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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两座孤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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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登基至今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深得大行皇帝真传,生活起居,如同钟表一样精确。
从登基到今日,几乎无一日不早起。
他恪守祖训,每日早起洗漱之后,别的事放一边,恭敬端坐,开始阅读史书。
除巡狩斋戒外,寒暑不问,天天如此。
读完史书之后,天往往还没亮,他就秉烛批阅奏章。
他事事躬己总揽,对待政事慎重严厉,从不遗漏任何一封奏章。
早膳后召见大臣,往往多达十余人,披览奏折几十件,常常是忙得忘记吃午饭。
遇到外出巡视时,更要早起数刻,提前把一天公事办完。
从皇子期间养成的每天大量差事的习惯,使政务已经成了他的第一需要。
一天不理政,就浑身不舒服。
先皇帝晚年以来死气沉沉万马齐暗的□□面终于出现了转机,漫天的腐败乌云中终于裂开了一线青天,郁闷了许久的臣民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对这个两百多年王朝的信心慢慢恢复。
这个有胆有识的新皇帝,看来完全有能力力挽大行皇帝晚年以来的衰颓之势,使朝廷走出后全盛时代的迷茫期,重回向上轨道。
他诏求直言,广开言路,祛邪扶正,褒奖起复大行皇帝朝以言获罪的官员。要求地方官员对民隐民情纤悉无隐,据实陈报,力戒欺隐、粉饰、怠惰之风。
他疯了一样的勤于政务本该换来海晏河清,只是初冬自达州直隶州传来消息,邪教盛行,已经起兵反叛朝廷了。
此势一起,河中,云贵、枝江、宜都纷纷响应,且听闻百姓遇到叛军跪地拜谢,并引叛军长驱直入已经拿下许多州府。
天下百姓苦朝廷久已!
只是畏惧朝廷严酷,这才不得不忍,忍无可忍之时,有人揭竿而起,恨不得投身其中灭了这吸食民脂民膏庞大的怪物。
朝廷虽然已经调兵遣将前去镇压,但是皇上却万分憋屈,心中的丧气竟然无法言表。
这日忽然听人说巴林氏颖怡太妃殁了,处理完政务他又随皇后进其宫中举哀,并下令辍朝五日。
辍朝五日,也是给自己一些喘息的机会,免得面对众大臣的时候心中羞愧。
按照道理来讲,他完全可以不必背负这样重的枷锁,现在举兵造反的人并非对他不满,完全可以看成是父皇遗留战事,政事利弊反馈总是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他只是有幸不幸接到了这个烂摊子而已。
皇帝心里沉重如山,因为他志向太高,打小以圣贤要求自己,面对执政半年后天下交出的答卷,让他整个人都无所适从,宛如扬言要天下第一的剑客,出门遇到第一个对手就被人打趴下了。
夜深雪大,整个寿康宫里只有呜呜咽咽的举哀气息,福成并两个小太监连忙跟上。
“圣上,是否回宫。”
冬夜寒凉,圣上不易在外逗留,福成低声问道。
圣上摆摆手道:“我走走。”
只这一句话福成就知道圣上是想起了程碧云,然这事绝对不能由他来说破。
寿康宫这么多的屋子,圣上并不知道程碧云在哪一间。
想到程碧云他的心里又是一番刺痛。
保善那厮死后,不料他的爱妾们竟然纷纷追随,这世上有多少男人获罪死后他的妻妾能不畏死追随而去的?
蝼蚁尚且贪生,这些女人究竟为何那样决绝毅然为了保善这样的小人而死?
有时候他想,如果他有一天去了,他的嫔妃会追随他去么?
不会。
他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
就算他是皇帝,亦会在某个时刻对人间情爱深深的盼望,哪怕这种情爱是瞬间的,就算注定会坍塌。
他是冷酷的,他是登顶的,他是孤家寡人,金灿灿的龙椅宝座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注定是得不到人间烟火情爱的。
所以处理政务就是他的归途,他沉醉其中就可以忘却其他。
是各地的造反摧毁了他的自我褒奖。
唯有这个时候他方才能想起程碧云,或许这个残忍狠毒又直达他内心的女人可以给出答案。
她在哪?
他只知道她在寿康宫,他把她从牢里放出来,并没有放她回保府,他做了平生第一件违背祖训和规矩的荒唐事,他鬼使神差的叫阿鲁方将她和她的丫鬟都弄到了宫里,然后一股脑的扔在寿康宫里,生死皆由她命。
当日她说她的情爱一身都在一个女人身上,他信亦不信。
心里怅然若失,却存在一点侥幸。
男欢女爱,天地之人伦,天道使然。
前程往事她被世间贪官污吏的丑恶伤透,或者是宝善这个人没有什么男人魅力,她便将一颗心萎缩起来,说服自己只喜欢女人。
他把她弄进来又当她的不存在。
不,不可能当她不存在,或者他只是不想立刻去面对她,他总要把父皇留下的沉珂恶习天下弊政料理的有点起色,才好对她有居高临下的姿态。
女人如藤蔓蒲草,天生柔软善良,本性极度慕强,总要足够强大才能赢得她们的心。
他安慰自己让她苦一苦,艰难艰难,这样她就肯对着他低头了。
福成跟着皇帝就在寿康宫里转悠,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亦没有头绪,皇帝不肯他们撑伞,玄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
忽然抬头看见一个宫装的女子站在门口四下张望,身段婀娜,模样一等一的出挑。
皇帝朝前走了两步,认出来了是陆香香。
陆香香看着慢慢走来的贵人,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看清楚了,是当今圣上。
他内穿一身玄色的衣裳,外罩玄色的大氅,他的身后有两三个太监追随,大步朝着她走来。
陆香香愣了片刻连忙跪下去行大礼道:“奴婢见过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走近了他瞧见陆香香的眼里含着泪珠,心里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平身,你家主子呢?”
