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旋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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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
一夜航行，游轮终于漂浮过伊奥尼亚海，在黎明时分驶入卡塔尼亚港。海港似乎还在沉眠，从船头眺望，依稀能看到埃特纳火山的轮廓。
由夏转秋，清晨的空气却不觉凉意。湿润的海风缓缓推开云层，不多久，云缝中漏下几道金光。只这一瞬，整个港湾都苏醒了过来。稀薄的晨雾散开，淡青色的世界仿佛撕去了遮挡，霎时油画般色彩斑斓。阳光镀上墙壁和深红色屋顶，又隐没在房屋间掩映的绿意中。密集的楼房将城区的边界拓向远山，山体的轮廓线已清晰地显在天幕之下，仿佛一双张开怀抱的臂膀。但她又如此开阔、如此绵延不绝，从不阻拦任何一缕他乡的风到访。
海港如一幅画卷在面前生机勃勃地展开。再有一会儿，艾泰号就将靠岸，到达这段旅程最后一个目的地——西西里岛。行到终点，从登机开始就惴惴不安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沢田纲吉站在甲板上，偶尔能听到盘旋的海鸟尖细高鸣。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觉得这声音悦耳。
实话说，本来他是不想来的。不管怎么想都很诡异，从这通电话开始他就做什么都异常顺利，顺利到他的直觉频频亮红灯，告诉他马上就要没好果子吃了。可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飞机，原因无他。
——赔不起钱。
没错，身为保险从业人员，拿过协议时沢田纲吉重点看了意外险的赔付条款，没有任何问题。其他地方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在田村的催促下签了名。琢磨了两天越想越不安，他正打算以崴脚为借口放鸽子算了，忽然听旁边翻看合同的田村不轻不重地“啊”了一声。
“还要赔钱啊？”
“什么？！”
沢田纲吉猛然转过头，力道之大，险些扭到脖子。田村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合同撕下一个角：“就……如果你不去需要赔偿全套的费用，当然你应该不会不……”
沢田纲吉唰地抢过纸页，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恨不得把鼻尖也贴上去变作扫描仪。田村看他这副表情，吐出结尾那个不太确定的语气词：“去……吧？”
“……”
沢田纲吉放下合同：“这种事情他们为什么不提醒我啊！”
“一般想拒绝的话就不会签合同了。你都登记了大概也就默认你会使用了？”
“这不就是没有职业道德吗，如果出意外——”
“大概会像我们赔付一样有专人确认你不是想耍赖。”田村掐灭他最后一丝幻想，“好歹也算是个大奖所以不太精打细算……嗯，非常不精打细算。头等舱、豪华酒店、观景套房、大游轮，简直是顶配诶！你这个月还有钱吗？”
当然没有。沢田纲吉盯着自己目前非常健康的脚踝，放弃了找个楼梯跳下去把它崴断的念头——医药费也很贵，还疼。而且以他的经验来看，坏事没来只是没到时候，哪怕逃过了这趟旅行也还是会找上门。到时如果他还断着一只脚，无疑是给本就坎坷的命运雪上加霜。
算了，真要死那也是好吃好喝地死快乐一点……等等，他怎么还没改掉先往死去想的坏毛病？
总而言之，他就这么半推半就、满怀惊恐地登上了去往意大利的飞机，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度过了前三天的旅行。到目前为止飞机没有坠机，没碰到小偷把他本来就没多少的家当偷个一干二净，没遇到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这么大的游轮应该也不会翻船。即使再紧绷的神经也免不了放松下来，沢田纲吉甚至还有点遗憾——之前太过紧张，都没好好享受沿路的风景。所以今天他一反常态，闹钟一响就克服困意爬出客房，跑到甲板上看了一次恢弘壮丽的海上日出。直到现在还流连忘返，拿着手机对着越来越近的码头拍个不停。
“哎呀……是沢田先生。”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沢田纲吉回头，看到一只干瘪的右手。它颤巍巍收回去，搭在拄着拐杖的左手手背上。再向上是仅露出一小截的手腕、遮蔽了大半个身体的斗篷。这位老人留着古怪的莫西干头，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满布皱纹，但这些皱纹并不能显示他的年龄。如果非要形容，只能说他看起来很老很老、老到年龄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老人朝前踱了两步，沢田纲吉扶住他：“里奥先生？现在还很早呢，您也——”滑到嘴边的“看日出”急转了个弯，他问道，“您也出来吹风？”
“是啊。”里奥在栏杆旁的小圆桌边坐下，“我一大早起来，敲了半天门才发现沢田先生你已经起来了。”
沢田纲吉挠挠头：“早知道您想来，我应该问一声的。”
旅游公司的确配备了智能翻译耳机，但轮到自己表达，沢田纲吉还是手忙脚乱。上船后迷失在船舱里、被路线搞得焦头烂额时这位里奥先生就出现了。他一个意大利人不但英语说得很好，日语也很熟练。于是接下来的晚餐和娱乐表演，沢田纲吉都仰仗这位老先生帮忙——当然他也承包了帮他取餐、点酒、买观影票，还有打包给女儿带的免税化妆品的活。
“没关系，年轻人当然精力旺盛一些。不过沢田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里奥先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只是指了指前方。今天天气很好，甲板上也布置起了露天餐厅，种类虽然没有室内多，喝杯咖啡、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何况这么豪华的游轮，味道也差不到哪里去。沢田纲吉记下里奥的菜单，取了一碟通心粉、一份牛排、一碗蛤蜊汤回来。正打算自己也去拿点，里奥又叫住了他。
