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念谁成狂 ...
-
重新点上烛火，房间里变得通明。房间里熟悉的摆设也在橙色的烛光下显出身影，映入爻嘉的眼帘。
方桌依旧安静地待在翠色百鸟朝凤的屏风边上，默默不语。另一侧故意添置的黑木案桌上，洗干净的白狼毛笔整整齐齐挂着，一如它曾经在它主人手中挥舞时同白狼在草原奔跑一样英姿飒爽的模样。
案桌就摆在窗户边，在它边上还立着一个烛架，刚刚爻嘉在黑暗中没看清，撞到的大概就是这个。
爻嘉摸了摸这些自己曾经熟悉至极的东西，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旧物俱存，旧人却早已不在，只能在偶尔午夜梦回时，才能在窥见他们的音容笑貌。这种苍凉的无力感总是让人如此难受。
“子玉，”唐霄站在他旁边，伸手想搂住他，但他手还没抬起来爻嘉就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恰恰错开了，他只好暗叹口气，继续说：“你饿不饿，这一天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吃东西，我让人送些吃的来吧。”
被阿其留在醉人居半天，爻嘉只喝了点茶水，其他什么都没吃，哦不，还吃了块味道腻人的桂花糕，然后他就从白天睡到了黑夜，这一天下来肚子里什么都没剩了。加上可能爻嘉今天本来心情就不见好，饥饿感与疲惫感堆叠在一起，他脸色几乎可以用透明来形容了。
但爻嘉没说话，只摇摇头算是回应了。准确来说他从刚刚认出唐霄后，就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这种无声的抵抗也不知道是在气唐霄，还是在气他自己。
唐霄无奈：“子玉你是打算就这晚上不和我说话，还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和我说话了？”
爻嘉继续看自己的，没理他。
唐霄认输：“你不想说就算了，你不说就听我说吧。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我都说给你听好么？”
这次爻嘉终于给了他点反应了。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唐霄，虽然还是只字未语。
唐霄牵着他走到床边，然后坐下，全程爻嘉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反抗，就任由唐霄拉着他，就像一个没意识的木偶人。
唐霄要说的故事很长，考虑到爻嘉一天下来都没好好吃点什么，唐霄还是让人送了一些小点心来。当初因为怕爻嘉醒来看见周围有人不舒服，熙和宫的宫人都被他遣走了，他不得不多多走几步走到熙和宫宫门口，让等在这儿的赵林去办，还拉着赵林一一说清哪些糕点可以送来，哪些糕点爻嘉看见只会全部拿去丢掉。
先不论唐霄现在也算是个皇帝，就说他以前好歹也是当朝宰相唯一的嫡子，从小也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虽不至于长成骄傲恣纵的纨绔，但也是高高在上，等着别人伺候的主儿，结果遇到爻嘉后他就沦落成伺候人的了。他发誓这辈子他就没对除爻嘉之外的人这么小心翼翼过。
吩咐好一切的唐霄很快就回来了，看见爻嘉还跟他出去前一样安静地坐在床上，唐霄不由松了口气。三年没见，他突然觉得这个人似乎离自己远了，但自己也越发想把这个人撺进手心里，让他平平安安地待在自己身边。
三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有些遥远，唐霄沉吟片刻，决定从自己被抓的那天讲起。
“不知道子玉还有没有印象，三年前那天我早上离开前跟你说我要去山下集市一趟的，结果到了集市就看见一些黑衣卫，腰侧带着刀，在集市里拿着画像找人。所以我就匆匆赶回去，把你带到山上的那间屋子里。”
这件事爻嘉有印象，而且不止如此，那天简直印象深刻，那种被锁在一个空落、无人经过的屋子里的感觉，就像飘在无风海面中央一样，孤立无援，又没有任何可前进的方向，只能于迷茫中反复折磨自己。
想到这，爻嘉的看向唐霄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哀怨。
唐霄苦笑，继续说：“我当时也没办法，我怕不锁上你到处乱跑被抓，又怕你一个人待在那害怕，下山后特意去了阿其家，让他一定要到山上去。不过当时时间有点紧张，我没有过多的跟他解释，就跑回我们那间屋子里等那些黑衣卫，之后不久，你也应该知道了，我直接被他们带走了。”
说到这，爻嘉突然出声问：“为什么你不跑，就这样等着他们来抓？”
“子玉又愿意跟我说话了啊。”唐霄却笑了，不过看着爻嘉立马脸色又冷了下去，他只好收起调侃的心，认真继续说，“我大致看过他们手里的画像，画像上画的确实是你，但其实不是很像，反而眉眼间跟我也相似，所以我想，与其带着你继续漂泊流离，不如我就干脆以假乱真，为你争取点生机。两个人想在这么多黑衣卫眼皮子底下逃跑很难，你活着比我重要。”
这话说起来有些轻飘飘，但当时要下定这个决心，唐霄背着压力的绝不会如他说起来这么轻。
“……不，我不需要……”
“你需不需要我都已经做了，再纠结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我从来没后悔过，反而有点庆幸当初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如果不是选择回来，我也不确定我和你还能在追杀逃亡中活多久。你看，现在情况也不算很糟对吧。”
