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64、随波逐流

　　程碧云跪在地上没有回答。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态，嗣皇帝说保善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朝纲。

　　程碧云不说话，当然是她站在保善那一边。

　　这让嗣皇帝震怒。

　　刚开始的融洽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嗣皇帝的脸阴沉的可怕。

　　“程氏，你如何不回话？”

　　陆香香扶着程碧云吓得头亦不敢抬，嗣皇帝的威严杀气远胜于保善，这个时候的程碧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保善终究难免一死，这是写在史书上的定局，也是他命里的因果，可是程碧云受过保善夫妇大恩惠，要让程碧云说保善罪该万死，她不能昧良心到这个地步。

　　拿到了最终剧透都不能改变的结局，不该徒劳。

　　知道凡事都是因果，她亦不想造口业，造业要还，作恶要偿，这人间两世苦多乐少，不想再转入轮回之中。

　　只想身死之后灰飞烟灭。

　　“圣上想要奴婢如何回话？”

　　“如实回话。”

　　如实二字实在可笑，因为实话从来不能说。

　　“奴婢自幼被拐，辗转被卖，吃尽了人间之苦。被人充作瘦马而教养，辗转许多府邸，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没有保善大人，奴婢早在十六年前就是已经是一缕鬼魂了。对圣上而言，他罪该万死，但对奴婢而言他有再造之恩。此刻奴婢落井下石，岂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既然此刻并无旁人，那么实话也不是不可以说的。

　　更何况保府已经到了死地，无非就是抄家问斩，畏畏缩缩的反而死的也憋屈。

　　这几十年千百种作践人的苦也受了，破天的荣华富贵也享了，不过都是那样而已。

　　“他对你有恩，那是私；他对朝廷社稷有罪，那是公。于公而言，你便是说他罪该万死也无不可。”

　　嗣皇帝双眉一紧，十几年前他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若是早一步，再造之恩就不是保善，而是他。

　　“圣上既然说是于公，他现在只是入狱，并未定罪。他是不是罪该万死应该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审结以后再定罪。而不是奴婢来说他有罪还是无罪，若奴婢觉得谁有罪，谁就罪该万死，那世间还有王法么？”程碧云便是死亦不会吐出嗣皇帝要的那句话。

　　杀人诛心，现在让她做违心违背她做人底线的事情，临死还要对她的人格，对保善的人格进行鞭挞，她绝不。

　　本来因为她不肯做忘恩负义之徒已经缓和的气氛，立刻又紧张起来了。

　　“程氏，既然说的这样情深义重，朕就成全你，让你去牢中陪伴你的大恩人。”

　　有权有势的人习惯了强势，世人贪生怕死都畏惧皇权，明明他不是这样的意思，但因为权势使得他粗暴野蛮习惯了，他已经没有了寻常人处事方式，他只要看别人低头。

　　有时候过分的强势也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天子富有四海，可天下四海对于皇帝而言只有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而已，四海是什么模样，他就算是做梦也梦不到的。

　　初掌大权，他兴奋，他狂妄，他畏惧，他担心。

　　想要大刀阔斧开创属于他自己的万世伟业，也怕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程碧云说的这些话，早就该死一万遍。

　　然而他却只是怒，从内心深处他根本不想杀她。

　　杀她，似乎又是成全她，他对于这个不低头的女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宽容和耐心。

　　杀人有时候也是皇权无能表现，当一件事情他无法通过正常途经去解决，杀人无异于就是最好的武装。

　　这种权力让人丧心病狂，以暴力来恐吓文武百官，让他们对他产生恐惧，从而间接使自己和皇权变得更加至高无上。

　　至高无上就意味着孤独，一座高墙将他和世间所有的人隔绝对立起来，一个人承受孤家寡人的无尽寂寞。

　　高处不胜寒。

　　短短十几日他已经尝了个遍。

　　“圣上，只要圣上一声吩咐，奴婢就可以跟保大人一起去牢里。但是一个小小的程碧云，何至于让圣上您动怒至此？”

　　能去牢里见保善最后一面那自然最好不过。

　　只是程碧云以为嗣皇帝的目光不应该停留在保善的事情上。

　　他继承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破败江山。

　　“圣上，如今内外交困。奴婢从前替保善打理洋物，在交流中得知，大洋彼岸的那些国家，他们的强大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大齐。就算大齐百姓都温顺似绵羊一般，亦会有恶狼和强盗破门而入，到那个时候温顺的绵羊如何去抵御虎豹豺狼。保善也曾多次说过，一定要提防洋人。广东人谢清高乘坐外国商船游历亚、非、欧、美洲诸地，漂泊达十四年之久，他的出洋事迹和见闻经杨炳南笔录，详记于《海录》一书。奴婢此刻正带在身上，还请陛下一阅。”