“沢田先生，我听到海里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你过来看一眼？”
走到一半的沢田纲吉回头：“啊？”
他仔细听了听，除了海潮声什么也没听见。周围人也都无动于衷，没有一点听到“奇怪的声音”的迹象。
“可能是引擎吧，或者是海鸟？也可能……谁的手机在放视频？”
或者您年纪大了，只是幻听——这个理由被他吞了回去。但里奥非常坚持：“要是有人落水可就不好了。”
“……好吧。”
沢田纲吉折返回来，经过小圆桌，探头朝栏杆下望了一眼。碧浪翻滚，除了偶尔泛起的白沫，底下什么都没有。他转过身安慰里奥：“您放心吧。没有人，这下面什么都没——”
剩下的话被阻断在喉头。
之前看起来还在发颤的干枯手指现在死死扣住他的脖子，还在不断收紧、发力。剧烈的挤压使得异物感越发强烈，他忍不住要咳嗽，但咳出去的空气再也没有交换回来，很快只剩下窒息感。沢田纲吉一手向空中抓去，试图推开里奥呼救，可疯狂乱扫的目光看不到一个能求救的人——没有人注意这里，他们甚至听不到他勉强挤出的声音！
为什么？
他不再寄希望于旁人，只瞪着里奥。氧气越来越少了，整个脑袋昏昏沉沉，混乱一片，不用说也知道他的脸像个马上要爆裂的红皮气球。视线开始模糊，生理性的眼泪不住往外冒。他的眼睛里一定也布满血丝了。再这样下去不过十几秒他就要死了。可是为什么？！
里奥举起另一只手，他依然拿着拐杖。沢田纲吉这才发现拐杖顶端是一只鸟的头骨。苍白的骷髅睁着黑洞洞的眼眶，紧接着，它们中间燃起光亮。他已经看不清具体形状，只知道摇摇晃晃，好像风一吹就会灭。尖利的长喙朝他凶狠地刺过来，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胸口。栏杆随着这一击应声断裂，连最后的倚靠都消失一空。鲜血在空中留下一道弯曲的弧线，其中似乎还有微芒闪烁——正像里奥的拐杖上怎么也吹不灭的光。
已经迟钝的大脑一瞬清明，他想到了那是什么。但那于事无补。他听到身体重重砸在水面上，疼痛在全身每一个关节爆发。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细小的水旋在他周身打转。它们逐渐合并、扩大，最后聚成暗流，拖着无力抵抗的他沉向深渊。
总算来了——这是沢田纲吉失去意识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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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回到出发前一天，他还会捡这个白掉的馅饼吗？
沢田纲吉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他怎么既不感觉疼，又没有窒息，还能思考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耳边一片死寂，睁开眼睛也只有黑暗。他尝试着动一下身体，奇迹般地抬起了手——原来他的手没断吗？从游轮上几层高的地方摔下来，他还以为和摔在地面上没有区别了。不过他应该还是在海里吧，这种深海，他怎么还能呼吸？水压不会把他压死吗？还有刚才的伤……
沢田纲吉慌忙去看伤口，低下头才想起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好用手去摸，可摸了半天也没感觉到伤口。难道刚才的血和痛感都是错觉？他茫然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试探着向外走了一步，又意识到不对。
怎么可能在海里还能踩到地面，他已经到了海底吗？
仿佛要印证他的疑问似的，上方倏然亮起微弱的光。沢田纲吉这才看出来他在什么地方——面前是一道水幕，微微扭曲着，纹路像拧过的毛巾。左边、右边，还有背后。他竟然在一道旋涡的中央！他连忙抬头寻找光源——那光太遥远了，根本不可能够得着。它在离他最起码十几米的地方。就在他发现它的同一时刻，那光芒抽动了一下，忽然消失了。
沢田纲吉还没来得及感到心慌，一股极大的力量将他拽住——是水流。隔出空间的旋涡开始从底端闭合，不过几秒就淹没了他的头顶。深海的压力逐渐复苏，沢田纲吉慌忙踢一脚地面奋力上游，想要摆脱这股拉力，但实在是徒劳无功。就在他有出气没进气、几乎要呛死的时候，另一股力量扣住他的肩膀，以更迅猛的势头粗暴地、硬生生地拽住他，冲破飞速闭合起来、试图将他们再次封印于深渊的海水。
水压越沉重，肩膀的疼痛越剧烈。要不是在水里，沢田纲吉都要怀疑抓住他的是某种猛禽的爪子。视野越来越亮，他已经能看到碧绿的、映着天光的海面。随后“哗啦”一声，周身的压力骤然松懈。新鲜空气涌入肺部，沢田纲吉大口呼吸着，就好像几个世纪没有呼吸过一样。他被耀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正想抬手去抓那根“爪子”，却捞了个空。
诶？
他依旧没来得及反应，甚至连失重这种物理现象都还没发生，脖子上又迎来了熟悉的挤压感——这回不是爪子了，是手。身体再度向后倒仰，随着“砰”的一阵巨响，他整个人被掼在地面上。
沢田纲吉没感觉到疼，或者说他根本无暇顾及疼痛。这短短十几分钟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已经超负荷了。他只能盯着面前在阳光下缩成细窄的一条缝的瞳孔愣神。
他们对视了很久，她的手才慢慢离开他的喉咙。
“你不是Giotto啊。”
耳朵里传来发音标准的日语翻译。沢田纲吉的脑海里只迟缓地飘过一个问题。
——这个耳机，质量也太好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旋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