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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乡下的晚饭总是很迟,一直等到掌灯的时候才开始摆上碗筷,老谢夫妇两个扛着锄头刚从山上回来,胡乱洗了洗脸就帮着准备晚饭,小茹姐妹早就把黄面糊糊熬好,几盘新鲜的菜蔬也已经炒得香气四溢,院子里临时支起一个铁鏊子,下面的麦秸杆烧得火苗从鏊子底部不时钻出,烙饼的香味伴随着柴火的烟熏味十分催人食欲,小茹用手一数,对烙饼的数量想必已经满意,用苇子杆编就的萹筐盛好端上,老谢招呼我们入座,牛棚上面的灯光好似一轮明月照亮整个农家。
      “我刚才从齐要家门口路过,他爹说他一早出去还没有回来,恐怕不是去乡里,别是去市里找小茹了吧,要是这,你看咋办”?老谢边说边给大家分烙饼。
      秦卿接过饼,一边把菜蔬卷在里面一边说道:“那不要紧,我们反正明天也要回去,要是回市里更好,直接在我办公室里谈谈”。
      所有必要的沟通都已经说完,大家只好彼此沉默地吃了晚饭,小茹带着我们回到房间,虽然是闺房,除了洁净一些,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我出嫁前一直住在这屋,小梅有时从市里回来也和我住在一起,现在这屋子恐怕有日子没人住了”,小茹一边说一边把几双零乱的鞋子靠墙根摆好,“小梅现在肯定不会穿了,去市里工作这么久,越来越时髦了”。
      我忽然问道:“今晚你和弟弟睡一间屋子,方便吗”?
      小茹看了看我狡猾地微笑道:“怎么不方便,我们农村人,不讲究”。说完转身掩门出去。
      秦卿嘲弄我说:“你还开她的玩笑,这小妮子精得很,不信走着瞧”。
      农村的老宅子都是砖瓦檩条结构,屋顶还有类似阁楼的顶棚,因此一年四季总有股特有的霉味,然而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凉爽,正值六月的天气,白天热得狗都吐舌头,夜晚反而有些淡淡的凉意,我和秦卿一边吸烟一边聊天,不一会儿满屋都是云山雾罩。
      就在我们逐渐有些倦意,准备关门睡觉的时候,小多警惕地推门进来,看了看身后的屋外,对秦卿说道:“我姐有事儿问你,让你过去,有关什么共同财产的事情她不是很清楚,对面亮灯的那间就是”。
      秦卿盯着小多听她把话说完,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说起身出门,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小多没有跟随他出来的意思,摇摇头消失在黑暗里。
      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多面面相觑地对视着,这小子看似腼腆,眼神却十分犀利,我只好借着吸烟把头转过一边,小多环顾屋子把门闩上,不紧不慢地走到墙角,自言自语道:“我的脚和二姐的差不多,她的鞋子我也能穿,扔掉可惜了”,说完伸足试穿了一双已经过时的女鞋,这恐怕是她人生第一次穿女性的鞋子,蹒跚地走了几步,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床上。
      我惊讶地看着她坐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小多却抬起腿问我:“好看吗”?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对眼前这个留着短发一身男人打扮的假小子说道:“男孩子恐怕穿不出去吧”。
      小多白了我一眼说道:“你才是臭男人”,说完羞涩地把外衣缓缓脱至肩下,露出雪白的香肩,虽不丰满却彻底打消了我对她性别的疑虑,她就这样侧身坐在床边看着我,而我却恍若梦境,只敢偶尔偷偷地看一眼她。
      因为脑子很乱,对时间也失去了概念,我感到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看看窗外依然漆黑一片,心想秦卿这小子此时在哪里,他总不至于和小茹彻夜长谈吧。
      小多就这样站起来,重新把脚伸进那双让她步履蹒跚的鞋子,没走几步就倒在我的怀里,好象找到了终身的依靠。我扶着这个满身散发着女性体香的假小子,不相信这就是白天那个话说都害羞的年轻人。
      “你,站好了”,我小心地后退几步,回首再次看看窗外,外面寂静无人,盼望着秦卿赶紧回来,“你们家厕所在哪里”?
