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70、生意转还

　　程碧云喝了药，皇帝就不便久留了——这里是寿康宫，是先帝嫔妃居住的地方。

　　皇帝庆仁的日常是最规矩刻板，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批阅奏章，什么时候狩猎，总而言之就是祖宗之法禁止的，他坚决不做，祖宗之法支持的，他一定贯彻到底，改制什么的都是大逆不道，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的。

　　在外亲贤臣远小人，在内尚简朴节俭之风，打乱他的日常就等于打乱了他的人生，万世的基业到了他这里，他要守好祖宗的江山。

　　将走要走的时候他刻意当着福成的面回身看了看程碧云的住处，脸上阴云密布。对于程碧云此刻的处境他是明显不满意的，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他来本身就代表一种态度。

　　福成心里是有数的，当晚就安排人第二日一早送吃的送被褥送一切该送的东西。

　　事情还要做的隐秘，寿康宫里住着不是先皇嫔妃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晓，要知道做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要记录在案，百年之后任人评说。

　　陆香香掐着点半夜起来喂了第二次药，天快要亮的时候喂了第三次药。

　　又急急的将第二副药煎上，陆香香因为摸着程碧云的手渐渐热乎起来了，呼吸气息匀称，更像是睡觉的样子，并没有恶化的迹象，屋子里炭火烧了一夜，暖烘烘的，她不知不觉的歪在床边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碧云发了汗，手脚都回暖了，她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陆香香因为困乏已经歪在床边睡着了。

　　她本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了，生命欲望的那团火焰任由它熄灭去吧！

　　只是临走之前听到陆香香的哭诉，她的心被一句句刺痛，在当铺她是一眼相中陆香香的。

　　相中归相中，却也不是非她不可。

　　两世为人她被人伤过许多次，心已经冷了许多，经历种种她亦知道人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没有人能够拯救别人，一片真心往往只能换来一声叹息，她不应该轻易介入到旁人多的因果里，造业多，下一辈子就更漫长。

　　　人世的惩罚她已经受尽千般苦，只想灰飞烟灭，魂归安宁。

　　可是人性贪欲使然，她使了法子把陆香香弄到府里，又因为冯素素的关系没有办法如愿弄到身边。

　　等到她到了自己身边，保府亦到了尽头。

　　若是屈服给了命运那双手，她在保府轰然倒塌后就该魂归天王。

　　她的手轻轻的抚摸着陆香香的大辫子，她模样好，身段好，声音好，更要紧的是她对自己那番难以诉诸于口的情义。

　　可是她出现的却是那样晚，晚到她心灰意冷，保府倾塌，她再也不能庇护她，没有时间把她安顿好，将她带到了这个深宫后院里。

　　所有冤孽罪过恕罪积德都随着牢狱之灾散了，她回来只是为了她回来。

　　心宁神安，药如有神助，身子就恢复的快。

　　程碧云悄悄的换了衣服，然后将药倒出来凉了，自己喝了一碗，药是苦甜的，入到嗓子里感觉熨帖极了。

　　这药对症，她喝了就会感觉很舒服，连膝盖都不怎么疼了。

　　想当年在保府看了多少御医，只会开什么温补的药，喝来喝去，大约只能缓解一点。

　　这会艰难至此，一无所有，陆香香不知道怎么弄了太医来看了一回，开了一个简单的药方子抓了些药，竟然如此神奇。

　　人生的机缘谁知道会落在何处。

　　打开衣服箱子，看到她仅有的几套衣服都叠的整整齐齐的，收拾的妥妥当当。

　　她拿出一套来换上，然后看自己梳的如此整齐的发髻，心里五味杂陈，她的香香没有因为被困宫内气馁，没有因为她的颓废而懈怠。

　　她慢慢记起来，自从入宫陆香香一直欢欢喜喜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走起路来轻盈袅娜，每天早早起来，总是忙个不停，取饭菜，改衣服，洗衣裳，收拾鞋袜，整理屋子，而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陆香香打点一切。

　　想到这里她把棉衣服穿好了，把唯一的棉帽子裹上，拿上食盒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面厚厚的一层雪，几个小太监正在搓手跺脚的扫雪，寒气袭来，冻得她直打哆嗦。

　　真冷！

　　这种冷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五神六识无不通达，感觉头脑一扫之前的昏昏沉沉，变得异常的清醒。

　　但是膳房究竟在哪边？她的心里一片茫然。

　　入宫到现在好几个月了，她从未留意过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到隔壁看了一眼，李太嫔并不在，屋子里凉飕飕的。

　　程碧云病了许久，并不知道巴林氏颖怡太妃没有了的事情，此刻满宫的太妃太嫔都在寿康宫里举哀。

　　她想着膳房在何处不知道也不碍事，她程碧云要想做还能找不到膳房在何处？

　　谁知道刚走出了几步小太监玉茗带着几个人就赶过来了，见了程碧云先是一愣，转而换了一副笑脸道：“程主子吉祥，奴才来晚了，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主子赶紧回屋歇着。”

