来了也不告诉你!”
“拜托……”
另外一群人,干脆就直接去向萧武彰讨教,先是免不了一番赞叹敬佩,原以为萧家武功已然是绝学,没想到是深藏不露,仍有很多精妙之处他们尚未知晓。
萧武彰很大方地教授起来,从招式动作到要诀,一一讲解,旁人起初还不好意思去听,毕竟偷学是武林大忌,可是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跟着一起去学了。
有人不明白,为什么萧武彰这么大方,明明是不允许外泄的招式,怎么自己主动教了起来。
听到这种碎谈的无灯巷众人,也聊了起来。叶海棠想了想,说:“毕竟小萧已经打了啊,不打赢不了,要打就要做好招式被人学走的准备嘛。”
“不过我倒觉得……”白鹤说。
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少年,梁上君问道:“喂你怎么在这?不去坐你爹那桌?”
“无所谓,”白鹤微笑坦言,“光风霁月,虚怀若谷,我倒觉得这样方显大家风范嘛。藏藏窝窝,哪像一个江湖之主会做的事呢。”萧武彰这是在说,他是这片江湖武林的正主。白鹤眼里稍含几分仰慕地看着被众人包围着的萧大当家,心里好不钦佩。
“只有拥有绝对实力与自信的人才敢直接跟外人教啊,”梁上君对叶海棠补充解释道,“他教了是他的事,能不能学会是你的事,是吧。”
“那招颇有难度,不是他彼时一番讲解就能学会的,他自然无需挂虑。”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行人都有些讶异,极其少言的阿叔竟然会参与他们的闲聊。不过转念一想,阿叔也是和萧武彰差不多的年纪,会关注应该是自然吧。
“总之这样看来,于家终究会加入你们吧。”陆元幽幽地来了一句。看现在的舆论事态,落月山庄被五大家族正式接纳承认的可能在增加。
白鹤点头道:“应该是的。”
可是他们没想到,对落月山庄的态度一下子好转的太快,物极必反的定律,尽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晚饭过后,众人散去,有的人回房歇息,有的人仍在练武,有的人换个地方聚集议论。在有人讲话的地方,舆论突然又急剧倒向,对于家的看法有所好转挑起另一部分人的眼毒与恶心,有些事情开始在阴暗夜色中传开。
“我看是大家被落月的人骗了!”
“做几场戏演一演,就真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了?”
“以我所见,恐怕他们是别有图谋。”
“说来听听?”
“特意将所有人都邀请到场,费时费力费钱,难道就真的只是比武而已?他们输了好几场了喔!”
“有道理,谁会专程办个比赛,就为了让自己输几场?”
“我看这是苦肉计。”
“没错,先让大家放松警惕,慢慢地麻痹,最后关头才暴露本性,把我们一网打尽!”
“可是要怎么证明呢?”
“你还别说,我有证据!”
窃窃私语的人听到这话,神经一紧,急切地问:“是什么?”
这人让大家往他身前凑,低声道:“前天比武时,我因为要去茅厕就离席了,绕过摩诘殿时,听见一个小和尚在讲一个白衣人的事。”
“白衣人?!”众人惊道。此时此刻汇聚于白云山的人中,只有落月山庄的人穿的衣服是白色的,确切而言那叫月牙白。
“没错。”这个偷听到和尚谈话的人点点头,他身着风信紫长袍,应该是随吴家前来的江湖无名之辈,而这六七个围着他、听他讲话的人,也多半不属于五大家族。
风信紫衣的这人接着说道:“和尚们说,这白衣人时而在屋顶上,时而在房梁上,虽然每次都是一闪而过,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白影晃眼得很,和尚们印象很深。你们说,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屋内的人们议论纷纷,讲话声此起彼伏。
“鬼鬼祟祟,他能干什么!”
“姓于的果然有鬼!”
“还没完,”风信紫衣人又说道,他一开口,众人便转去听他讲话,“据说在萧家白家他们到别院之前,和尚们就已经看到这白衣人了。你们想想,最早住进别院的不就是落月山庄的人吗?”
“也就是说他们提前住进来,安排了什么机关,或者是布下了什么陷阱了?”
“那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
“但是贸然行动会不会反而着了他们的道啊?”
“那就等他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抓他个人赃俱获!”
“依我看,我们几人分头行动,想办法把这个白衣人活捉,你们觉得如何?”
“我赞成!”
“这个……应该可行。”
“那就这样做!”
“不过,”有人提出异议,“入夜后蒲涧寺不准入内,我们顶多搜查别院,那蒲涧寺怎么办?”
“对啊,而且明天上午的几场切磋结束后,这次大会就结束了啊!”
屋内一时哄闹,又是一阵议论。
“别着急,”风信紫衣人朝众人伸出手掌,示意大家听他讲,“他们还没有正式行动,而明天又是最后一天,那就是说,如果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那就一定是在明天执行。明天比武开始我们进入蒲涧寺再去追查他,一点也不迟。”
众人思考了会儿,纷纷点头。
“那就照你说的办,我们一起找,不信抓不住他。”
“到时看于之昭怎么和各位大当家交代。”
“事不宜迟,现在即可行动。”
角楼,因位于角落的位置而得名,蒲涧寺有角楼四座,每座有两层,每一层皆飞檐翘起,宛若飞鸟振翅。玄青瓦片重重叠叠,风吹雨打,年深日久,瓦面落下了灰白斑驳的岁月划痕。
夜色笼罩白云山,蒲涧寺里几座青灯,些许人影,隔壁的别院灯火通明,人声嘈切。
西南角楼屋顶,有一衣服颜色如月牙般皎白之人屈膝而伏,他四下望了望,倏忽间腾身而跃,身似轻燕,脚似踏水,在屋檐飞瓦上轻点几下,消失于夜色间。
那人就是于言西。
他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追他,怎么甩都甩不掉。他每每回头,追踪之人却已藏起来,他不知究竟是何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
罢了,不予理会。
看到月牙白衣人接着行动,这群人互相打了个暗号,继续跟踪。风信紫衣的人说过,要在明天中午之前揪出他的狐狸尾巴,此刻尚不可打草惊蛇。
放心去行动吧,落月的小狐狸,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都会揪出来。明天大会结束,摩诘殿上,让众人看到你们的真实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