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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落月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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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鸟飞,山谷之中有一片湖,野鸭凫水,不知不觉游入岸边杂藤中。
长篙缓缓摆动,湖水被划拨开,荡出一条条水纹。
有人撑船而来,踏入这山中静地。
山上青草漫野,低处乔木遍布,与寻常山丘无异。没有人到访,没有人知道这是座石头山,更无人知这座石头山里竟还有处溶洞,洞内宽敞无比,确是别有洞天。
他停船靠岸,走入林中。不过半刻,已找到了溶洞的入口。
随着洞穴渐渐变高,他逐渐挺直身子,吹燃了火折子。火光映出熟睡的蝙蝠,他小心翼翼,不敢吵醒蝙蝠,更不敢惊扰洞穴内住着的人。
此行是奉少庄主之命送药而来,除了他,除了少庄主,除了伤者,无人知此事。
他是经过少庄主的挑选与训练选出来的人,身上承担着少庄主的信任和于氏山庄的使命,为此,他感到无上骄傲。
洞穴内有暗流,一艘小船系在锥形的钟乳石上,他解开绳子,乘船入洞。长短不一的钟乳石自头顶悬下,时不时滴下水滴。小船划过前方拱形洞口,忽然间洞穴顶高了约莫十丈,广阔无比,中心有一高台,高台上置一床榻,一名百姓打扮的落月弟子正服侍榻上伤者进食。
“何人?”
“深林人不知。”
高台上躺着的伤者头微微一撇,撑着想要坐起,身旁的弟子连忙放下碗勺扶她起来。伤者年逾四十,脸色也好了很多。
“一路辛苦了。”
他抱拳谢过,将药包放在高台下的方形石阶上。
“下一次送药人的暗号是‘游子身上衣’。”
今日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
竟然连话痨都一言不发,紧紧盯着眼前这两人,神情严肃,可见此时境况之焦灼。
晡时,有一个壮汉背着两口刀来无灯巷,他自称“朱快刀”,自诩天下没有人的刀比他快,途经此地,听说这里有个人刀比他更快,他不服,要来领教领教。
梁上君此刻心脏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以为朱快刀是来挑战陆元的,却万万料不到,他来挑战的是阿叔,年过花甲的阿叔。
不过,阿叔这把年纪还能在赌坊擂台上连赢三场,梁上君相信这个肚腩大得可以装下一头猪的朱快刀在阿叔的铁掌下撑不了半柱香。
叶海棠揪着梁上君的衣袖,紧张地看着朱快刀和阿叔对峙,她既担心阿叔的身体挺不住,又怕打起来踢坏了她宝贵的药柜。
陆元意兴阑珊,躺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灌酒。
萧雾和谷石藤在房间里不知商量什么,此刻不在厅里。
阿叔淡淡一笑:“怎么个比法?”
朱快刀抱拳道:“那就看谁刀头的血更少。”
杀人,刀必定要沾血。刀越快,沾的血越少。
叶海棠心里一紧,难道他们要拼到这个地步吗?
但阿叔面色不改。
梁上君心想:不愧是久涉江湖之人,临危不惧。
阿叔问:“之后如何?”
梁上君心中疑惑,什么叫“之后如何”?他一拍脑门,对了对了,他们是在说输了之后怎么办。
朱快刀说:“今日朱某只想比刀,之后如何,前辈来定夺。”
空气中的腥味更浓了。
阿叔答道:“好。那你先。”
梁上君和叶海棠愣了,完全不可置信,阿叔刚刚竟然说“你先”,难道他们打算你□□一刀然后我再□□一刀吗?
只见这时,朱快刀从囊中拿出一条活鱼。
刀光闪烁,快得看不见手上的动作,眨眼之间,鱼腹剖开,内脏取出,而朱快刀手上的刀,只滴下一滴鱼血。
梁上君和叶海棠心中暗叫厉害,但是又好像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朱快刀又从囊中拿出一条鱼,那个囊袋沾满鱼血,每次他一打开囊袋,梁上君和叶海棠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
朱快刀把鱼丢给阿叔,只见阿叔手起刀落,空中刀光一闪,阿叔左手接住了鱼,右手放下刀,顺便接住了剔出的鱼内脏,不单单如此,阿叔还剔出了鱼骨。再看阿叔放在桌上的刀,刀尖竟然一滴血都没有。
朱快刀摇了摇头,含恨长叹。他服了,心服口服。
“是朱某的刀不够快。朱某输了。”
阿叔还是淡淡一笑,就和最开始朱快刀挑战他时一样。
“既然如此,那一条清蒸,一条油煎。朱师傅,不上锅再比比?”