      小多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大门口,不过,屋外面有个桶,你可以拎进来,天冷的时候我们都在屋里面的”。
      “我还是出去吧”,我有些狼狈地逃出屋子,外面虽然漆黑,借着窗户透出的有限光线,我还是可以辨别大门的方向,我并没有找茅厕,蹲在外面抽了几支香烟,约莫时间已经足够长久,才悄悄地回到屋子,屋子里没有人,秦卿这小子还是不见踪影,我看看表,凌晨二点多,孤独感如潮水涌来,连困倦也显得铺天盖地,朦胧中闩上屋门,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如果不是一声声轻微的呼唤,我恐怕会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是秦卿的声音,我下床打开屋门,外面晨曦微露,低头看表还不到五点,秦卿反手掩上屋门,看看屋里只有我一人,脸上虽有疑惑,却只是睡意朦胧地说道:“再睡会儿吧”。
      当我再次被鸡鸣唤醒的时候,窗外已然是阳光普照,秦卿在我身边呼呼大睡,好象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外面炒菜的声音不绝入耳,隐约听到老谢和老伴说着农家的琐事。
      依然是近乎沉闷的早饭,我暗自惊叹这两个农家女完美的表演天赋,老谢两口似乎对昨晚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客气地叮嘱我们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小茹已经收拾好行装,我和秦卿也匆匆吃了早饭准备上路,大门外面有条黑色的大狗正在觅食,见到我缓缓地凑上来打招呼,在我的大腿处嗅个不停,我正想伸手抚摸它,发现黑狗脖子处有一块溃烂,露着巴掌大粉红色的癞皮,黑狗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是有些自惭形秽,我只好勉强地拍拍它的脑袋,它才带着几分开心地摇摇尾巴。
      小茹手里拎着布手提袋一边和家人告别,一边冲我们挥手示意,我和秦卿象来的时候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朝坡上走去。由于和我建立了短暂的友谊,大黑狗一路跟随着我,见到坐在自家门口的爱端后,紧走几步站在爱端的身边目送我们,等我们上到坡顶,都不约而同地回首朝山下张望,除了满目树梢和隐约的瓦舍,已经看不到老谢家在哪里。
      小茹还是走在我们之前十几步远,我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到我们的声音才悄悄地问秦卿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秦卿长叹一声,“还是你小子有福气,小多可是个黄花闺女,你难道……”。
      后面传来一阵呼唤,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小多从远处发疯一般跑过来,为了能够追上我们,她直接穿行在碧绿的红著秧田里,几次被浓密的秧子绊倒,最后狼狈不堪地来到小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姐,快回去吧,姐夫找到了,在沟底下的苇子地里,已经没气了”。我和秦卿虽然和她们有一些距离,这几句话却听得非常真切,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小茹已经从我们身边飞快地跑过去,片刻就消失在来时的小路上。
      小多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然是不能再有刚才那样的体力,我和秦卿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选择眼前的道路。看到小多逐渐平稳了呼吸,秦卿试探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走了没多久,谢齐要的二姐香芹就匆匆忙忙来俺家,说有人在苇子里见有一个死人,就是俺姐夫谢齐要,叫他爹他娘赶紧去看看,香芹来俺家报信儿,俺爹这才叫我赶快追上我姐回去,我得走了,你们俩咋办”?
      小多并没有期待我们的回答,因为就在我们犹豫的时候她也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田地中,没有了向导我们并不担心回县城的道路,但是眼前这突然的变故使得我们更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犹豫过后是果断的决定,不一会儿我们又重新回到槐树沟里。
      爱端依然象是天使与魔鬼附着在身上,大黑狗再次见到我仿佛重逢一样兴奋,小茹家门口寂静无声,想必都在那片苇子地里。我们顺着那条下坡路来到沟底,远远地可以看到一些人正在忙乱,一阵阵凄恻的哭声传来,使我们想象中的悲剧变得异常真切。沿着鱼塘走过去,我和秦卿立即也融入到这一悲惨的画面。
      人已经从苇塘里拖出来,仰面平躺在坡岸上,一个中年妇女趴在旁边呼天抢地,小茹也跪坐在尸体边默默地哭泣,无论他生前对小茹做过什么,这时好象都已经连本带利还给了她。几个村民在老谢的指挥下从附近一个高脚窝棚上拆下几根木料,又从棚里拿出一床旧棉被,看样子是准备制做一个临时的担架,窝棚下面零乱地扔着一些酒瓶,从村民的窃窃私语中我们猜测,似乎死者是昨晚在这里守夜的时候喝醉了,在岸上小便时失足落入苇塘里。
      随后大家七手八脚把死者抬到临时担架上,乱哄哄地朝上坡的道路走去。我和秦卿没有随着人群离开,继续听几个村民谈论各种死亡的可能性,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应该是说话有些份量,大家都围着他一脸信服的表情,“早就和他爹说过娶个外村的,就是不听,又不是不知道本村的闺女命不好,想省几个彩礼钱,这下可好,唉”。大家都低头叹息,似乎那条迷信的铁律越发牢不可破,更加令人敬畏起来,“回祠堂里烧几注香吧,今天恐怕就停在那里,大热天的,早点入土为安的好”。
