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65、牢笼

　　关于保善的罪名，先开始是凌迟处死，后来改为腰斩，不知道因为何事嗣皇帝对他的恨意已经消减了许多，并且准许他自天牢回到保府。

　　保府被抄家的第五日傍晚，两淮总兵贵有志奉命去保府代行圣命。皇帝"赏赐"他白绫一条，令其自尽。
　　保善一看到白绫，知道死期已至。

　　他对自己奋力经营一生，家业富比皇室，到头来落得个如此悲惨下场，不禁万分慨叹。这一次自己锒铛入狱，身陷囹圄，尝到了凄凉、冷清、饥饿、刑罚、痛苦等苦辣滋味，无论是身子骨还是志气都已经卸下了许多了。

　　保善被处死的当夜，二姨奶奶何二姑服毒自/尽，六姨奶奶晓英写下绝命诗后跳楼血溅当场，老七豆蔻梳妆打扮留下遗书之后一根白绫悬梁而亡，次日老四五姨娘又吞金而亡，不可谓不惨烈。

　　古往今来从未有一个官吏，他死之后妾室如此性烈的。

　　保氏所有金银珠宝并全国三百六十五家和合分号，田庄、地契全部归入国库，皇上御赐的保府也一并收回。

　　八九十三个姨奶奶保府散了以后跟五姨奶奶一样不知所踪。

　　阖府的奴婢发卖，卖到什么地方全凭命运。

　　大奶奶的孝期未过，保氏一门已经树倒猢狲散。

　　世上再无宝中堂。

　　嗣皇帝确实说到做到，当日他对程碧云说总有一日把程碧云从保善手里夺过来，保善死后保府轰然倒塌，姨太太们死的死，走的走，程碧云就被偷偷的弄到了宫里。

　　当初他给保善的罪名就有纳先皇宫女，如今他又把程碧云弄进宫。

　　很多时候人不是憎恨别人的行为，只是憎恨别人的那个行为他能做你做不了，嗣皇帝也不例外。

　　由此看来他比保善还不如。

　　但他把程碧云弄到宫里来，又没有办法安置了。

　　祖宗规矩这紫禁城里没有容纳程碧云的地方。

　　宫里的日子最是难熬，程碧云跟陆香香两个身份尴尬，宫女不是宫女，主子不是主子，跟着大行皇帝那些位份不高的太嫔太妃们安置在一处，吃穿用度都是有限的，艰难就凭添了一筹，说起来跟坐牢也差不多多少。

　　嗣皇帝刚登基，后宫的嫔妃不多，有封号的一把手算下来还不到十个。

　　其中刘佳氏她生了两子一女，嗣皇帝的子嗣全从刘佳氏出，便是没有恩宠分位也是投一份的，除了皇后数她最尊贵。

　　大行皇帝丧仪结束以后，宫内诸事由皇后主持，搬到钟粹宫的刘佳氏刘贵妃得了空亦给太妃巴林氏颖仪贵太妃请安为由，专门拐到程碧云这里探问。

　　大行皇帝去世了，大行皇帝的嫔妃有名分的没有名分的乌泱泱的几百人，大行皇帝高寿，身体康健，后宫极其充裕，位份高的都封太妃有十几个，位份低的，有的甚至没有被分封的就一起迁居寿康宫颐养。

　　说是颐养，其实就是坐等枯死。

　　寿康宫虽然大，只有巴林氏可以居主殿，从前伺候她的奴婢们也一并跟过来了。

　　余者太妃太嫔按照分位居住，奴婢也都减半，没有分位的跟宫女一样，甚至不如宫女自由。

　　御膳房并不是一个单一系统的独立大厨房，它的组织庞大复杂。清初叫“御茶膳房”,内分茶房、清茶房和膳房。
　　膳房分为内膳房和外膳房。内膳房下设有荤局、素局、点心局、饭局、膳房等机构。

