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40、误会

　　心中一块大石头方才落地，阿鲁方的这一席话立刻叫陆香香如坠冰窟。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她如何与三姨奶奶相遇，如何入的保府，如何得到这玉佩，如何经人提醒佩戴在腰间，如何遇到了八爷，原以为是缘分使然，听那侍卫所言竟然是三姨奶奶的一场筹谋。

　　而她只是一枚棋子，是讨皇子王孙欢喜的一件物品。

　　只是这一件事，立刻将陆香香彻底击溃，她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已经走不动路了，楼梯变得越来越陡峭，她眼前一黑，便全无知觉。

　　程碧云在楼下等着，见女扮男装的陆香香失魂落魄的样子正要迎上去，却见她脚下一软，就从楼梯上滚下来，好在阿鲁方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她，才没有摔的很厉害。

　　程碧云和梅子一起将陆香香安顿好，那边四平四安请了大夫来看。

　　“三姨奶奶，八爷有请。”

　　程碧云看了看陆香香，不知道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如何就成了眼下的局面，便是八爷不请，她也要当面问个子丑寅卯。

　　匆匆上了二楼，待要敲门却犹豫了。

　　“请——”

　　阿鲁方看出了程碧云的犹豫，伸手打帘子推门，躬身引程碧云入内。

　　程碧云抬脚就进去了，这边帘子垂下来，门也虚掩着。

　　而八爷背对着门而坐，他的头发乌黑结成鞭子，鞭稍坠着是的碧玉蝙蝠，穿的是贴身的窄袖子蟒袍，服帖又便于行走。

　　他虽然三十有余，却有几分圣上年轻时候的风姿，器宇轩昂，贵气中透着威严。

　　“奴婢见过八爷。”

　　八爷两手一推，从圈椅里站起来，转过身来看着程碧云良久，眸光闪动却无一言。

　　“奴婢见过八爷。”

　　见八爷久久不肯叫起，程碧云的声音略微大了一些。

　　“程姑娘，你我相识总也有十一二年了吧！”

　　“时间太久，奴婢已经不记得了。”

　　八爷将过往都记得清清楚楚，而程碧云置过往如过眼烟云，在她的时间轴里，眼下这个至高无上的王爷什么也不是。

　　“一见面就冷若冰霜，却在背后全力维护本王。”

　　八爷极尽温柔，语气里都是宽容，这是天之骄子的八王爷能做到的极致了。

　　“王爷会错意了，奴婢何时维护过王爷。奴婢只是不善于附炎趋势，八爷当日在西北确实于百姓有功，那些贪官污吏鱼肉百姓，就是他们逼的百姓造反，给朝廷带来灾祸，使得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死于战火，当然该杀，杀该杀之人怎么也不能说之为冷酷无情，后世自有公论。 ”

　　程碧云依旧不愿意跟八爷有分毫的亲近。

　　伴君如伴虎，他是后世史书记载的冷酷君王，他是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储君，拉拢当然能获得一定的好处，但坏处却是无穷无尽的。

　　人就是这样奇怪，程碧云越是要撇清关系，八王爷就越是认为她对他一片赤诚，无欲无求，虽然这么多年未有片刻亲近，他仍旧遥遥引她为知音。

　　身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的权力可以使人生可以使人死，满朝文武对于他而言只有两种，一种是保善为代表的政治死敌，一种是以刘复生为代表的趋炎附势争权夺利的政治同盟。

　　世上之人接近他所图明明白白，无非是权势富贵。

　　知音难觅，高处不胜寒，他虽然没有登上皇帝宝座，亦对皇帝的孤独有所体会。

　　自开府以来，他所受非议最多，那些文人墨客视他为洪水猛兽，世人愚昧，只听传言就以为他阴狠暴虐，早已经将他归入未来弑杀昏君之例。

　　这些他都知道，他是人，人心柔软。

　　流言蜚语世人评价比刀剑更加锋利，伤的他五脏六腑全部溃烂。

　　倘或坐拥天下，亦是万年恶名，不知道一腔热血错付江山有何意义？

　　“罢了，那个陆香香很是有趣，保府既然执意将她给我，只要她愿意，我带她回去放在书房里当差就是了。当日若是将你送来，何至于闹到如今的局面。”八爷低垂着眼眸，看着比他矮半头的程碧玉，声音淡淡的。

　　保善何德何能，竟然霸占了程碧云这么多年，早晚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夺回程碧云。

　　波澜不惊的一席话，炸在程碧云心里，惊涛骇浪。

　　“我人老珠黄，性子冷清，不劳八爷惦记。至于陆香香，其实宝中堂并不知道这事，若是他知道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做这样鼠首两端的事情。今日之事全是大奶奶和冕公子的主意。”

