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知府 ...
-
郊野杂草丛生,雨后小径泥泞,即便是午时,天空也并未放晴。远处炊烟四起,茅屋人家多了起来,还可以看到更远处镇上的房屋鳞次栉比。
四人宿于路边一草棚客店,再贵一点的也舍不得住。
店家挺热心,可惜雨后纸都潮了,但笔墨是有的。
于是萧雾去镇里买纸。叶海棠本想陪她,但梁上君撇嘴咕哝了一句“女人就是爱凑热闹”,叶海棠便不去了,像是要证明他是错的。梁上君朝谷石藤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成功收获了海棠的拳头。谷石藤早习惯了,只说了句“早点回来”。
萧雾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人。
那是在一家七层高的客栈门前,彩旗飘动,伙计们或是招呼客人,或是把地上的水扫到楼外。萧雾正望着里面饭馆喧闹的午市生意发呆,听着食客们倒滚水烫碗时陶瓷叮叮咚咚的声音。
行了别看了,回去了,谷石藤他们等着呢。
她那时的心情是那么稀松平常,嘴角还带点欣慰的微笑,以至于看到他时,一时间竟忘了他是谁。
结果是他先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她。
萧雾便回望了一眼。
不变的一袭白衣,挺直的脊背,下巴、嘴唇、鼻梁、眼睛和眉毛映入眼帘……原来他是长这个样子?
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久到她几乎忘记他的容貌。
没有其他楼主,只有他和几个随从,于之昭似乎不想被人发现他来此地。江湖上对落月山庄少庄主的行踪感兴趣的人可不少。
萧雾反应过来,慢慢退后几步。
于之昭自然明白萧雾在想什么。看到自己,她脸色都变了,变成他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冷漠。
萧雾走了,于之昭也没有追。
于之昭没有抓捕“叛徒”,萧雾也没有手刃仇人。
于之昭知道萧雾不会,她一如既往地冷静。
萧雾知道于之昭不会,他一直都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而这件最重要的事情一定和落月山庄最核心的利益相关联。
他们就这样任对方走过,彼此心照不宣。
“少庄主......”
“苍海轩的视察已经结束了。”
“可是……”
萧雾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道路两旁白墙斑驳,青苔蔓延,一层水汽弥漫在空中。
“还有什么问题吗?”
随从顺从地低头:“没有了,少庄主。”
回到客店时,梁上君正弯着腰,抱着干草捆,在棚顶上铺设。
“实在是不好意思,”店家连连道歉,“梯子坏了,我也上不去啊。”
“啊,没事没事,”叶海棠摆了摆手,食指往屋顶上的梁上君指了指,“反正那个人也闲得慌,让他做点事我们还能清净点。”
不过话说这家客店还真是什么都没有……
“这几天连着下大雨,只怕会耽误许多商队吧,镇里的客店全都住满了。”店家望着天空感叹道。
她们也看了看天空,大雨方歇,天色阴沉,冷风强劲,下一场雨应该也不远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日没人聊天的缘故,店家似乎很喜欢说话,也不管客人是不是想听。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节只怕强盗又要多了,可别出什么事喽。”
梁上君铺完干草,拍了拍双手上的碎屑,翻身跳下,轻轻落地。
“哟,回来啦。”
萧雾看他伸手,以为是跟自己打招呼,谁知道他手一落,把她抱着的笺纸抽走了。
她好像忽然明白无灯巷的人都对梁上君很不客气的原因了——因为完全没有对他客气的必要!梁上君自己就蛮随意的,有些时候可能还随意的有点欠打。
“喂——店家,纸拿来了喔。可以借笔墨了吗?”
店家应声点头,小跑着进房间去了。梁上君一屁股坐下,左脚踩在所坐的长板凳上,左手肘搭在左膝盖上,只恨不能把四肢全都张开。
叶海棠站在他身后,问他要怎么写,他说了好长一大段,叶海棠用一个绝对冰冷的微笑告诉他——要她写这么多废话,想都别想!
萧雾目光越过桌椅板凳,越过柜台木栏,越过楼梯,寻找着谷石藤。那个人的姿势从来没变,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松松垮垮地靠着在墙角睡觉。
萧雾就在门旁的椅子坐下,盯着屋檐草尖滴下的水滴出神。未雨时闷热的空气与清凉的水汽混杂,弄得人肌肤难受。
店家拿着毛笔和磨好的墨从房间出来,这时,客店又来人了。
萧雾和叶海棠扭头看向门口的人,店家有些讶异地看着不寻常的客人,谷石藤睁开了眼睛。
梁上君则放下脚,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个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使用过的称呼——
“大哥?”