爻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显然唐霄也没指望他说些什么。
空气一刻间安静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爻嘉心头，有点像喉咙里卡了一块骨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横亘在喉间不停地刺痛着他。
好在这时赵林正好来送糕点，恰巧打破了这份凝着奇怪安静的气氛。
等赵林摆好餐盘退身下去后，唐霄挑了一块比较小块的米糕喂给爻嘉，爻嘉本来不想吃的，但糕点都递到他嘴边就差没直接塞他嘴里了，他想了想还是乖巧地吃了。
然后唐霄又继续刚刚的故事：“后来我发现那些黑衣卫是闻彦的人，被闻彦……招呼了几天，我就被我叔父唐芥带回了唐府。回了唐府才知道，父亲在宫变中就不幸辞世了。”
说这句的时候唐霄眼底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些悲伤——他当时忙着带爻嘉逃跑，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甚至连丧礼都一并缺席了，他心里其实很愧疚，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他父亲算是给予他最多的人了。
一直默默注意唐霄表情的爻嘉自然没错过他眼底的异样，不由地咬了咬牙。闻彦，当年的恭亲王，宫变的乱臣贼子，他大哥闻珏的左膀右臂。他们所遭受的一切的罪恶源头都是这位恭亲王殿下。
“被带回唐府后不久，闻珏因为封城令为朝中众臣不满，不少大臣密谋推新帝，有两个人选，一个是闻彦，一个就是你。你当时连人都找不到，所以很多大臣把筹码压在了闻彦身上，但闻珏也不是个蠢的，他把朝中的局势看得清楚，对闻彦很防备。你也知道，闻彦这人对皇帝这个位置并没多大兴趣，当初帮助闻珏大概只是想求个从龙功，保自己后半生过得安稳，现在闻珏对他处处防备，他自然心生不爽，所以他们决裂了。闻珏干脆密谋在宫里暗杀他，但闻彦也有自己的黑衣卫，他们斗争的结果就又是一场宫变。不过，这场宫变中，他们两个人两败俱伤，闻珏被人发现被割颈死在了宣政殿，而闻彦虽然还活着，也受了不轻的伤，太医直接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你就被推了这个位置？”爻嘉问。
“确实，他们当时立刻就想到去找你，但出了意外，一些大臣看见我把我误认成了你。”
爻嘉汗颜，这件事还得从唐霄给他当伴读的时候说起，那时候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偷溜出去玩，不喜欢被捆缚在书桌旁，于是他就想出了个馊主意——让唐霄替他待在书房里读书，为此他还特地让人搬了张屏风隔断，然后强迫唐霄乖乖地替自己读书。这件事情做得久了，不少登门拜访的大臣其实根本没见过爻嘉，勉强能在屏风的侧面窥见的也是唐霄的身影，自然把唐霄认作了他。
“叔父本来也没对你活着报多大希望，所以干脆将错就错，带着这些大臣把我推到了皇位上，不过也有人知道我是当初唐相的儿子，虽不反对我上位，但要求我必须娶宗室之女，以延续你们闻家的血脉。”
唐霄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这三年来所有的重负全是他一个人担着，他曾经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却在这三年里不断蒙尘受挫，他真的累了。
“唐霄，”爻嘉突然道，“谢谢你。”
谢谢你替我把所有艰难的事情都一一抗下来了，谢谢你让我在宫外平稳地过了一段好日子。
唐霄欣然一笑，凑过身去，把头埋在爻嘉的肩膀上：“子玉，我累了，你陪我睡一觉吧。”
“好。”
夜晚是静谧的，黑暗总是能在这片安静中勾起人无限的思绪。爻嘉这一天睡了很久，现在其实睡不着了，但唐霄要他陪着，他还是陪着躺到了床上。
身侧唐霄的呼吸已经渐匀，爻嘉就着黑暗中模糊的视线，仔细看着面前的唐霄。
唐霄瘦了，爻嘉想。他下巴的线条不似三年前的柔和，反而变得凌厉了，眉头也总是蹙着。爻嘉知道唐霄过得很艰难，但没想到他连睡觉眉头也不愿松一下。
他在黑暗中伸手，摸上唐霄的眉头，正想把这人的皱着的眉头揉开，却被人一把把手抓住。
“子、子玉？”抓着他手的唐霄愣了一下，连忙松开，“抱歉。”
“我只是想替你揉一下眉头。”
“嗯，抱歉。”
“不是你的错。”爻嘉有些心疼，这得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唐霄连睡觉都如此敏锐。
爻嘉凑过身把唐霄抱住：“是我该说对不起。”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子玉，如果不是今天太累了，我一定想和你做点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完，唐霄就又睡了。而爻嘉紧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喷洒在自己头顶上的呼吸，还有自己耳侧的胸腔里急速响亮的心跳。
他突然想起一些往事，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唐霄的场景。那时候他不叫爻嘉，这是逃亡时唐霄给他取的假名，那时候他叫闻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念谁成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