　　寿膳房是专供皇太后用膳的，在宫内设有五处：慈宁宫膳房、寿康宫膳房、景福宫膳房、寿安宫膳房、宁寿宫膳房。

　　皇太后并不在寿康宫，所以寿康宫的膳房也叫主位膳房，是专供先朝居孀太妃、太嫔使用的，供应配置比真正的寿膳房又差许多。

　　这些太妃太嫔寻常根本见不到皇帝，怠慢她们亦是常态，没有分位的日子更是难以打发。

　　陆香香起了一个大早，打水洗漱扫院子，然后伸长脖子等着宫里的太监来送饭。

　　饭没有等来，等来了一位天大的主子。

　　刘贵妃来她们单独居住的小间，这是陆香香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贵人自然有太监通报宫女通传，她身后管事宫女贴身宫女跟了好几个。

　　陆香香她素来稳重，将手里的帕子轻轻一抬，半蹲下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安。”

　　“起来吧，就是陆姑娘？”

　　刘佳氏约莫三十来岁，自然也算的上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鹅蛋脸，柳叶眉，眼窝有些岁月的痕迹，眼皮有些垂了，双眼皮就不那么明显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旗头上带着白色的绒花和银凤凰，走起来流苏微微摆动，颇有几分妇人的风韵。

　　看到一身素色宫装的陆香香不由得心里一凌，这姑娘果然生的太好看了，眉眼如画，身段婀娜，天生的好气色好颜色，怪不得之前闹的沸沸扬扬的。

　　“回娘娘的话，奴婢陆香香。”

　　虽然生的极其出挑，但行事言语稳重，挑不出什么错来。

　　“你家主子呢？”

　　刘佳氏心里防备的厉害，面子上却依旧很温和。

　　“奴婢这就请我家主子出来拜见娘娘。”

　　“不必了，进去瞧瞧吧！”

　　刘佳氏本来就是看程碧云的，巴林氏颖怡太妃亦不过是个借口，两三句话就出来了。

　　程碧云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只是梳了一个两把头，并没有戴任何首饰，清早起来厌厌的坐在廊檐下看着天。

　　偏偏今个天气不好，云层灰蒙蒙的，但又不似要下雨的样子，实在没有看头。

　　就连刘佳氏带着奴婢们过来也没有瞧见，陆香香过来道：“主子，刘贵妃娘娘来瞧你呢！”

　　程碧云从未见过刘佳氏，但这宫里能称贵妃娘娘的也只有这一个了。

　　她慢条斯理的站起来，上前走了一步轻飘飘的行礼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陆香香也连忙跟着再次行礼。

　　刘佳氏是从未见过程碧云的，她是侧福晋，寻常出府的日子并不多，凡事都有福晋在上头压着。

　　再者从前嗣皇帝为了不使大行皇帝疑心，也不与朝臣交往过密，作为嗣皇帝的內眷，她们实际过的很是清苦克制。

　　此刻见程碧玉竟然是这样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难免感慨。

　　原来圣上惦记了十几年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年岁与自己相当，身上没有一点柔和之色，远不如她身边的婢女有姿色，女人看女人，她并不是能抓住男人心的那种，怎么就叫圣上念念不忘，还把她弄到宫里来了。

　　就因为心里这一番想头，就叫程碧云蹲了许久，忽然抬眼看到，这才道：“起身吧，在我这里就不必拘礼了。”
　　说着就有刘佳氏身边的宫女打起帘子，刘佳氏就踩着花盆底悠悠的进到屋子里了。

　　屋子很小除了两张床一个红木柜子一个放置脸盆的架子，就别无他物了，来来回回只能勉强转身，比她屋子里的莫等宫女还差些。

　　真进到屋子里，她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脚已经迈进来了，此刻又不能退出去。

　　只能摆摆手叫带来的人都在外面候着。

　　自己在程碧云的铺上半坐下了。

　　刘佳氏坐了，程碧云按理只能站着，旁人都不敢进来都在外头候着。

　　“委屈了你了。”刘佳氏思来想去半晌这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罪臣之妇，能活着都是圣上的恩典。”