　　程碧云从怀里拿出她预备多时的一本书，这本书她做了篡改，就要要借着这本书警醒嗣皇帝，让他开眼看看世界。

　　想到这里她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嗣皇帝。

　　明知道大趋势如此，落后挨打已成定局，明知道历史不可改写，那些屈辱史是民族必定要承受的因果，她还是忍不住最后一搏。

　　温顺的人民不是善良，有时候也是对邪恶暴力和破天罪恶的纵容。

　　养数不清楚的牛羊，狼群来了只能任人宰割。

　　这是留在她轮回里最大的不甘。

　　“你一个妇人能知道什么是军国大事！还敢在此妄议朝政！来人将程氏打入天牢，同保善关押在一起！你从前替他打理账目，他若是定罪，你也一样罪无可恕。”

　　嗣皇帝想着只要程碧云低头，他绝不会让她去受牢狱之苦。

　　谁知道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弱质女流，竟然反过来劝诫教训于他？

　　这当然是他最反感的事情，他没有登基的时候每日要听师傅的教诲，还要听父皇的训斥，还要向保善低头。

　　“奴婢甘愿领罚，只是陆姑娘并无罪过，恳请圣上放她回府。”

　　封建皇帝就是这样，容不得人开口说话。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

　　百姓是软弱的，当权者无端横行霸道。

　　自古都有因言获罪的传统，久而久之说假话说官话就大行其道，因为畏惧，因为知道说真话就会遭灾难。

　　但谎言始终是谎言，你骗我我骗你，因果苦难就所有人一起承担，所以才会有整个民族的业。

　　“你对你的主子效忠，她也该对你这个主子效忠。就让着朕看看的你们的忠义。”

　　嗣皇帝挥挥手，立刻就有人押了程碧云和陆香香出了偏殿。

　　去大牢的路上程碧云握紧了陆香香的手道：“好事没有轮到你，如今要蹲大牢了倒是把你带在身边了。”

　　“主子不怕，奴婢也不怕。”

　　“都到了现在了，哪有什么主子奴婢。我大你许多，你不如叫我姐姐吧！”

　　大牢就是大牢，天牢的门一道又一道，阴冷潮湿，窗户小小的一点。

　　保善是单间，隔壁就是福康安，面如死灰端坐不动。

　　曾经派头十足的宝中堂下了大狱，不过一日之间似乎老了十岁，头发乱糟糟的，官服早就被扒掉了，里面的衣裳也已经染满了尘土。

　　忽然看到程碧云带着陆香香被送进来，就要起身，谁知道腿疾复发，站不稳反而摔了一跤。

　　“碧云，你这是？”

　　程碧云和陆香香被一把推进了保善的牢房里。

　　快走两步上前扶起保善道：“老爷腿疾又犯了么？”

　　“不打紧，你是如何又进来了，家里如何？”

　　保善入狱，自知已经无力回天，他所担忧者无非家小而已。

　　程碧云将昨日查抄的经过以及今日面见嗣皇帝所说的一番话都转述了给了保善听。

　　都已经到了死地，程碧云反倒是无所谓。

　　保善却始终不能看开，他做事素来追究四角俱全。

　　想到他积攒了半生的金银宝物都被抄去了，就如割肉剜心一样的疼，转念一想命不久矣，留着那些财富也无用，索性给了嗣皇帝，灭了他的怒气，少牵连一些人就是了。

　　要紧的是保全保氏一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听到程碧云意气用事他并不开心，连忙说道：“早知道今日要被抄了去，当日就该听你的话，索性都拿去赈灾救人，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只是碧云，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反倒糊涂。便是说一句我罪该万死，圣上亦不会立刻杀了我，何必跟他有这个义气之争？你若是在外头，事情还有转机，总是设法保住冕儿，保住几个孩子。”

　　对于程碧云的忠义他心中感激，但此时他更需要的是保住家人。

　　程碧云若是在外尚有希望，程碧云关进来了，那么外头都是没有主心骨的人，家里必定乱成一团麻。

　　“老爷不必着急，我今个在坤宁宫里见到了敏慧公主，她会替我们周旋的。她是固伦公主，是圣上的亲妹妹，她说话比我有用。再者我看刘大人虽然一向与老爷不和睦，却并不是胡乱攀扯的人。”

　　程碧云并不后悔，她这样做还有别的缘由。

　　老爷与嗣皇帝因为她结怨，然后诸事累积，怨恨越来越深，已经到了不能解的地步。

　　嗣皇帝借着问话之机把她弄到宫里，想来是存着旁的念想。

　　求不得。

　　而她是不能令嗣皇帝如意的。

　　这世上有几人能像保善这样待她？嗣皇帝不行。

　　他与她实无男女之情，有时候他与她更像是并肩战的友人，是有那么一种义气在里头的。

　　他尊重她，信任她，亦肯听她劝，她亦与他配合，天衣无缝。

　　对程碧云而言，他确实是她在这一世独一无二的知心朋友。

　　“碧云啊，你是不知道，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杀我不足以泄愤，必定借此机会攀撕咬，只怕朝中要掀起腥风血雨。一旦势到了这样的地步，很多事情就由不得圣上了，那么保府全族怎么谈保全？”他一生为官，人心善恶，官场倾轧，他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