——从梁上君嘴里,伴随着呼吸,一口气呼了出来。
店家嘴唇在颤抖,忙把笔墨放下,猫着腰跑到这人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店、小店没什么好的东西,不、不敢招待欧阳大人。”
店家连忙上前作揖,还回头低声提醒客人:“这是知府大人。”
欧阳彾回了店家一礼,目光越过他,注视着对面的梁上君。欧阳彾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四个随从,随从把长板凳擦了擦,好让知府大人坐在干净的板凳上。
欧阳知府满头灰发,皱纹纵横,似乎是梁上君父亲的年纪。但这两个站立对视的男人并非父子。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知府眯着眼睛,又或许是他的眼睛本来就这么小,他打量着这个久未见面的人,“……二弟。”
店家手中的账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刚刚好像还让知府大人的二弟上屋顶铺干草……
店里其他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似乎已经猜到了。
大盗欧阳,梁上君。
他是知府欧阳彾的二弟,主簿欧阳復的二哥。
世代为官的家族中出了一个罪犯,欧阳彾作为一家之长,他的做法是尽快地将梁上君从族谱上永久除名,以免牵连整个欧阳家。
被除籍后,他以生母梁氏作为自己的姓,取有小偷之意的“梁上君子”前三字作为自己的名字,算是纪念,也算是调侃。至于强盗小偷有什么分别,他就忽略不计了。
长嗟一口气,作为尴尬谈话的开始。
“无灯巷,”欧阳彾顿了顿,“知道的人不敢去,敢去的人回不来,回得来的已无踪影可寻,只留下‘无灯巷是间鬼房子’的传言。”
梁上君听着他那像平时在府里与人谈天一般的语气,看他像平时一般慢悠悠地坐下,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像平时一样,越是平静越是威严。他没坐,依旧盯着欧阳彾。
“估计也就你这样的人能在那里生活。”
知府自顾自地说,话痨的话却出奇得少。
“俞乘冲不会放过你,我告诉他不必介怀我。被他死死咬住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欧阳彾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梁上君打断了他:“你来干嘛?”
年长者抬头默视,略带不满。
“……听到你在这里的消息时,我恰好就在附近。而在这之前,我听到了另一则坏消息,是关于復儿的。”
欧阳復,知府欧阳彾的主簿,谁都知道他的官职是如何得来的,他自己也知道别人如何看他,却丝毫不介意。
“……说起这件事,我还得问问你,”知府把双手搭在桌子上,一如他谈判时的模样,“你为何要跟奎宁堂的人说復儿才是大盗欧阳?”
梁上君不语。
“我素来不屑与江湖宵小之辈来往,奎宁堂以復儿要挟我时我尚不在府中,甚至以为他们不过些勒索钱财之徒,谁知他们真的挟持了復儿——而且是你让他们这么做的。”
客店里,店家早不见了踪影。侍卫和随从围绕在欧阳彾身旁,像一道护盾。而谷石藤远远的躺在墙角。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看着欧阳彾和梁上君的人,兀自闭目养神。
“你捅的篓子,你来收拾。奎宁堂说要拿血玉璧去换人,怎么样随你,反正给我救出復儿就行。要是他有什么事,拿你是问。”
“喂,”叶海棠忍不住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你的二弟已经死在刑场上了,你亲手送上刑场的。你不屑与江湖之人来往,我们也不屑于替官府卖命。”
在这群人眼里,知府也好宰相也罢,哪怕是皇帝老爷子,也不会比明天午饭吃什么更重要。
欧阳彾这才缓缓看向她,好像这时才发现周围还有其他人一样。他重新看向梁上君,丝毫没有要把这个女人当回事的意思。叶海棠更怒,梁上君背手示意她冷静。
她攒紧了拳头,转身走到墙边。
盯着欧阳彾许久,梁上君笑了。
众人一愣,除了闭目的谷石藤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兄为父,加上年纪差距,欧阳彾本以为他可以靠自己的威严震慑他,从他开始讲话起,梁上君一直沉默着,他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他让这个在江湖混久了的男人回到了被自己责骂的那个十几岁少年。他坐着,梁上君站在,无论怎么看都是父亲训斥不听话的儿子的场面吧。
梁上君却扬起嘴角,眯起眼睛,好像还微微摇了摇头,一副轻蔑的态度,让他仿佛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的踩在头上的错觉。
叶海棠背对着梁上君,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此时的他又回到了无灯巷时的那个状态,甚至带着冷漠与决绝。
“你就直说官兵太菜了,连抓个小山贼都束手无策就好了。”
梁上君一边说一边笑,毫不留面子,极尽嘲讽。
“自己亲弟弟被人抓走了不派人去救,反而来求一个自己看不起的外人,还装模作样,你的老脸哪里去了?口口声声说不屑与江湖人来往,你可爱的三弟倒霉了还得来求大盗欧阳,你的原则呢,我怎么没看到啊?”
