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66、心如死灰

　　“娘娘说保府没有了，老爷死了，老二老四老六老七都死了，府里的奴婢全部都发卖了。树倒猢狲散，天下再无保府，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归宿了。”

　　从天牢里出来没有死，对陆香香而言是劫后余生，对程碧云来说那就是渡劫未完,两人的心境截然不同。

　　忽然听到保府这样下场，陆香香吓得一个激灵，若是没有跟着程碧云现在她是不是要被发卖了？

　　她家里在京城，陆秀才整天在琉璃厂那块混着，发卖的事儿她听得很多，谁家谁家被查抄了，家里漂亮的姑娘如何如何了，运气好的被官宦人家买走继续做奴婢，运气不好的就卖到胡同里去了，去了那里这辈子都算完了。

　　保府一家子几百个妙龄的姑娘，主子身边得用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体面几倍，这会子亦不知道沦落到那个地方了。

　　想到长思她们几个，陆香香的眼泪哗啦啦一下就落下来了。

　　但也只能伤心落泪，她们自己都困在这里，余生就是这样了，还怎么顾得了旁人，都只好各人咽各人的苦。

　　“主子，您是不是早知道会有今日，所以才打发了梅子姐她们？”

　　陆香香这才想起来山岚苑的丫头们都打发出去了就是没有打发出去的卖身契也已经都给了她们，官府那边都替她们消了奴籍，如此一来官府造册的时候就不会算她们，她们就是躲过这次劫难的人。

　　“事到如今倒也没有什么好瞒着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月满则亏，保府实在太煊赫了，早已经与新君不睦，早晚会有一次一劫。中堂是大行皇帝的近臣，自然比旁人先知道他身子骨不大好了，他知道了我自然就知道了。”

　　这是关起门来她们二人的私房话，因为就算是木已成舟，她这样说仍旧是大逆不道的，这里处处都是枷锁，处处都是牢笼，话不能说，事做不得，困兽又绑住了手脚。

　　这一段陆香香似懂非懂，就算看过一些史书，没有亲身体会哪里懂得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实际上她觉得自己也无需懂这些，她唯一能懂的是当日程碧云也已经替她安排好了去路，是她自己要留下来的。

　　她不能走，若是她的真的走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寿康宫她的三姨奶奶要如何熬过余生，她舍不得。

　　若当时没有对程碧云的这份执念，她听从安排留下来亦不可能似梅子玉兰她们那样过寻常人的安稳日子，生了这一张脸，又过了苏府的手，入了保府又引了那么多的是非，已经是是非中的人了，别人争来夺去最后都是她的下场不会太好。

　　这里虽然入牢笼一般，但有程碧云在身边，日子就有盼头。

　　“她们会感激主子的，而奴婢就在这里陪主子好了。”

　　寿康宫的日子是漫长的，因为每日除了天气不同，旁的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枯燥漫长的。

　　寿康宫的日子又是飞快的，因为每日除了天气不同，旁的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过了亦像是没有过。

　　早起梳洗收拾屋子，去给巴林氏颖怡太妃请安，略微坐一会就各自散了，去膳房取自己的分例，吃完饭又要去做绣活，一年四季的衣裳分例虽然有的，但是寿康宫的这些低阶嫔妃鞋袜贴身衣服有大有小，合身的也不多，拆也改呀缝呀补呀，预备过冬的物件，也是打发时间的法子。

　　女人多的地方又没有男人可以争抢，多半会凑到一起，一边做活一边东拉西扯，太妃太嫔里有六七十岁的，也有二三十岁的。

　　各项分例虽然都有，缺医少药是常事，除非巴林氏几个分位高的定期有太医来请脉，没有分位分封的得了小病也都是熬着，本来就已经是心死的人，一旦身子骨有点毛病，很容易生气消减，熬是熬不过去的。

　　因此寿康宫里死人是常事，不久前一起做活的人今个没有来，问起来就是没有了。

　　头一个月里呼啦啦一下子走了二十多个人，原来还凑在一起的人渐渐的也不凑了，刚开始还有些笑声，渐渐的就只有叹气的声音，大家相见无非说上两句吉祥话。

　　这个地方有死去的人，没有进来的人，都是一群没有希望的女人，气氛就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绝望，死了人屋子就有空出来的，有人的搬进去了，有的人不敢搬进去。

　　有的屋子就死了两拨人就被大家认为是煞气重，不吉利，就不会有人朝里搬。

　　深秋以后西北风呼呼的刮个不停，半夜里吹得木门吱吱呀呀的响，隐隐约约的好像还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不知道从那个方向飘过来，如泣如诉，时有时无，听得人心里栖栖遑遑的。