　　程碧云见他手里提着食盒，抱着布匹，身后的人还拿着被褥杂物炕桌，虽然她没有见庆仁，却知道是皇帝的来过的余恩。

　　这种实实在在的恩惠，程碧云根本不会推辞，多多益善。

　　能过的好一点，就过的好一点，小事情上根本不要与自己为难，不要无谓的消耗自己。

　　她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体力精力都不如二十出头那样充沛了，她要保留自己的精气神处理最要紧的事情。

　　程碧云挑帘子进屋，陆香香听见响动猛然折起身来，揉揉眼睛看到程碧云穿的厚厚的，正在脱外头的棉衣裳，不由得一怔。

　　“主子，您怎么起来了？”

　　话刚出口，泪珠子顺着眼角就往下落，心里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程碧云真的好起来了。

　　“我好多了，你折腾了几日了，且床上躺着眯一会。”

　　程碧云一把按住陆香香，不让她起身。

　　这个时候玉茗就在门外道：“程主子，奴才们能进去么？”

　　“进来进来，我们这一眼看到底的，有什么不能进来。”

　　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都是太监，根本无需避讳，唯一难的就是屋子太小了，只有玉茗一个人能进来，然后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接进来。

　　陆香香最中意的就是那厚厚的被褥和那黄花梨的炕桌。

　　玉茗把东西一一都递给她，她一件件安置妥当了。

　　“东西都齐了，就是这屋子实在小点。等太妃娘娘的事情料理妥当，再寻一间大的。”

　　玉茗这会子殷勤的不得了，因为这个时候的程碧云已经完全不同了，眉宇之间英气勃发，眼睛明亮灿烂，有一种宫里人没有的气息，说话做事自有一种气派，比已经过世的巴林氏太妃还有气势的多。

　　“那就有劳公公了。”

　　程碧云微微一笑算是对玉茗的回话了。

　　玉茗带着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陆香香赶紧打水洗漱，然后摆饭。

　　这不是她们惯常的分例，饭菜很清淡，但个个精致，一个玉竹炖鸡汤、一个鸭肉粥、一碟包子、一盘炒淮山、一碟子芸豆卷、一碟子芝麻卷。

　　“主子快瞧，今个的膳食格外的好，又清淡又好消化。”

　　玉茗冷不丁的送来这样多的东西，陆香香想想也知道是因为过个皇帝来的缘故，不管何处都是势利眼，看你不得势凡事都要踩一脚，凡事看你得势，都一窝蜂的巴结上来了。

　　东西送来了，饭菜好了她自然是开心的。

　　但更多的是担忧。

　　她是极其灵慧的一个人，那段时日跟着程碧云，见她与皇帝之间的种种言谈，对于程碧云圣上的种种牵绊也猜出了四五分。

　　且这个圣上当初还是指名道姓要她去贤王府的。

　　这种担忧似乎毫无道理，因为圣上一开始就把她们放到了寿康宫，是太妃太嫔们的地方，就杜绝了纳她们二人的可能。

　　那会子虽然在寿康宫里待着，日子清苦的不得了，但是她踏实。

　　因为她打心眼里根本不愿意跟皇帝有任何瓜葛，非但不想有瓜葛，见到他就凭白生出了许多敌意。

　　他不曾出现以前她可以跟程碧云相依为命。

　　现在皇帝来了一趟，东西就哗啦啦送过来了，就是住的地方也要换，这种变故让人忐忑不安。

　　程碧云并没有体会到陆香香的这种不安，相反她精神头很好，内心深处不自我消耗，心神言行一致，一切康健自然就恢复的快。

　　“咱们入宫这些日子，可是苦了你了，好容易有这些能下口的，这里又无外人，咱们上去坐着慢慢品尝美食，现在咱们在宫里，旁的事情一概都抛开吧。”程碧云把陆香香按到小桌子的另外一面，自己与她相对而坐。

　　她心里已经有了许多的筹划，既然不死就要好好活，好好活那就有好好活的法子。

　　等到身子骨彻底好了，她便要在寿康宫里大有作为，总之不肯让陆香香再跟着她受半分委屈。

　　既来之则安之，要安的体体面面，安的红红火火。

　　陆香香确实饿了，程碧云身子刚好一点，旁的话都无需多说。

　　两人吃完饭程碧云又按照医嘱喝了药，感觉每多喝一次，身体的感觉就更好一点，神药无非如此了，有机会真要见见这个大夫。

　　“香香，是怎么惊动圣上的？”

　　皇帝忽然而来，一定是得到了消息，那么消息是如何传到皇帝耳朵里的呢？

　　素日里巴林氏颖怡太妃很避讳她们二人，旁人也都不敢与她们亲近，她病的消息寿康宫里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陆香香因为拿那个玉佩换了药钱，正要跟程碧云说，将前前后后的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程碧云含情脉脉的看着陆香香道：“你也是好大胆，要不是你我这条命就交代这里了。至于那个玉佩，有什么要紧的，都是身外之物。当然保府藏了金山银山，到头来都是给旁人做嫁衣。”

　　陆香香小脸微红，低声道：“瞧主子说的，奴婢跟主子在这里相依为命，若是主子有一星半点闪失，奴婢就活不了。奴婢不是心疼玉佩，只是那玉佩是当日主子给奴婢的唯一念想，如此才真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