　　程碧云就那么干干的站着，她嘴里说着“都是圣上的恩典”，但刘佳氏从她的脸上看到的确实不屑一顾和淡漠。

　　那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毫无波澜，这种淡漠有点像是冷宫里的那些先皇的嫔妃。

　　你可以从的她的言语举止里感觉到她没有什么生机。

　　这实在是见到程碧云之前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

　　联想到保府二姨奶奶四姨奶奶六姨奶奶都已经死了的事情，她断定程碧云与她们一样都是对保中堂用情太深的缘故。

　　宝中堂去了，她如今又落到了宫里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万念俱灰。

　　程碧云万念俱灰，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有下去，心里的忐忑又涌上来了。

　　她到底已经有些老了，圣上就是不对程碧云用心，日后选秀，花骨朵们还不是一茬又一茶茬？

　　若是权衡利弊还不如让圣上的心思就停留在程碧云这里。

　　程碧云的身份特殊，是罪臣遗孀，不能有名分，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能生育子嗣的机会也极其渺茫，圣上就是对她用情再深亦不会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只要再熬上一两年，等到长子再大些，一切都不怕了。

　　所以程碧云的无礼她一点也不计较，反而存心要宽慰一下程碧云。

　　“你也坐，回头我叫人送些日常的物什来。如今圣上事情多顾不上他们就疏忽了。”

　　程碧云真的就在陆香香的床上坐下来了。

　　“贵人临贱地，不知道贵妃娘娘今日来有什么吩咐？”

　　程碧云很冷淡，她跟刘佳氏不相识也没有什么情分，她这样忽然来示好，多少叫人防备。

　　程碧云越是冷淡，刘佳氏就越是热心，忽然想要敏慧固伦公主整日到宫里跟皇后打听程碧云的下落，她索性给个顺水人情好了。

　　“原是来给太妃请安的。忽的想起十公主总是问起保府几个姨娘的去处，就到这边来看看你，虽然不能跟公主实说，总归替她照应一下。”

　　固伦公主敏慧可是先帝的眼珠子，先帝尸骨未寒，为了保府的事情她跪在皇帝哥哥面前屡屡哭诉，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可是程碧云的事情是瞒着众人的，就连皇后也是前两日才知道的。

　　宫中除了她跟皇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程碧云的过往——寿康宫里这么多先帝低阶的嫔妃，都已经凋零的过去式，并不会有多少人在意她们。

　　听到刘佳氏说十公主，程碧云一下子就有些触动。

　　“公主可好？”

　　“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受到牵连，只是她日日为保府玄心，日日来宫里哭诉，就连圣上都怕了她。”刘佳氏见程碧玉的神情活泛起来，就知道她的方向是对的。

　　那日从牢里分别，她并不知道保府的结局。

　　只是嗣皇将她带到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之前曾经对她说，不牵连其他人，亦不对保府家眷动手。

　　“那，到底如何了？”

　　所以最后究竟如何处置，她是一点不知情的。

　　“圣上仁慈，保善畏罪自尽了。余者并未受到牵连，就连福康安亦放了。”

　　这些事就算她不说，程碧云早晚亦会知道。

　　程碧云听闻都未曾受到牵连，忽然如释重负，各偿各的因果，她的因果到头了，总算是善了。

　　“敢问娘娘，保府的女眷——”

　　她被弄到这个大牢笼里，旁人都如何了？

　　说到底她们还是一家人，总有日常龌龊，到了这个时候她亦想知道她们都平安无事。

　　就算抄家了，不过日子清苦一些，能活下去不受糟践就行，转而想到这样的世道女人本就艰难，没有依仗只怕亦不会容易。

　　“是了，你这这里并不知道。说起来叫人惋惜，老二老四还有老六老七都自己去了。其他的几个亦不知道到哪里了，府里的奴婢也都是由官府发卖了。”

　　刘佳氏觉得她不该往下说，但她还是全说了，听闻程碧云这个人口风紧，在保善身边号称小诸葛，能谋善断，且为人处世极有一套的，今日来当然是为了看看到底什么样子的人，再者也存着试探。

　　倘或她真的有僭越之心，也无需她出手，宫里自有一套要她死无葬身之地的法子，且圣上永远不会真相的法子。

　　程碧云听到这句话眼睛猛然睁大，何二姑和晓英吴姨娘甚至豆蔻都已经没有了，心里猛然刺了一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心里堵了一口气，堵得难以喘气，自古女子艰难，情知道往后的路艰难倒不如一死痛快了。

　　锥心之余，她说出了这样的丧气之话。

　　见程碧玉神情黯淡，刘佳氏亦没有什么话可以谈了，便道：“事已至此，只能朝前看。”

　　望着刘佳氏的背影，陆香香挽着程碧玉的胳膊道：“主子，娘娘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