他转身叫福成他们留步,自己推开陆香香三两步走到屋子里。
一灯如豆,破陋不堪的屋子有两张单薄的床,炉灶里的银碳烧的红彤彤的,这屋子里却只有一丝丝的暖意,连转身都费劲,程碧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他冲过去去试她的鼻息,还好她没有死。
“碧云,程氏,程碧云,是朕,是朕来看你了!”
他的心紧紧的揪在一起了,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
“程碧云,你给朕醒过来,朕不许你死!”
他是真龙天子,他不许这个女人去死。
是他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他以为以她的本事,想要低头,在这里活下去易如反掌。
可是她没有。
她就像是消失在这个宫闱深潭中了一般,这几个月以来他没有听到过一丝一毫的消息。
如果不是颖怡太妃去世他来举哀,她可能无声无息的就死在这里。
“陆香香,给朕滚进来!”
他的怒气自责无处发泄,眼前唯有陆香香可以问责。
陆香香怕也不怕,怕是因程碧云等着喂药,她的程主子还有一线生机;不怕是因为她已经不不怕死了,人不畏死,世间无可怕之人。
她擦干眼泪,两步走到屋子里,然后顺手将门关上了。
这次她没有下跪,只是轻飘飘的对着圣上福了一福。
“你家主子这是怎么了?你如何伺候的你家主子?”
他刻意的压低着声音,但言语态度之中已经带着叫人颤栗的威严。
“回禀圣上,如圣上所见我家主子病了,这里缺衣少穿,天气又冷,奴婢可以忍耐,我家主子从前身子骨就不好,一入冬就要好生保养,寿康宫如此她不病反倒奇怪。”
陆香香不卑不亢,娓娓道来。
“什么病?”
皇帝心里气恼,什么主子就什么奴才,养的一样的刁奴!
“寒侵经脉所致。”
“可找太医瞧了?”
“瞧了,已经开了药方药已经熬了,只是奴婢无能无论如何也喂不进去。”
陆香香说到此处双目含泪直冲冲的看着皇帝。
“这是为何?”
“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而程主子早已经没有了生念,顾而不肯吃下药。”
没有生念,顾而不肯吃药这些话落在圣上的耳中就像是大锤一般,锤的他五脏六腑都疼了。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她。
女人本来就温顺,胆子小,眼睛里经常只有那一亩三分地,那些被转卖习惯的瘦马歌舞伎都是极其温顺的,不但温顺还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如何可以讨的男人欢心,如何才能少受一点皮肉之苦。
唯有她就像是一匹塞外草原的野马一般,色艺双绝,古琴京城首屈一指,不如软的刚烈的叫人心疼。
就算你把她打的遍体鳞伤,她亦用蔑视的可怜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你,叫你无处遁形。
不管受过多少苦,她从不屈服,甚至不会说一句服软的话。
她宁愿死,也绝不委曲求全。
他好喜欢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锐利的百折不挠的;他亦欣赏她的古琴,气质决然超尘。
达官贵人们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势买卖她,而她的心勇敢无畏,她像是一面照妖镜,照出官场的污浊和罪恶。
因此京城里都传的沸沸扬扬,甚至都为了她专门设了赌注,康王福的公子偏不信邪,说人生来都是贱骨头,还有不如软的女人?巴巴的抢在他前面把人买走了。
都怪他自己,因为是皇子,要处处顾忌体面,忍了又忍,等到出手的时候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程碧云最后竟然落到他最厌恶,最恨的保善手里。
并且她臣服了保善,替保善打理产业,成了保善的小诸葛。
此一桩事,是他永远无法除去的心病。
他比谁都应该清楚她是个不会因为苦难屈服的人,现在他有点恐惧,他怕她跟保善的那些姨娘一样都追随他而去。
那么保善虽然死了,他却永远永远输给了这个男人。
“程碧云,如果你死了,朕要纳陆香香为贵人,朕不但要纳了陆香香,朕还要杀了保府满门,甚至保冕和十公主朕亦不会放过,然后他们去阴曹地府给你陪葬,你在意的朕都要毁掉。”皇帝蹲下来,在程碧云的耳边一遍遍的说道。
“陆香香你端药来!”
皇帝令陆香香扶起程碧云,他要亲自给她喂药。
这是从未有过的,皇帝的八阿哥,他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大行皇帝侍疾的时候亦从未令他动手。
第一勺药汁子顺着程碧云的嘴角流出来了,陆香香心疼的擦掉,皇帝再喂,他努力的控制着汤匙,不让药洒出一点一滴,入口之前还要吹两口,如此反复十几次,药终于喝进去了。
从程碧云喝了第一勺药起,皇帝轻轻的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柔和。
他知道只要程碧云自己不想死,那么这天下也无人真的能将她杀死。
陆香香更是惊诧,惊诧皇帝的耐心,原来他并不是全然如传言中那样可怕,灯下的他冷峻中散发着一丝男性的温柔。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两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