“不敢不敢,朱某顶多给庞师傅打个杂。”
“今晚就留下一起吃吧,这两条鱼毕竟是你带来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实不相瞒油煎是我最擅长的,金黄酥脆、外焦里嫩,总之就一个字,香!”
二人边聊边走向厨房,旁若无人一样。
厅中,梁上君和叶海棠久久伫立,试图从刚才的情况中回过神来理清思绪。
半晌,叶海棠缓缓转过头,对身边仍然神情呆滞的梁上君说:“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处于状况之外了?”
梁上君转头看着她,好像这才明白。
见他们俩这副有趣的表情,门口的陆元已经笑得在地上打滚了。
梁上君耸了耸肩,说实在话,拼杀久了,他其实还真挺想看看那种只为讨论武学的高手对决,武中含着礼,切磋较量而不是以死相博,互相拆招,点到即止。然而江湖名门正派的比武大会是不会让他们这些无名无辈之人参加的,看都别想看上一眼。罢了罢了,这小窝那么舒服,他才不想跑去别人家里看人打架。
“喂话痨,小雾进谷石藤房间里多久了啊?”
“我哪知道,刚刚光顾着看他们俩比刀了。”
血玉璧一事来的突然,一连几天他们没回无灯巷,好不容易歇下来,他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有什么事没做一样。谷石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好久,愣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
直到萧雾敲了敲门,说有事问他,谷石藤才噔的一下,回忆姗姗来迟,一股脑地涌进脑海。他心里连叫,怎么自己竟然会忘呢,怎么会忘呢。
那天晚上辗转难眠时,他答应要告知萧雾有关水幕的事。
谷石藤滚下床榻,随意地挠了挠乱发,一边往门口走去,开门让萧雾进来。
院内的光透进昏暗的房间,谷石藤一眼望去只看到厅中的阿叔和另一个厨子,低头才对上萧雾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睛就这样撞了进来。十六年前,这双眼睛也曾这般直视自己,他还记得,不过那双眼睛怕是早已不记得了。记不得也好,对他来说会更好。
谷石藤引萧雾进屋,顺手关上门,屋内又是一片昏暗。除了阿叔和萧雾,还没人知道他曾是水幕的人。
“收养你的人……你阁主是吧,于商音。她不是落月山庄的少庄主杀的吗?”
萧雾的嘴张开一半,想问的话收了回去。谷石藤大她十几岁,算是长辈。
“是。”
“那你是怎么把于商音的死和水幕联系起来的?”
萧雾便把数月前的事简单复述了一下。
谷石藤站在墙边,一边听她说,一边抚摸墙上挂着的兵器,萧雾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膜,他被套在一层皮鼓中,人声隆隆打着鼓,他只自顾端详着刀锋,一晃想起在水幕做杀手的记忆。
萧雾语毕,谷石藤直截了当地给出他的判断:“没可能。”
“为什么?”
“水幕的杀手只挑六、七岁的孤儿,从小开始封闭训练,人家堂堂落月山庄少庄主,没可能是水幕的人。”
“或许他仅仅是听命于水幕呢?”
谷石藤眯了眯眼,转过身去看这个年轻的女孩。十六年前的恐惧时常让他忘记,她涉世未深,还有些天真烂漫,还有些儿女情意。
“你不愿意相信,是不是?”谷石藤嘴角微带笑意。
萧雾脸一红,又很快隐去脸上表情,正色道:“我有他不可能杀阁主的理由。所以、所以没法相信。”
“回落月山庄却没法杀他复仇,你怕不是念私情有意替他开脱。”
“我拎得清。于之昭很早就开始处理山庄事务,一直都以山庄利益为先。静音阁对山庄极其重要,外治术精湛的阁主更是山庄不可或缺之人,作为庄主,于之昭没理由杀她。”
“对,但静音阁不是还有一群弟子吗?”
“......然而他不能杀阁主的理由还有一个。”
“说。”
“这件事除了老庄主、阁主、于之昭和我,没其他人知道。”
“嗯。”
“老庄主性格古怪,对于之昭的磨炼极为严苛,他对山庄、对外都是说庄主夫人难产而亡,多年来无人见过老庄主夫人。其实老庄主年幼丧母,他想让于之昭和他一样,在没有娘亲的环境下成长,故而隐瞒。于之昭的娘亲以另一个身份生活于山庄里,我因和这两个人走得都很近,偶然发现的,阁主便告诉我事由,要我对山庄的人保密。”
“……有这么巧?”
“是。”
“他知道?”
