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34、就是这条路

　　陆香香虽说是一等丫头，但并不在大奶奶身边伺候，凡事只要跟静逸说一声便是了。
　　那静逸正在熨烫大奶奶的衣裳，抬眼见佳穗来了就把烙铁搁下迎上来。
　　正要说话又看见佳穗身后的陆香香，就知道是为了那件事，心里疙疙瘩瘩的不顺畅，陆香香未免也太出挑了，这才来了不到一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都惦记上了？
　　她每日照镜子，总觉得自己未必比她生的差，无非是比她大几岁。
　　但陆香香也不小了，眼瞅着就二十了，怎么就那么招男人喜欢？

　　“姐姐这是忙着呢？”
　　“洋货呢子大氅拿出来收拾一下，预备奶奶出门穿。要不说洋货暖和，咱们自己的绸子再好总也织不了这么厚这么密实，到了下雪天就不怎么暖和了，便是能做这样厚，却学不来洋人的呢子板正均匀，我听三姨奶奶说洋人都是机器织，也不知道机器是个什么样子。”
　　静逸明里暗里都要显摆一下，便是二姨奶奶管家，家里最好的东西还是在大奶奶这边。
　　“如今咱们府都稀罕这洋玩意，要说洋货自然是三姨奶奶九姨奶奶最有门路，叫我说这东西怕又是三姨奶奶送来孝敬奶奶的吧？”
　　三姨奶奶管着外头诸多产业，常与洋人打交道，洋货小玩意带回来的多；九姨奶奶本来就是洋人，自然也喜欢这些个东西。
　　二姨奶奶不喜欢洋玩意，她因循守旧，对洋玩意不屑于顾。
　　佳穗心里认同二姨奶奶，不过是一件洋货而已，论富贵体面怎么能赶得上狐皮大氅，她们家二奶奶如今管着家，什么样子的衣裳想穿弄不来似的。

　　“可不是，三姨奶奶甭管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份肯定给我们奶奶送来。”
　　佳穗有正事在身，不愿意跟静逸闲扯。
　　“我们姨奶奶也是一般的。好姐姐，我们姨奶奶要借香香使一使，我原说跟你说过了，她胆小的跟兔子似的，巴巴的非要过来回你一声。我们姨奶奶那边等着呢，好姐姐你赶紧发话吧！”
　　静逸有意要把陆香香晾一会，谁知道佳穗先急了。
　　这事情她自然是知道了，只是这一次大奶奶先跟长思商量，事后才潦草的交代了她一句，面上不敢有怨言，心却寒了。
　　“既然二姨奶奶叫你，你去就是了。”
　　望着陆香香的背影，静逸冷哼一声道：“远远的飞上高枝才好，不然——”

　　香茗轩的红罗炭烧的正旺，一进屋热气铺面而来，暖烘烘的。
　　二姨奶奶穿了一件家常湖蓝色图纹织锦对襟大袖袄子，袄子上面罩了一件杏色暗纹夹棉比甲，下面系了一条枣红色的百褶裙，发髻松松散散的梳了鹅胆心髻，只戴了一件烤蓝的发箍。
　　她生的容长脸，细细的眉，眼睛也细长，眼角微微上挑，鼻梁不高不矮，唇色略微有些暗沉 ，只是略微上了妆，笑起来倒显得容易亲近。

　　“陆姑娘来了，快快坐。”
　　玉瓶玉箫都过来替陆香香拿衣服，吓的陆香香手足无措连连后退。
　　保府规矩大，主子是主子，奴仆是奴仆，断断没有主子跟奴才同坐的道理，陆香香一看几个大丫头把她朝二姨奶奶对面搓，吓得腿都有点软了。
　　“奴婢不敢坏了府里的规矩。”
　　何二姑正经没有跟陆香香说过话，此刻见她如此才知道传言不虚，果然是个谨慎的。

　　“玉瓶搬个小马扎来给陆姑娘坐。”
　　玉瓶忙搬了小马扎来请陆香香坐二姨奶奶的下首，面前也已经预备了一个小案几。
　　陆香香知道这是合乎规矩的，大奶奶身份尊贵，她身边的大丫头本来就体面，长思静逸出去办事也能在主子面前讨到小马扎；再者二姨奶奶今日穿的家常衣裳，屋子里没有外人，要谈之事也极为私密，所以常礼即可。
　　等到陆香香坐下来，小丫头提着食盒摆了午饭。

　　“今日就在我这里凑合吧。”
　　正是晌午饭时间，按照陆香香的份例把菜叫到了香茗轩来，吃着吃着几个大丫头都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只有佳穗在屋子里伺候。

　　陆香香的心思压根不在这里，四菜一汤再好，不过略微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急什么，吃好了才能替我办事。你是秀才家的姑娘识文断字的，又描的顶顶出色的花样子，寻常也没有时间叫你过来。这不是老三的生辰快到了，府里的事情也料理的差不多了，正好办这件事。老三是个见过世面的，什么好东西没有放眼里过，偏偏喜欢你的花样子，少不了借你过来替我出出力。”二姨奶奶说的有模有样的。