　　陆香香年纪轻，做事倒是不怕不怕苦，每晚听到这样的声音吓得睡不着觉。

　　程碧云就把她揽在自己的被窝里，轻轻的用手拍着她的背，只要程碧云拍拍她的背，她似乎就定心了，不一会就能香甜的入睡了。

　　白日里程碧云什么也不做，多走两步路膝盖就疼的钻心，每天就坐在屋门口廊檐之下，一动不动的望着天，一切全凭陆香香到处走动张罗。

　　到了十二月下了京城的头一场雪，她们这个屋子又冷又潮还有些漏风，分例里并没有多少取暖的碳火，就连热水也是每日有限，只有两床被窝勉强御寒，头两天还勉强能支撑，十来天下来程碧云就病倒了。

　　程碧云身子骨旧年受折腾的厉害，后来到保府一直精心调养着，凡是入了冬她就很少走动，所以看起来跟正常人无异。

　　现在入了宫，又是暮气沉沉的寿康宫，她自己亦心灰意冷完全没有一点往日的风采了，这一世只盼着走完，去下一世的轮回继续赎罪。

　　缺医少药，天日又冷，很快旧病就发作了，病来如山倒，请不来太医又吃不下去东西，才几日之间人已经没有了人样了。

　　陆香香到处求人，不是被人赶出来就是对方亦没有什么法子。

　　太嫔李氏五十多岁了，与程碧云她们比邻而居，日常喜欢与陆香香一块去取分例饭菜一块做些针线，算是有个照应，劝慰陆香香道：“姑娘尽心尽力也就是了，到了这里还能有什么指望。别急出病来了，到时候你们程主子身边更没有人了。她是得病了，这个要请太医才行的。”

　　陆香香每日对程碧云无微不至的，叫这些低阶的嫔妃心里羡慕。

　　她们身边按照祖例亦有一个宫女照应，但宫女多半就没有陆香香这样贴心了。

　　宫女们们在宫里亦又姑姑干爹什么的照应，略微有些门路长相出挑的能外面找到差事的就走了，宫里亦不会拨新的人进来，各方面都不出挑的实在出不去的，也就认命了。

　　认命的宫女要么心里带气每天耷拉个脸，说是伺候，被伺候的人有时候也受罪，生气了罚她们，她们亦更加冷淡，左右都不是的。

　　不认命的削尖脑袋朝外面奔，对付主子也是一套一套的。
　　李太嫔身边伺候的人得了温病挪出去了，上头亦没有派新的人过来。
　　除了几个主位的太妃们日子略微好过一点，身边有奴婢们围着，旁人的日子都是煎熬。

　　李太嫔的话提醒了陆香香，陆香香把眼泪咽回去，将汤婆子揣到被窝里，放到两只脚跟前，上手一摸，那一双脚冰冷。她一边替程碧云搓脚心一边心里想主意，这寿康宫里巴林氏颖怡太妃每月都可以叫太医来请脉的，这个月她记着还没有来。

　　唯有这一条救命的路，不管如何一定要把太医劫到屋子里替主子诊脉。

　　“李主子，太妃娘娘的太医这个月什么时候能来，你能不能记准日子？”陆香香要瞅准了日子，预备到巴林氏颖怡太妃大殿门口去守着。

　　“我算算，你等等我回去把我的黄历拿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李太嫔在宫里二三十年了，手里攒了一本万年历，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每日都要拿出来叨念一会子，今个什么日子，外面该下苗了，该秋收了，什么日子适宜婚嫁，那些日子要注意保暖。

　　李太嫔转头去屋子里拿出万年历，翻到今日的那一页，啧啧的说道：“陆姑娘，可巧了，明个就是太妃娘娘请平安脉的日子，你预备着点。”

　　颖怡太妃也快五十岁的人了，没有生育过，封太妃的时候身子骨都不太好，整日里三病五灾的。常常对着那些老姐妹说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入冬就病了，最近天气格外的冷，大殿的廊檐上都挂了冰柱子，寿康宫的请安问好都免了，众人亦不知道巴林氏颖怡太妃的病究竟如何。

　　到了第二日陆香香把棉衣收拾利索，刻意在头上簪了一个旧的绒花，心里想着如何说服太医过来瞧瞧云主子。

　　站在风口里陆香香一个劲的跺脚，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那太医提着药箱过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脚也麻了，手也木了，陆香香都快冻透了，这才看见那太医院的后生慌里慌张的提着药箱朝外走，身边的太监还在后面跟着说些什么话。

　　陆香香上前去一下跪在地上，双手一伸拦住了那太医的去路。

　　“大人行行好，我们家主子已经病了多日了，请大人去给我家主子瞧瞧病。”

　　陆香香一抬头，一双眼里泪汪汪的。

　　那太医后生立刻看傻了，这姑娘生的这样花容月貌，她家主子是何等人物？

　　就连跟着来办差的太监也怔怔的，心里想着我的老天爷，宫里头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绝色美人，他不知道，连他师傅也不知道？

　　身边伺候的宫女这样，想来她家主子一定不是简单的人物。

　　因为这一场误会，原本十万火急赶着出去的太医硬生生的被劫到程碧云的屋子里去了，宫里对外都说皇家仁慈，太嫔太妃们生了病不可能是不照应的，因为真的去给程碧云看病亦不算违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