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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盗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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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萧雾看到白鸽从山谷里飞向四方,扑哧扑哧,是白鸽扇动翅膀、越过灰蒙蒙的天空、飞向江湖各处的声音。鸽群中的那个少年和鸽子一样一身洁白,双眼澄澈,她一时看晃了眼,以为自己此时在斜榻山之巅的落月台,而那个白衣少年正是少时的于之昭。
想些什么呢,萧雾无奈地对自己笑道。叮当两声,是腰间的两把刀相撞的声音,萧雾的思绪被吸引到这两把短刀上。她握住麻布缠绕的刀柄,静静端详光滑的刀面上倒映出的眼睛,一双茫然疑惑的眼睛。
“你恰好最擅长的就是拳法,用双刀最合适了。只要把落月拳法和双刀结合起来,即便你是女的,十个彪形大汉一时间内也拿你没办法。”
因为房屋构造的缘故,无灯巷的左右两个房间总是很昏暗,总是穿深色衣服的谷石藤,或是他只有深色衣服,坐在房间里就好像融入黑暗中了一样,几乎看不清身形。
萧雾不想去对付青蛟帮,就算要挣钱她也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为什么一定要做杀人这样极端的事情。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很奇怪不是吗,她有一个绝对的仇人,有一个她必须查清楚的谜团,前方可能危险重重,一旦软弱,她就会深陷旋涡,如果不强大起来,不狠心一点,她该如何拨云见月。
和陆元那两把长刀不一样,谷石藤给她的是两把短刀。
“短刀轻便利落,灵活多变,最适合与拳法结合。”
可是她握着麻布缠绕的刀柄却没有握刀的实感,呆滞地看着刀面,竟不知道该怎么挥刀。练了很多年的拳法,其实从来没真的用过,此时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你还真是住在高楼书堆里没见过江湖。”
谷石藤一语中的。
她未曾亲自踏足这个烟火市井,一直在斜榻山巅的静音阁研习医药、替人疗伤。即便见过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却未亲临满是刀枪剑戟的江湖。
明明在那么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墙上挂着的兵器泛着幽光,为什么她却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双眼呢,那副倦容仿佛也清晰地显现在脑海里,他静静地坐在那,凝视着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看穿了,她过去经历过什么,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好像都被他一览无余。
“无灯巷不是落月山庄。这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消失不见,关键时刻没有人保护你,你只能依靠自己。”
之后的青蛟帮也好,前天的奎宁堂也好,她做到了把拳法化用为刀法在近身战中使用。她确实可以下得了手了,在那个环境会逼迫她去反击,但是她心里还是不安,还是迷惑。凭她自己一个人能做到吗,找出幕后真凶什么的。如果做不到,那为什么还要去努力呢。就算找到了,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萧雾,萧雾?”
谷石藤打了个响指。她回过神来,看向手的主人。
“你盯着它干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刀,摇了摇头。
“没事,走吧。”
和无灯巷不一样,云罗谷白家的楼屋窗户很大,房间很宽敞,室内很透亮,雨将下未下的天里也不会很阴沉,只是像蒙了一层纱布一样柔和。
自打白鹤送出信鸽后,已经过去一天了。飞回来了几只,但是并没有带回来有用的信息。他们分析过不偷血玉璧的救人办法,但是都因为对奎宁堂了解太少而变得异想天开,没法落到实地上。也是奇了怪,奎宁堂是什么来头,连对江湖了如指掌的白家对其都知之甚少。白鹤等的着急,便打算亲自跑一趟。梁上君也想去,但是白鹤拒绝了他。
“你太心急了,心急会误事的。”
白鹤走的时候简直就像飞一样,仿佛真的是天空中一只展翅的鸟,白衣飘动,空灵悠扬,自在轻盈。
那才是白家的轻功,梁上君学过去后,变成了单纯的脚程快,移动灵活,别人追不上。
不过如果要梁上君和白鹤比一比的话,果然还是梁上君更快,因为没人追杀白鹤,梁上君倒是一堆追杀者,这不是你的轻功美不美的问题,而是你要不要命。
此时离奎宁堂定的期限只剩两天。
又过去一天了,白鹤没回来,也难怪梁上君着急。干脆不管白鹤,他们直接去硬抢,杀出一条血路,怎么也能把人救出来。
弄一枚假的血玉璧来呢?这个办法也行不通,西域来的稀有珍宝,在岭南连稍微有个样子靠谱一点的替代品都找不到。
这样想着,闲到在屋顶上散步的梁上君不禁加快了脚步,最后在屋顶上跑起了圈,快到叶海棠的眼睛已经追不上他的身影,只好望着屋檐干瞪眼。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他们一样飞檐走壁呢。
也许是为了打发时间,谷石藤随意地跟萧雾问起话来。
“你会有时想起那里吗,落月山庄?”
