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35、我要见八爷

　　按照常理陆香香该接着问一句，自己的福气是什么，二姨奶奶这戏才好往下接着唱。
　　但陆香香没有问，她微微低着头，抄着手一言不发。
　　香茗轩内间只有她们二人，陆香香不接话，何二姑心里就生了闷气，一个丫头而已，给足了体面，如何这样不知道进退？
　　自己这些陈年往事从不与人说，今日掏心掏肺，一番话尽是为她打算，她却抱定主意不开口？
　　她也不想想，保府劳师动众的来劝她，给足了体面，如果她还不顺杆爬的话，能有什么好下场。
　　退一万，就算没有八爷的事情，她跟了保家二爷，那二奶奶十足的母老虎，能有她好果子吃？
　　便是侥幸没有去二房，过一两年不过许了家里的厮儿，一辈子在府里当差，为奴为婢，子孙亦是如此。
　　要知道府里奴才多，主子少，丫头多，厮儿少，出众一点的厮儿也轮不到她。
　　若是因为她的缘故得罪了八爷，谁能容得下她？
　　于情于理八爷府都是她上佳的选择，唯有这条路才是活路。
　　“我说姑娘的福气在眼前，姑娘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奴婢愚钝，实在不知道二姨奶奶说的福气是什么，自然不敢乱接话。”
　　何二姑再问，陆香香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刀一直高高的举着，叫她七上八下，夜夜忧心，不如这样落下来痛快。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索性豁出去。
　　“陆姑娘是读书明理的人，如今八爷府里缺一个能写会算伺候笔墨的人。咱们府里选来选去，数你最合适。知书达理，温厚平和，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待去了八爷府里，上的了内务府的名册，若是得了八爷青睐，一准有好前途。倘或没有这个缘法，从八爷府里放出去的姑娘都是有品阶的，便是在旗的子弟也都是抢着提亲。到哪个时候姑娘怎么算都比在咱们府里体面。”何二姑这番话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要知道当今四皇子的生母就是内务府里挑出去的。
　　八贤王这个人虽然恶名在外，却是未来储君，他相中了陆香香，若是成了好事，等他登基那一日，少不了分封。
　　看陆香香的容貌性子，总不会太差。
　　“听二姨奶奶这样说，我便是不愿意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便是咱们府，也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丫头去得罪贤王府。卖给苏府，签的就是死契，从苏府入保府，如今要辗转去贤王府，都是为奴为婢伺候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陆香香的语气过于平淡，叫二姨奶奶听不出她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也许姑娘家脸皮薄，不愿意说破。
　　何二姑在软塌上移了移身子，朝着陆香香这边靠近了几分，手上的翡翠镯子轻轻碰到了杯壁上，叮叮做响。
　　“那陆姑娘便是愿意了。”
　　“我若是不愿意，府里能由得我？”
　　“瞧陆姑娘你这话，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咱们府不是那样的人家。最好是两全其美，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我私心劝你，就是因为知道这是陆姑娘一辈子的事儿，错过了只怕日后再无这样的机遇。男的无非两只眼睛一张嘴，区别只在于贫穷与富贵，有权势和无权势，其他都是虚的。做女人的只可向上走，不能向下去，既然要向上，何不攀一个云顶天宫？富贵天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是何二姑的经验之谈，女人困于囹圄之中，在这世上讨生活总要找个男人来依仗，越是穷的男人越是不好相与，每日为了生计已经焦头烂额，怎么还有心情顾及你的喜怒哀乐。
　　富贵之极的男人固然也没有心思取悦女子，但他可以用金钱来弥补，让她衣食无忧，不必受劳作之苦。
　　“二姨奶奶，若是不指望男人，就不能活么？”
　　陆香香怅然若失，三姨奶奶身边的若香前些时候来寻她，还跟她说：“雷池可禁也可越，樊笼能锁亦能开。”
　　“在旗的还算好，只是规矩略大些，若不在旗是要裹小脚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多走几步痛的都钻心，养成了一个废物，如何能靠自己？旗人才多少，所以女子这一生，大抵如此。”
　　何二姑原不是旗人，爹爹也是老古板，非要守这个裹脚的规矩。
　　她少年时候也经历裹脚之痛，她性子烈，哭的撕心裂肺的，是母亲心疼她，每每趁着爹爹睡死以后偷偷给她松绑，白天又要帮忙做家事，裹的也不过是做样子，如此反反复复见脚越长越大，家里又没有帮厨，一应事情都是母女二人操持，索性就放弃了。
　　这一番话触动了陆香香的心事，她爹陆秀才千不好万不强，不让家里女人裹脚是大功德一件。
　　她祖母那么精明要强的人，因为裹了小脚，一辈子出不了门，后来娶了媳妇也是小脚，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们家祖祖辈辈在京城，天子脚下，旗人多如牛毛，还有不少洋人来来往往，虽然不通婚，但多少受旗人洋人风气影响，等到她出生，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陆秀才便对家人说家里以后生女儿都不许裹脚了，好好人裹成了废物如何使得，祖母疼她也就默许了，母亲虽然不同意却拗不过爹。
　　她不但不裹脚，还能跟着父亲读书识字，幼年的时候陆秀才对她极尽宠爱，她还记得他把她放在脖子上，举着她摘枣子的旧事。
　　若裹脚是雷池是樊笼，她其实也曾经逾越过一次的。
　　“二姨奶奶，奴婢有个不情之请，如若非要奴婢去贤王府，奴婢想要见王爷一面。”
　　若那日所见之人正是八王爷，以面相举止观之，那也是个冷清萧索的王爷，眉眼之间并没有荒淫无度的痕迹。
　　解铃还须系铃人，是八王爷种下的因，自然要向他问果。
　　“这……”
　　何二姑为难了，因为这是她完全办不到的事情。
　　她的体面只限于保府，保府之外是她触不到的天地。
　　再说这个八王爷，天潢贵胄，未来储君，便是宝中堂也不是能随意办到的。
　　更何况陆香香这样说，其实是要私下见八贤王，这可是天大的难事。
　　何二姑想要一口回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陆香香已经松口愿意入王府，生的花容月貌，将来什么造化谁都难说，不能此刻就把人的罪了，得罪的话绝不可能从何二姑的嘴里说出来，将来办不成也是府里办不成。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二姨奶奶不必着急，这样的事情原不合规矩，只是奴婢既然要入府，想来不至于偷偷摸摸，总要先见过主子才成体统。”
　　陆香香心里暗道，既然他点名要我，可见是相中了她，既然相中了她，众人定然以为她到了王爷身边少不了会得宠几日。
　　得宠便是一种威慑，保府如今投鼠忌器，定然会给她几分薄面，尽力去办这件事。
　　等到真见了这个八王爷，她自然有话要讲。
　　“陆姑娘你既然这样提了，我把姑娘的话跟大奶奶说。”
　　何二姑心里啧啧了一阵子，不叫的狗咬人，这陆香香文文静静的却是个厉害的人物。
　　一直模棱两可叫人都以为她不愿意，长思说了还不够，巴巴的叫她来做说客，谁知道她早有主意——王府是一定要去得，不但要去还要体体面面得去，说是要见王爷一面，其实就是要一个正经的身份。
　　满府的人都是替她一个人做嫁衣，这才是真正有心计手腕的姑娘，何二姑自愧不如。
　　“多谢二姨奶奶替奴婢周全。”
　　陆香香把手里的花样本子和账本都双手奉给何二姑，便起身告退。