　　程碧云微微抬起头，毫无躲闪的回视八爷，这在本朝是很越矩的行为，做奴婢的如何能这样看主子。

　　她知道他的偏爱，知道他不会治罪于她，所以她抛弃了所有掩饰，本性暴露无疑。

　　她的目光冷清凌厉，有绝不低头的傲骨，打断骨头，打的血肉模糊，就算只有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低头。

　　天子王孙的爱慕，王公大臣的青睐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从淤泥里爬出来，经历过人世间的地狱，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毫无人性的践踏，对于他们，她早已经视如粪土。

　　“当年我不能奈何他，如今时移世易，只要我想他能奈我何？”

　　出了康王府，程碧云就该是他的吗，因为替皇阿玛办差晚了一步，阴差阳错让她去了保府。

　　程碧云喜欢陆香香，陆香香也一并要过来，不过是多养一个人而已。

　　如果她在意陆香香，他就用陆香香牵动她的心。

　　如果没有保善从中作梗，他不会等这么多年，他不会因为一人隐忍这么多年。

　　“府里福晋侧福晋格格都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灵秀女子，而我程碧云是从扬州走出来的瘦马，三十有余，不能生育，没有明天，再也不要旧事重提了。”

　　当年其实就是她自己不愿意跟八爷，保善只是她的挡箭牌，只是她的背锅侠。

　　当年的她贱如蝼蚁，没有人在乎她愿意不愿意，可是她真的不愿意。

　　凭什么你们觉得的最好的人，我就要愿意！

　　就算他龙袍加身，郎艳独绝；就算满腹才华，智勇双全，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什么都可以欺骗，就是骗不了自己的心。

　　“本王不在乎，就算你白发苍苍，你也是程碧云，只要你是程碧云，我就一定要得到你。只有这件事，没得商量。”

　　八爷微微有些激动，眼眸微微有些红。

　　“只要圣上还在一天，宝中堂就是一座山。”

　　“是么？我若非要愚公移山呢？”

　　“八爷，不可说。”

　　宝中堂是圣上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圣上在，宝中堂就足以抗衡八爷。

　　所谓愚公移山，就是大逆不道。

　　所以孝子贤孙就算恨透了保善，仍旧不可说。

　　“爷，如何肯放了奴婢——”

　　程碧云微微叹气，想要摆脱八爷的纠缠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来日他权倾天下，可有她的容身之地么？

　　“你果真对宝中堂有，有情义么？”

　　他不信，不信她会不为他倾倒，却能中意那样趋炎附势的保善。

　　“中堂夫妇对奴婢有恩，但奴婢倾慕的却不是保大人。”

　　“那是谁？”

　　“是一个女子。”

　　“什么？”

　　八爷一脸震惊，就算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有些失态。

　　“爷是坦荡之人，今日话到这里，奴婢觉得不必欺瞒。世人鄙陋，不能体谅奴婢之癖，爷定然是天下第一宽宥之人。”

　　这个人世人都畏惧他，怕他，觉得他如世间阎罗一般，可是程碧云见到他就不自觉的很恣意。

　　也许是因为知道他对她的纵容，也许是知道她说过的话，到他这里也就烂在他心里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反正他登基了，保家就完蛋了，留给她程碧云的时间也不多了。

　　反正都是一死，死之前索性痛痛快快的。

　　程碧云盈盈一拜，轻轻的退了出去。

　　反正至此以后这个人应该不会再纠缠她了，至于他跟陆香香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是她与陆香香之间的事情。

　　等到程碧云出去了才从震惊里醒悟过来的八爷，脸色红红白白。

　　兴高采烈而来，败兴而归。

　　程碧云一身轻松。

　　“陆姑娘如何了？”

　　“回主子的话已经好多了，只是陆姑娘什么话都不肯说，脸色也甚是不好。”

　　“陆姑娘，咱们回去吧。”

　　陆香香一脸冷淡回道：“一切听姨奶奶的吩咐。”

　　回程的马车上，陆香香一身墨绿色的长褂子，神情厌倦，一言不发，看也不看程碧云一眼。

　　“陆姑娘跟八爷谈了什么？”梅子殷勤的问道。

　　“没有什么。”

　　陆香香的声音冷冰冰的。

　　“那姑娘方才是？”

　　梅子甚是关心，今日一见或许她们以下克上的计划就成了，到时候陆香香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去山岚院，她也可以安安静静的出嫁了。

　　陆香香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

　　梅子却生气了，这是怎么了？

　　去的时候有说有笑，三姨奶奶为了陆香香还给了康王府那家伙一脚呢！

　　如果是因为攀上高枝，就这样爱答不理，那么就算她们看错了她！

　　梅子碰了钉子，程碧云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一路沉默。

　　就这样三人一路无话，等到下了车，陆香香忽然对着程碧云福了福道：“这玉佩原是姨奶奶所赠，如今物归原主。”

　　东西递到程碧云手里，陆香香对着程碧云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请程碧云主仆先走，她入了西门就跟着嬷嬷直奔正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