“梁上君着急地在屋上转圈,你倒很闲。”
谷石藤笑而不语,又伸了个懒腰,在桌子上翻身找最舒服的睡姿。
萧雾没办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有时还真的会想,毕竟是在那里长大的。会想练武时看到的一个人,会想在静音阁念书的时候,会想偷偷跑来静音阁拿药的某些人,会想阁主……”
“是嘛,我可从来不想我长大的地方。”
谷石藤一下斩断这个谈话,干脆得好像还能听见斩断谈话时“咔擦”的声音。他是随意问问,并非真的想听她回答。
她不回答的时候他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她回答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行吧,就随便他吧!但下一次她无论如何不会再理他了。
半晌,谷石藤坐起来。
“萧雾,喂,萧雾。”
别理他,就当做没听见。
“你听不见吗?”
他是无聊吗?不,应该就是无聊才会说这些无聊的话吧。
脑袋突然被谷石藤从后面拍了一下,萧雾生气地回头瞪着他,可是谷石藤的眼神却不像刚才那样满不在乎,好像突然看见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眼里有了光。
多大的人了还玩小孩子的把戏?别想骗到她,她不会回应他的!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但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他却只是看了看外面,“白鹤回来了。”
发现自己误会了谷石藤的意图后,萧雾“噌”的一下脸红了。幸好谷石藤跳下桌子去接白鹤,没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
“绕了一大圈,却没想到原来近在咫尺。”
白鹤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梁上君紧紧地走在他身边,问了一大串话,但白鹤一句都没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倒,咕噜咕噜一股气喝完后,他擦了擦嘴,“就在前天,也就是你们来找我的那天,有人看到落月山庄少庄主去附近的一座苍海轩。”
萧雾的神经像一条突然被拉直的线,线还在微微颤动,一颗心就悬在那根线上。
那天,不是巧合?
“苍海轩本来也是落月山庄的,问题在于,是什么事情要让少庄主亲自下山来视察——因为血玉璧就寄存在苍海轩。买家明天傍晚就到,你们如果要动手,要么明早要么今夜。”
“今晚,不、我们现在就动身。”
“你等会吧,白鹤还没说完呢,”叶海棠一把拉住他,“苍海轩是什么?”
“苍海轩就是——”
“这个萧雾更清楚,让她来解释。”谷石藤道。
白鹤眨了眨眼。这四个人中萧雾最安静,他本没太注意她,原来她才是消息最灵通的人吗。既然阿谷大哥这么说了,他便压住那一点不快,默不作声。
“毕竟她曾是落月山庄的人。”谷石藤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落月山庄的人自然会比他更清楚。等等……
白鹤猛地转头盯着萧雾,“萧雾”?阿谷大哥为什么会收留她?