　　何二姑见她去了，这才仔细看花样和账本，陆香香花样子描的好大家都知道，不必赘述。账本是旧年她私人铺子里的，她有意找人刻意改了几处，就是为了考考她。
　　不料这陆香香眼睛毒辣，虽然改的几处没有全部看出来，但铺子里的胭脂账目竟然她挑出了错处，一出一进，看着不错，价格却相差几倍。
　　想到她的模样，何二姑心里一阵怅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她这样的入了王爷府还了得！

　　因为三姨奶奶近日都不大舒服，按照惯例该去京城附近的庄子上转一圈，安置过年的琐事，谁知道整日在屋子里窝着。
　　三姨奶奶屋子里帘子低垂着，缝隙里透出光来。
　　梅子走路很轻，抬手掀起门帘道：“姨奶奶一直不见起色，要不要贺大夫来瞧瞧。”
　　“是梅子么？”
　　玉兰扶着三姨奶奶坐起来，替她裹上狐狸皮的毛坎肩，坎肩内的毛光灿灿的，外面用石青色团纹织锦细细的包边，扣子用的是白色带一点黄色纹理的砗磲，素雅又华贵。
　　因为不出去见人，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灯光下越发显得憔悴，有几分病容。
　　“回姨奶奶的话，是奴婢。”
　　梅子两步走过去，因为知道什么缘故，眼圈红红的。
　　“好好叫贺大夫做什么，只是最近乏力的很，一天没有胃口，这会倒是有些饿了。玉兰你去到咱们灶上弄些清淡的来。”
　　程碧云坐直了身子，看着梅子娴熟的在火盆里添炭。
　　“怎么，陆香香回去了？”
　　“回去了，奴婢刚才瞧见陆香香从茗香轩回正房去了。”
　　见程碧云久久不说话，梅子凑到她身边道：“那天主子就不该跟二姨奶奶置气，她虽然不全是好心，但明面上还是向主子卖好来的。主子那些话那样厉害，二姨奶奶岂有不恼的，惹恼了她对陆香香也不见好。”
　　“怕什么，左右这府里也只有一年半载的光景了。”
　　玉兰出去了，小丫头都在外头，不传也不能擅自进来，只有程碧云与梅子，她说话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主子总说没有多少光景了，奴婢怎么一点也瞧不出来。今年咱们老爷的寿辰，圣上虽然没有驾临，但赏黄带、四开禊袍。如今老爷不仅充教习庶吉士，兼管太医院、御药房，还调正黄旗侍卫内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满朝文武掰着手指头数过来，谁有咱们府风光？”
　　梅子将信将疑，因为无论从什么地方看来，宝府都在鼎盛之时，哪里有什么灭顶之灾。
　　“月满则亏，登高跌重。府里的荣耀在与不在，全在圣上。”
　　程碧云知道结局，在这十几年里她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这个结局。
　　只是发现一些都是徒劳的，一个人他的背后是有千千万万的网状关系的，他不做自然有人推着他去做，这种庞大的关系网和利益团体，并非她一个人之力可以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