　　陆香香将信将疑，只得又吃了两口米饭，也算饱了。
　　“二姨奶奶要什么花样子，只管拿来我描就是了。”陆香香与二姨奶奶不熟悉，在这里实在拘谨，索性早些做完了好脱身。
　　那玉箫吃完饭换了佳穗，早就预备好了纸和笔，此刻看何二姑点头，立刻把东西递过去。
　　这时候府里各处管家的婆子们不时来回事情，或是放人、或是府里的进项，何二姑倒忙的顾不上她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香茗轩才安静下来，陆香香已经描了半本的花样子。
　　何二姑拿了一本账递给陆香香道：“来都来都了，替我认几个字。”
　　陆香香不得已丢下花样子又替二姨奶奶看账本子。
　　一番折腾下来，陆香香刚来的那份警惕心已经散了。
　　“我听佳穗说你祖母在的时候你家原也是四进院子的殷实之家？”
　　“只是小户人家，日子勉强能过。”
　　“你能识文断字，模样生的这样好，没有早早的许了人家，怎么到府里来了？”
　　“奴婢的爹爱赌，祖母过世以后没有人约束的了他，家业很快就白光了。”
　　“叫我说便是许了人家，就你这样出挑的模样也是难以安稳的。”
　　这一下陆香香没有回话，只是低头轻声道：“姨奶奶取笑我。”
　　“笑什么，你来府里也快一年了，总该知道我是如何入府的吧？”
　　何二姑原本并不打算下这么大功夫来办陆香香的事情，为的跟程碧云赌气，这事她就非办成不可了。
　　陆香香摇摇头道：“主子的事情，做奴婢的如何敢乱打听。”
　　何二姑抬头见佳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去了，内间只有她与陆香香，是展开细说的时机。
　　“我比你还小几岁的时候家里也过得去，我爹是衙门的皂吏，家里也早早定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有一次去衙门里给我爹送饭，叫礼部文书的瞧见了，听说一眼就相中我了。”何二姑很会说话，谈到这里的时候不紧不慢的，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旧事。
　　“那后来呢？”
　　陆香香看的出来，何二姑年轻的时候定然也是
　　“我爹为了巴结这个礼部的小官，就退了原来的亲事，把我送给吏部的小官做了妾。临出门子之前我爹对我说：‘你莫要记恨，姑娘家生的太好，小门小户是留不住的。索性跟了这个大人去，也算是个好归宿。做爹的不会害你，越是穷的男人越是护不住惜妻儿，未必是他不愿意，是他就那点本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瞧瞧左邻右舍那些娘子们过的什么日子？去吧！’”何二姑说起往事竟然还有些怅然，因为当时的她心里还是怨恨爹爹卖女求荣的。
　　“我原本是要做穷人妻的，谁料最后做了富人的妾。我出门子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常大人待我并不像是新婚的爱妾，也并不是沉迷于美色的人，他虽然喜爱我，却更爱功名利禄。只要一有空闲就教我读书写字算账，不但教我算账，还教我歌舞乐器，只要我稍有松懈，便要惩戒我。我入了常家的门，却并不用侍奉大夫人，每日忙的就像是要去考状元似的。”话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有些自嘲之意。
　　她的一身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就出来的。
　　后来见她学的差不多了，常大人才跟她说了实话，他也只是个小吏，要本事没有太大本事，要后台没有后台，只能另辟蹊径。
　　常大人帮何二姑的爹在衙门里升了领班，他自己也要借助何二姑的美貌步步高升。
　　何二姑学成之日就是她离开常家之时。
　　她被送给了索尔萨，在索府她受尽了非人折磨，遇到宝中堂被宝中堂看上，这才脱离苦海。
　　宝中堂对于她而言是恩人是救星，也是她一生挚爱。

　　何二姑娓娓道来，陆香香就静静的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
　　待听完不由得替何二姑长长叹了一口气，女子命如浮萍，就这样被人送来送去，明日如何全凭命运捉弄。
　　忽然想到自己，想到那冷冰冰的八爷，想到狗皮膏药一样的二爷，想到对她嫣然一笑的三姨奶奶……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一步步的朝着八爷身边推过去，一切都由不得她愿意不愿意。
　　大奶奶的委婉，长思的眼泪，二姨奶奶的回忆，都很体面，却也带着铺天盖地无形的压力向她扑过来，顷刻间就要将她吞没的干干净净。

　　“后来，我偷偷的回家一次，也刻意的去看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他早已经另娶他人。他的夫人不过才三十出头，就已经老的跟我娘差不多了。他们养了三个孩子，每日做不完的家事，蓬头垢面，看见我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光，像是死灰一样。我竟然觉得后怕，如果没有遇到常大人，或者她就是我的现在。”
　　这是何二姑的实话，她确实如此想。
　　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是节衣缩食又要照顾孩子，又要侍奉公婆，她只怕早就枯萎了。

　　“那是二姨奶奶的福气，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有你的福气，就看你要不要。你进了保府，是你第一层运气，再一层的好运气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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