既然阿谷大哥站在她那边,应该是有什么隐情。他不经意地看了梁上君一眼。
自己一下子变成谈话中心,萧雾刚开始有一点不适应,但是说起苍海轩后,她的思绪渐渐地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落月山庄,越来越流畅。
就像靠柑橘和茶叶生意的云罗谷白家一样,落月山庄的生意就来自它在各地开设的苍海轩,来来往往的商旅镖队在这里驻足休息,或是寄存货物。苍海轩通常有几层楼高,有赌场也有黑市,在这里不仅可以买到毒药和兵器,甚至还流通着市面上不被允许的东西。
“……做好事的也有,做坏事的也有,苍海轩不管那么多,只管赚钱。可以说是一半暗一半明吧。”
梁上君冷哼一声:“这样居然还能堂而皇之的在闹市中存在,官府是吃空饷的吧。”
“不是啦,落月山庄是因为跟官府暗中交好,”白鹤补充道,“落月山庄在官府、江湖两边通吃,这也是为什么江湖上大家都排挤它。”
谷石藤淡淡一笑:“心里其实嫉妒的不行,可是又偏偏好面子。”
白鹤点点头:“加上落月山庄实力不可小觑,大家就只好拼命说他们的功夫阴险狡诈,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落月功夫就被江湖各帮各派给说成了阴狠的武功了,明明大家都半斤八两。”
“好了好了,”梁上君打住他们,“总之就是说血玉璧被卖到黑市上的意思吧,买家明天傍晚就来的话,我们最好抢先一步,今晚行动。”
“可是……”白鹤似乎有些疑虑,但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梁上君的情绪这几日一直都很焦急,白鹤犹犹豫豫的让他有些烦躁。他问:“怎么了?”
“如果你去偷的话,‘大盗欧阳’偷血玉璧一事就不只是传言,而是事实了。”
梁上君没想到白鹤居然想的是这个,不禁笑出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想那么多无所谓的事情干什么,我身上的谣言多了去,在乎多这一个吗。”
“哎——他说的没错,”谷石藤有些受不了梁上君这种“想当然、没问题”的逻辑,忍不住怼他,“你想事情能不能别总是直来直往的不会拐弯。”
“是,我没你那么聪明。我只知道我拿血玉璧可以救人,简单快捷,仅此而已。不然你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
谷石藤不答他的话,他知道事情一定有些什么隐藏于黑暗后的东西,但他还没弄清,也就只好如梁上君所说的做。
屋内大概又沉默了些许时刻。
“不过……”白鹤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
“其实落月山庄少庄主继任后,一直有意与江湖各方人士交好,之前还来云罗谷和我爹喝过茶。虽然我爹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交这个朋友……”
“放心吧师父,就你那悠游自在的轻功,当心被人一箭射下来。”
即便是这个时候梁上君说话还是没正经。
叶海棠忍住打他的冲动,一面推开他一面微笑着对白鹤说:“梁上君的意思就是说接下来我们会自己解决的。白小少爷,多谢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白鹤连连摆手。
萧雾并没有去过苍海轩,所以他们必须先探查苍海轩地形,找出血玉璧所在。为了及时配合,谷石藤决定四人一同前往镇上。
临走时,谷石藤单独找白鹤,问道:“奎宁堂有什么消息吗?”
白鹤摇了摇头,因为没能获悉相关消息而有些自责。
谷石藤摸了摸他的头,不管白鹤表现得多么成熟,他心理上仍旧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没有就没有,露出一副那么难过的表情干什么。”
“我是觉得奇怪,这没道理啊,哪怕是最近才开始占山为王,我都一定能查出来的……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你是不是只问了江湖上的朋友?”
“是啊。”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没事,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归小孩子管了。”
“啊——为什么?阿谷大哥你告诉我嘛。”
“小孩子就不要太好奇大人的事了。”
谷石藤还是那副淡淡的、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在白鹤额头上弹了个指头,慢悠悠地朝已经准备好出发的梁上君他们走去。
叶海棠张着嘴,呆滞地看着眼前桌上这复杂的手绘地图。
“就走了一趟,你居然真的能记下苍海轩的地形……”
梁上君他真的不是专业的吗?