一时间,站着的梁上君和坐着的欧阳彾,气场逆转了。
叶海棠没想到,这家伙不让自己说话原来是因为他想自己说。刚刚他静静地听欧阳彾说话都不反驳,也是因为想在最后一起反击?她以为梁上君的话痨是到了关键时刻就会自动屏蔽的,没想到他是把所有情绪累积到一起抛射。
“我能从俞乘冲手里逃掉,能从那么多你派来抓我的官兵手里逃掉,能和奎宁堂周旋,那是我厉害,我求你了吗?欧阳復被抓关我什么事,是奎宁堂抓他又不是我抓他,有种他自己逃出来。你们官兵要是本事还没我大,那就低声下气求人,我和你什么关系啊要帮你做白工还受气?”
叶海棠拉了拉梁上君衣摆。“喂喂……”
“海棠你别打岔,我收着呢——”
“不是……”叶海棠只是有些担心。
梁上君这话一说多,先前紧张的气氛稍有消弭。人们的耳朵被他的话紧紧抓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形势逆转,让人有些茫然无措。谷石藤侧身躺着,捂着嘴让自己别笑出声来,他刚刚已经预料到梁上君会这样了。
“你竟如此好言……”
他没想过这个一向寡言少语的男孩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来……这真的是他吗……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他冷眼相待的男孩了。
梁上君这番咄咄逼人,让知府大人没有台阶下。本来的欧阳知府是一头下山的虎,沉着冷静、暗露威严,现在他的气势像迅速干瘪的皮囊,变成一只中箭摔落的鹰。梁上君依旧俯视着他。
“行,你要我求你,”欧阳彾的声势一下子颓了下去,他双目注视梁上君,说道,“我求你。”
梁上君的表情凝固了,他疑惑,为什么先前气势汹汹的欧阳彾态度乾坤大反转,居然真的说出:“我求你。”
啊,是吗?因为那个人是他亲弟弟欧阳復吗?所以他可以不顾自己的脸面,竭尽所能也要救他。他是不是已经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成功,才不得以来找这个他最不想见的人。
欧阳彾为三弟可以做到的事,是梁上君这辈子都不会享受到的,即便梁上君从血脉上讲也是他弟弟。
他不想去救欧阳復,一点都不想,无论大哥接下来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
可是欧阳彾偏偏一句话都没说,他垂下眼睑,看上去也对此事不抱什么希望了。
大概在欧阳彾眼中,他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恶人、罪犯,一个败家子、不肖子孙,欧阳彾对他,也许已然没有半点期望与同情。
其实梁上君是希望欧阳彾说点什么的,哪怕就一句,说他其实没有做错什么,没有给欧阳家丢脸,哪怕是违心地说也好。
欧阳彾叹了一口气,好似在冷笑自嘲。
可即便已不抱什么希望、即便自嘲,他也还是在这里等着,等那一丝转机。
毕竟是为了那宝贵的三弟嘛。
为什么人和人的差别要这么大,他和三弟只差了一岁,可是大哥对他可以狠心抛弃,对欧阳復就能拼命到这个程度。决定除籍时,大哥眉头都没皱一下,那么果断决绝,连事实是真是假都不问,好像他总算找到一个能摆脱自己的机会了一样。
那一刻,梁上君心中有团冰冷的火在烧,像是一种报复。
“大哥我问你……我是大盗欧阳吗?”
萧雾看不明白,叶海棠也懵了,不知道梁上君到底要说什么。谷石藤从地上坐起来,凝视着他们二人。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吗?”
隐约间,谷石藤有预感一闪而过。而接下来梁上君说的话,应验了他的预感。
梁上君又露出他那江湖浪子般的笑,笑中带点悲愤:“好,本大盗就救欧阳三公子一回。”
“这笔人情,你欠我的,你给我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