“他常受伤,来静音阁敷药,小伤我帮他换药,大伤则是阁主,和阁主接触久了他慢慢就发现了。”
“所以你是猜你的少庄主因为什么说不得的理由杀了于商音,而这跟水幕有关。”
“对。”
谷石藤盯着刀尖暗光,思索半刻,心想:萧雾恰好撞破了现场,于之昭为了封口不得不连她一起杀,是以那晚阳乌卫追她都追到了这里,这和寻山老人重翻十六年前的事有无关系?
不,如果是这样的话,以水幕的手法,一开始就该把目标放在萧雾身上,而不是舍本逐末去杀她身边的人。
谷石藤记得那晚,落月山庄里出现了不止一个水幕杀手,只一晃而过,不像是执行任务。听萧雾的话,他现在可确定水幕跟落月山庄有某种干系,但这层干系是什么他不得而知。
难不成是……?
“你是怎么能够脱离水幕的?”
谷石藤瞥了她一眼,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好,那水幕有多少人?”
“无法计算。”
“水幕以什么目的杀人?”
“没有目的。”
“能稍微认真点回答吗?”
萧雾有些委屈,说起来,其实是谷石藤自己先说要告诉她水幕的事情的,现在他倒不情愿说了。
谷石藤意识到自己的急躁,深吸一口气,稍带歉意地说道:“水幕杀手无数,由一个师父带若干徒弟,一边执行任务一边训练新的杀手。水幕传递消息的方式极其隐秘,所以杀手往往只知有师父,不知还有其他师父和其他杀手。因此,我才说无法计算。”
“那水幕是何人成立,为何而成立?”
“这种事情你觉得我会知道吗?”
“那你们总有个帮主之类的人吧?”
“有,我们称之为‘寻山老人’,但极少有人见过他。只有位列‘十七无间’乃至‘四鬼’的杀手才能见他。”
“那你是……?”
“很明显我都不是啊。”
“哦……”
“十七无间和四鬼都是我离开之后才选的,我自然哪个都不是。”
“啊……可你离开了还能知道水幕中的事?”
谷石藤一愣,他叹了口气,“是啊……总有熟人旧友。”
萧雾觉得这点信息完全不够,甚至不够她了解水幕这个组织。“刚刚听你说的,感觉水幕组织不算小。这样一个杀手组织,怎么从未听闻?”
“确实,将近二十年,江湖不再提起水幕了,你自然没听过。”
“它逐渐式微了?”
“不好说,它只是……隐藏了起来。”
“为什么是二十年前……”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十二年前,那时水幕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为了拔除它,多方势力联合在一起讨伐水幕,使它元气大伤。那时水幕还发生内讧,组织内有人挤掉前任寻山老人,自己当了头。这人不知藏身何处,暗中发展水幕。”
“你亲身经历了?”
“那时我刚被抓进组织没多久,大约十几岁吧,也许十一岁,也许十二岁,我记不清了。”
“你什么时候脱离的?”
“早忘了,十几年前、大概还在阿元那个年纪的时候?也许吧,不记得了。”
“看来脱离水幕也是挺简单一件事咯?”
“你——”谷石藤叹口气,忍了。他道:“尝试逃脱的人不计其数,我是唯一一个逃成功了的。”
“那些没逃成的人……?”
“死了。”他一耸肩,脸色淡然,似乎在说一件类似秋天过后自然就是冬天一样极为正常的事。
萧雾打了个寒颤。她吞了口唾沫,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水幕为何杀人?”
谷石藤看向她,她问这个问题时的表情有些无邪,纯真中又含着毅力,他不禁有些自嘲,甚至轻声笑了出来。为何杀人,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水幕有一个所谓的理想,但是那些话可以当做放屁,实际上都以寻山老人为中心,而她的真实目的我自然不清楚。”
“也就是说,我必须找到寻山老人杀阁主的理由。”
谷石藤又愣了,这不只是有一点点难那。
她全然不知,她自己已被她所追查的目标视作猎物了。
青树灰砖的街道,一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屋,一支队伍整整齐齐地走过。
“他们是谁?”
“看那身白衣和那月亮徽纹……是阳乌卫。”
“就是斜榻山上那座落月山庄?”
“对。”
“为什么大家都怕他们?”