“难道你以为我是单纯的脚程快?笑话!只有对地形越熟悉才能够走的越快,走过的路全都烙在了脑子里,我的脑袋早就记住了上百幅地图。”
“行行行你厉害,”话锋一转,叶海棠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此时就大摇大摆地坐在苍海轩一楼的茶馆里,人声嘈杂,反而成了最佳的庇护。
存放大型货物在一楼,一般小件货物的在二楼,不出意外的话,血玉璧应该在二楼,货物存放登记簿等保管在三楼,不管怎么走都要上下几趟,时间一旦拖长就会露出马脚。
夜晚一个时辰巡查一次,下手的时间较充裕,但是萧雾和叶海棠没有夜行经验,容易暴露。
“那也总比白天要强了,四更行动。”
他们本以为要查出血玉璧具体存放位置会比较麻烦,但是找到那本登记簿仔细翻阅后却发现它就普普通通地写在那里。
梁上君并不是那臭名昭著的大盗欧阳,但他被通缉后不知道如何自己学会了开锁,基本上已经没有他开不了的锁了,谷石藤让叶海棠和他一起进去,先用迷香放倒看守的人,若是有人在梁上君开锁时接近,凭借迷香悄无声息地放倒他们就是叶海棠的任务。
谷石藤则和萧雾在外面把风,能接近这里的路有两条,他们一人盯一个方向。
这是夜最深的时候,楼里静若止水,仿佛能听见落针之声。巡查的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里,似近非远。
忽然,梁上君和叶海棠出现在他们身后,向他们展示那枚在黑夜中闪烁着血光的玉璧,那光泽摄人心魄,好像一只狰狞猛兽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谷石藤和萧雾的表情就和梁上君跟叶海棠打开柜子看到它时的表情一样,没有语言能表达那种窒息感,他们都被震慑住了。
也无怪乎这一枚小小的血玉璧却能卖出那么高的价钱了。
四人相视一眼,立即寻路离开。
他们贴着墙面轻声前行,不想被月光找出影子,巡逻人的脚步声很近了。
阶梯有二十多级的样子,确认附近没人后,他们借着遮蔽物快速向门口移动。
“贼人休走!”
这一声喊几乎吓得萧雾心脏骤停。
簌簌簌——
一盏又一盏火把接连点起,霎时间照得苍海轩灯火通明。
“别回头看,只管往前走。”这是那晚他们二人分开之前,谷石藤说的最后一句话。
发现他们的并非苍海轩的人,而是住在苍海轩的客人,他们一个个都是粗犷武夫,抄起朴刀直接追上来。梁上君确实速度快,带着叶海棠已经奔出苍海轩不知已经在街上跑了多远。谷石藤和萧雾断后,却遇到了一点状况。
这些劲装结束的大汉显然是闯江湖的常客了,对付小贼很有一套办法,十余个人奔出苍海轩去追梁上君和叶海棠,六七个人围住谷石藤,另外三五个人去拦截萧雾。
谷石藤试图用眼神告诉她:不可以停下来,往前硬闯。
可是这些个大汉像会移动的人墙一般一下子围堵上来,把他们二人分开,谷石藤根本没法分神去看萧雾那边的情况。
扫、劈、掠、斩、削——
萧雾此刻好像有两个脑子,一个脑子里不断回放曾经学过的拳法,另一个脑子像接皮球一样,发出一个又一个指令——
横刀扫他下盘、斜劈引开他的攻击、轻掠格挡、趁空档左斩右削——
落月拳法化为刀法,即便十个彪形大汉也奈何不了她,这点她已经很明白了,也试验过两回了。不过谷石藤呢,她从来没见过谷石藤出手。要应付眼前的敌人,萧雾无暇分心,不知道谷石藤那边情况如何。
没人看见谷石藤的武器在哪里,甚至没人注意到谷石藤是什么时候出手的,这几个大汉只是突然感觉身上有好几处皮肉开绽,血涌而出,接着关节受挫,一时僵住,回过神来谷石藤已不见踪影。
谷石藤破窗而出,奔了十余丈,不见萧雾跟上来。
这家伙莫非出事了?青蛟帮和奎宁堂她都扛下来了,应当不至于这几个人都对付不了。
梁上君带着不会武功的叶海棠,脚程快不了,要是被那些大汉追上,也很棘手。
情况紧急,一时不容多想,他转身折返,奔向苍海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