      剩下的几个村民渐渐地散去,只有我和秦卿还站在寂寥的苇塘边,听着风吹苇叶发出的沙沙声,“你的事儿结束了,我们怎么办”?我问道。
      秦卿没有回答,走到窝棚下面蹲下来仔细研究乱七八糟的酒瓶,从商标上看都是当地的廉价白酒,此外密密麻麻的烟头也不少,看得出窝棚的主人生活是多么没有节制。从岸边到苇塘是个斜坡,水塘清澈见低,水底是乌黑的塘泥和陈年的苇子叶,水深最多可以没过腰部,如果不是醉酒,很难想象这样浅的水能淹得死人。
      “这是谁抽的烟头,够浪费的,有些只抽了半支”,秦卿从地下捡起一个烟头说道。
      我没有搭理他,转身朝上坡的道路看过去,稀稀拉拉的人群已经所剩无几。
      “老谢不会反对我们再住一个晚上吧,虽说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至少可以安慰一下小茹,再说,象这种非正常死亡,总得有个公安来调查一下吧”。秦卿说道。
      我们一路缓缓回到老谢家,小茹和小多都不在家,只有老两口默默地坐在院子里,见到我们只是懒懒地打个招呼,老谢告诉我们死者并没有抬到祠堂,而是依照谢齐要父亲的要求停在家里,如何处理后事恐怕还要和亲友们商量一下,看样子也不准备惊动政府,小茹按规矩必需守着死者,所以老谢要小多陪着姐姐,多少也有个照应。老谢果然并不反对我们多住一个晚上,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怕对我们照顾不周。
      秦卿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放回房间,示意我跟他出去,他简单向老谢打听一下祠堂的道路,我们俩在沟里不一会儿就来到掩映在槐荫里的古旧院落,院墙残破说明没人在这里居住,而洁净的黄土地面又表示有人经常在这里打扫。院子倒是宽敞空旷,几株桧柏和皂角树分立两侧,一棵斜靠在厢房的屋瓦上。正房虽破却比普通民居高大轩昂,正面有四根廊柱,廊两侧是坍塌了一半的青砖和土坯,秦卿恍然说道:“这原来是一座庙嘛,不知什么年月成了祠堂了,进去看看”。
      跨过快要及膝的门槛进入到殿内,里面果然还有古庙的痕迹,多年前供奉的神像早就不见了,只有缺边少角的莲花座上放着一些牌位和香炉,两侧的殿角有一些杂物,房梁上几只麻雀在啾啾地叫着。
      “你们是谁”?从外面进来一位老者,正是刚才苇塘边上了年纪的村民。
      秦卿赶紧掏出香烟敬上一支,谎称我们是老谢的朋友,来槐树沟游玩,老人不客气地接过香烟,同时也不怀疑我们的身份,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村里的家常里短,并再次对刚才发生的不幸事件表示自己的看法。见我们似乎非常有兴趣地聆听,老人把我们带到殿外的皂角树下,又从厢房里搬出几个木凳子让我们坐下,我们这才知道这个老人姓耑。
      “耑叔,我还以为这个村的都姓谢呢,原来也有别的姓”,秦卿说道。
      老人眯了眯眼睛回答:“其实就这俩大姓,别看现在人口少,刚解放的时候有上百户人家,都是耑姓,依自己,而且那会儿也不叫槐树沟,而是叫庙上村”。
      秦卿眼睛一亮,兴味十足地问道:“那如今是怎么回事儿,我看总共不过百十口人,难道是发生了瘟疫”?
      “虽说不是,我看也差不多,俺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听先人们说咱这儿原先风水不好,行家看过说是有邪气,这才盖了个瘟神庙镇邪,又沟上沟下种了不少树,说是聚气,从那以后就开始人丁兴旺,可是解放后破四旧拆了瘟神庙,□□炼钢又砍了不少树,娘那腿钢没炼出来,人倒是死的死,逃的逃,百十户的大村只剩下不到十来户,差点让耑姓绝了种”,老人边说边从厢房里拎出一个洋铁壶,架在门口一个简易的土灶上,“烧点开水,一会儿沏碗茶”。
      “那后来咋样呢”?秦卿追问道。
      “后来七五年那会儿,汾水河上游修水电站,从河北边的谢县迁到黑山乡不少人,咱村也来了几十户,老谢家也是那时迁来的,开始的时候听说咱村风水不好,都不来,后来西川县下了死命令,不愿来的就出去要饭,农民只要有几亩地,谁愿意去要饭,就只好在这儿安家了”,老人把茶沏上接着说道:“幸亏村支书是个明白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村民偷偷把瘟神庙盖起来,只说是耑家祠堂,又借着丰山育林的政策种了不少洋槐树,从此庙上村改名槐树沟了”。
      “噢……”,秦卿恍然大悟,然后好象想起什么,继续问道:“那咱这儿的闺女克夫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喝着茶水吸着烟,似乎十分惬意,听到这个话题仿佛不愿意多说,只轻描淡写地说道:“那都是胡说八道,祖上传下的规矩是同村同姓不婚,啥克不克的,快晌午了,咋弄,跟我回家里吃吧,穷乡僻壤的,也没有好招待的”。
      我和秦卿一看正是中午十二点,赶紧表示不敢打扰,和老人告辞后出了祠堂,一路上我依然对这里的封建迷信表示不屑,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说,同村同姓有近亲结婚的可能,互不通婚也是正确的,不过也没有必要搞什么风水和迷信,盖个瘟神庙种几棵树就能消灾解难,这也太牵强了。
      “你别不相信”,秦卿固执地说道:“风水和迷信是两回事儿,否则你怎么解释这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人口锐减”。
      “也许是历史的巧合吧”,我反驳道:“解放前可能真的发生过瘟疫,□□那会儿就更容易解释了,□□导致粮食减产,不单是这里,全国各地饿死过不少人呢”。
      秦卿笑了笑说道:“我不和你争论了,前面就是老谢家,赶紧回去吃饭吧,我已经饿的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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