“你不知道他们以前有多厉害,什么恶事都做。”
“可现在没听说他们有什么不好的行径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躲他们远点。”
“哦……”
趁阳乌卫还没走到她们跟前,这位妇女推搡着女儿走进房里,关上大门。
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纵使面布横纹,依旧剑眉怒目,虎背熊腰。他在阳乌卫前面走着,离那对母女更近,她们的话他都清楚听到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他怅然望着青山云天,无论过了多久,无论他于世做多少努力,世人对他们的看法不曾改变。
于世不会叹气,也从来不是一个怯懦之人,他有野心有远志,更有毅力坚持下去,也许在他这一代还不行,但还有昭儿,还有于氏子子辈辈,他能够等到那一天。
很多年前,落月山庄刚刚在斜榻山上落成之时,人们知道的更多的是这位庄主。若是提及于世这个名字,江湖上不会有人不曾听闻,他们一直在谈论他,但不屑于亲眼瞧一瞧他。
“落月山庄的庄主?一介地痞无赖,恶霸而已。”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可以干,他算什么好汉。”
如果放在还是少年时,听到这些话,于世可能会一个箭步抄家伙上去揍人,但现在作为庄主,他渐渐能够忍住拔刀相向的冲动。
这些好事多嘴之人多半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甚至还有人扬言要消灭落月山庄,为百姓除害。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曾放言要铲平落月山庄的人不知何处去了,落月山庄却依旧存在。
惹不起就敬而远之。
白手起家建立这座属于于氏一族的栖息之地,在江湖中坐稳地位,于世用尽了手段。哪怕遭外人唾弃也无所谓,他要保护他的族人。他定下族规,没有任何东西是高于一族之利益的,哪怕是性命。
多年过去,落月山庄是起来了,可是于世清楚,这还不够。落月山庄在江湖中名声并不好,如果不改变这个现状,他不算是真正为族人谋福,他们于家的人出去后还是会被欺负。可是过去的事无法改变,任凭他想做个正派人士,江湖也不承认。
这辈子他不可能再做个好人了,他自己也从不以所谓的正人君子自居,索性就把这恶人做到底吧。
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背负恶人的罪名,一切肮脏的事由他来做,他的儿子要清清白白。为此,他自己不能再明着去杀人了,得暗中进行。
彼时,江湖各门各派正与一个叫做水幕的杀手组织斗得不亦乐乎,水幕又发生内斗,被啃食得半死不活,新的首领是一个女子,名为万谬欢,她正四处逃窜,躲避追杀。
于世盯上了她。
他救下了她,也囚禁了她。
他想要水幕。
他要万谬欢暗中恢复发展这个杀手组织,他便可借刀杀人,除掉对落月山庄不满之人,为儿子铺路。
但于世没想到,万谬欢反客为主了。囚禁二十余年,万谬欢从未让他得知一丁半点儿与水幕有关的信息,更别谈什么借刀杀人,他等于是给她一个藏身之所还白白供她吃住。
也许是杀人过多,罪孽深重,短命是他的报应。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旧伤复发,各种疾病接踵而至,他渐渐看到了自己这条路的尽头。
是时候把一切交给昭儿了。
多年来对昭儿严苛训练,文武两抓,让他远离女人,远离任何依靠,远离脆弱。他要和自己一样狠,要和自己一样决绝果断,要和自己一样始终心系于氏山庄。
临别之际,他欣慰地看着儿子。昭儿做到了,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昭儿,你要让江湖人人都正眼瞧我们,真心诚意说我们好,说我们厉害。
昭儿,爹这人,一生只知道蛮干,不懂心计。你要聪明狡猾,才能不被欺负。
昭儿,爹知道你一直都想见你娘,但是做大事的人不能有软肋,所有你在乎的人都会成为你的软肋,爹不能害你。你这一生,只能为我们于氏一族而活,你唯一的软肋只能是你守护的族人。
昭儿,爹没能把水幕夺过来,那女人跟条狐狸似的。你比爹行,你要夺过来,让她的杀手臣服于你,忠诚于你,让他们替你卖命。
当无上光辉终降临落月山庄那天,给爹多烧几炷香,爹就知道了。
相信到那时,商音,你也不会再怪我了。
黑影一晃,蒙面杀手出现在墙角。他额头上有一道鱼叉一样的疤痕。于之昭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人的代号,只见过一面,只听万谬欢零星说过些什么,他本不可能知道的,但他现在搜索到了,这个杀手的代号是鬼刺。
鬼刺抬头示意他,到阁楼去。
于之昭点点头,起身转入屏风后,按下开关,进入密道,在狭窄的楼梯道里螺旋上行。萧雾她曾找到这里,几乎要按下开关,发现这一切。现在想想,多少有些余悸。他的计策暴露事小,可她若真的找到阁楼,就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不一会儿,来到了依旧幽暗的阁楼,烛光之侧,万谬欢席地而坐。
除了爹娘,于之昭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跪下过。
他依水幕杀手见首领所行之礼,右腿弯曲膝盖着地,低下头。
“……参见寻山老人。”
于之昭缓缓开口。
水幕的杀手,从来只挑亲人俱亡的孤儿,自幼开始训练,将其培养成身心俱忠于水幕的冷血刽子手。一旦加入,便要献上全部的性命,终身不得脱离。
于之昭本不会成为水幕的一员。
万谬欢知道于世救她又囚禁她无非是为了夺取这个组织,她又怎会让于世的儿子加入。
“生死契,”她对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说,“我要你在我眼前杀一个人来证明你与你爹不同。”
如果这一庄之主真愿意为她做事,她何乐而不为?
“可以。”
“这个人我来指定。”
“你要我杀谁?”
“于商音。”
于之昭嘴唇微张,面上看不到表情变化。万谬欢盯他半刻,不见他有所动。
“你知道她对这个山庄很重要。”
“所以我才要你杀她。”
“为什么偏选她?”
万谬欢狡黠一笑:“她是你亲娘,对吧?”
“你不出阁楼,知道的倒比阁楼外的人还多。”
“这座阁楼早就困不住我了,是我舍不得离开。”语音未落,她还瞥了眼于之昭,嘴角的浅笑颇含挑衅之意,好似她高高在上一般。
于之昭回想起爹说过的话,他早已懂得话中含义,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句话可以被超越。
“明夜含英楼,你在屏风后等着。”
“不,我要你今夜动手,免得你在我面前做戏,瞒天过海。”
“那就今夜。”
“我还要抓一个人过来做见证。”
“什么人?”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今夜,足够于之昭应对,他唯一没料到的是万谬欢所说的见证人竟会是萧雾。
他不见萧雾好多年了,一直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怕是连她都以为他们从今往后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陌生人。
那一刻,于之昭没想到萧雾会出现在那里。
他知道万谬欢就在屏风后。
为了确保他不是做戏,万谬欢做到了这个地步么。
于之昭心里冷笑,是万谬欢低估了他。
选择一个放弃一个,一瞬间的事,很难么?
看着萧雾那复杂的眼神,他冷冷说道:
“保持沉默或我来让你保持沉默,你自己选吧。”
既然继承父命走了这条路,少年心性便不可有。
萧雾,但愿我们不再见。
阁楼没有大的窗户,屋顶上只有几个小方形的口,让天光流入。
万谬欢拨弄着烛光,那暗光只照得亮周围,但她的指尖好似能触摸得到它似的。
“你爹在地底下要是知道你服从于我,怕是要气得要掘地三尺了。”
万谬欢嘲讽他。他面上脸色虽不太好看,但心里想的是,原来有软肋不是一件坏事,关键是要让对方以为这是你的软肋,让对方低估你。
然而万谬欢面上让他加入水幕,心里还是防着他,让他做的从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要杀个人,但这个人不好下手,你帮我引出来,之后我的人自会解决。”
“是。”
还是那座溶洞。
她刚刚睡醒,洞穴里的冷风好似冰块散发出来的凉气,萦绕不散,她盖了两层被子,还是有些冷。这不利于养伤。
他派人送来了一个火炉,可以生火,让空气更干燥,温度渐渐更高。
他那把剑瞄准她左胸从前穿到后,能精准刺中常人心脏,行家能看得出来。这样的伤让她来治,她会直接放弃。
他就是这么刺的,但她还活着。
掌心贴上右胸口,屏住呼吸,她渐渐可触摸到那股搏动。
他爹一直不给他来见她,每次他来静音阁都得经过他爹同意,生怕他发现这件事。可这小子还是偷偷来了,大概冥冥之中他也能感觉到什么吧。
八岁的年纪,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未退。他趴在木板上,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被他爹用鞭子打了一身伤,敷药时不管多疼,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额头直冒汗,看得她心疼。
这倔脾气是随了他爹了。
她扶他从木板上起来穿好衣服,用袖口替他擦汗,她没忍住,一把将他抱入怀中。自他出生后这么些年,她还没抱过他。
男孩的耳朵贴在她右胸口,咕咚咕咚,他听到强烈有力的心跳声,好似雷雨天他独自待在屋里时听到的强风拍打窗户的声音。
他把手放在自己右胸口,想一同感知心跳,却一点动静都没感觉到,有几次他隐约觉得手上的肌肉在一震一震,他还想说服自己这就是他的心跳,只是很微弱难以感知罢了,可是久了他自己也不信。
她轻声笑了,把他的小手挪到他的左胸口,叫他憋一口气,仔细感受。
他这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生命的音律。
少女拿着柴火走了进来,洞穴被火光照亮一隅。
“阁主,洞内潮湿生不起火来,弟子在洞外点燃了木柴,这就给火炉点起来。”
“有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