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雁双飞》鱼行

32、忠义之锁

　　这就奇怪了，八爷府想要什么样子的人没有，能去府里伺候的都是在旗的姑娘，寻常人想巴结都找不着门路。
　　无缘无故的送一个自家的丫头去八爷府上，难免牵强。
　　长思忽然想到今日八爷是来过府上的，冕哥是见了八爷以后才跟大奶奶密谈的,事情前后串联一下，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你是从外头来的，既然在府里见了这些达官贵人，若是有机会，你可想自己成为贵人？”长思顺着陆香香的话头往下顺。
　　陆香香抿了一下嘴道：“瞧长思你说的，人能往高出走，谁还愿意赖在地处不动弹。只是女子要贵，无非出身显贵、母凭子贵，妻凭夫荣。我一个卖身中堂府做丫头的，样样我都是沾不着的，不做无妄之谋。心不贪，不做为难自己的事情，才能自得。”

　　长思一听陆香香说愿意往高出走，心中一阵失落，可见大奶奶并没有说错，能攀高枝谁还扭扭捏捏的。待听到陆香香说女子要显贵的那番话又觉得格外有道理，又听她说心不贪之类的话，不知道这件事她到底是会不会应下。
　　“世上的事情谁说的准，过世的老太后也是粗使出身。对了今个八爷，八贤王来府上了，你瞧见没有？”
　　长思听大奶奶说过，过世的老太后就是御猎所的粗使，生的样貌寻常，只是偶然见被先皇临幸，只一次便有了当今圣上。圣上天资聪颖，深得先皇喜爱，十六岁继承大统，在位五十年，是五十年的太平天子。老太后一辈子只得了这一次宠幸，便有了半世荣华富贵，这是寻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陆香香心里猛地揪了一下，想到今日路上遇到的一定就是八贤王了，只是他生的那样阴森森的，怎么得了个贤字的封号？
　　见陆香香迟迟不肯作答，长思估摸着多半是遇到了。
　　“真是遇到了？香香，你在何处遇到的八爷？”
　　“你让我送东西，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一个人带着侍卫，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只是并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八爷。”
　　陆香香本意不与任何人提起这一遭，但长思刻意提起，只怕是事出有因，此刻再瞒下去，与自己无益处，她并没有不守规矩的地方，索性明说了。
　　“只怕就是这位爷了。我在府里这些年，总共也只见过两次，他那个人威严的很，与宝中堂和冕哥是全然不同的，咱们老爷说到底很和气，寻常也不会随意责骂下人。那八爷却是不一样的，杀人如麻，当今世上没有不怕他的人。”

　　话问到这里，长思心里难免生出了一些醋意。
　　要知道长思长的也很漂亮，漂亮的姑娘都在意自己的容貌，从前冯氏身边数她最出挑了。除了去了的香莲，三姨奶奶屋里的若香，六姨奶奶身边的朵儿，这府里的丫头再没有人能在容貌上跟她一较长短。
　　但她们的漂亮都是寻常的漂亮，陆香香是标致，亭亭玉立，无一处不美，站在她身边，她们立刻都有些黯然失色了。
　　男人相中女人，无非为了一个貌，不但二爷一眼就相中了，就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八爷也要她，可见陆香香的容貌是多么的抓人。
　　这种与生俱来的资本如何能叫人不心生醋意？

　　一口气喝了两杯荔枝酒这才将那股子毫无由来的醋意压下去。
　　也是到了此时陆香香才明白，今夜这一顿酒皆因为八爷而起，她用手轻轻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是福也是祸，很多时候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她从十二三岁起就知道自己生的格外好看，只是那个时候祖母母亲都在，事事有人操心操持，后来祖母去了，母亲也去了，没有庇护的日子才知道人世间的艰险。
　　“我一个丫头，他再厉害又与我何干——我的主子只有大奶奶一个人。”陆香香连忙撇清关系。
　　“喏，话都说到这里了，索性就实话跟你说了。大奶奶要我来探探你的口风，咱们都是府里的丫头，婚丧嫁娶都不是爹娘说了算，都是主子的恩典，便是把咱们送人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本是苏府的人，辗转到了保府，再送去别处，外头人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但保府一贯善待下人，做不出那样狠毒的事儿，总要你乐意，事情才能圆满。”长思觉得总算把话说出来了，长长的出一口气，压在身上的重担似乎轻了那一点。

　　陆香香心里一紧，七上八下的，保二爷的事情还没有躲过去，又来了八爷，皇帝的儿子竟然也相中了她。
　　“你是说八爷？王子皇孙也这样肤浅，巴巴的向府上开口讨要我不成？”
　　“瞧你说的，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天下贪慕权势的人谁不上赶着巴结，便是不贪慕权势也要敬着点，他多看谁一眼自然有人巴巴的送上去，怎么也轮不到他亲自开口。多半是他身边的人，给了咱们府上暗示。咱们府为了留后路，岂有不应的。都说来日他是新君，谁敢得罪他。”
　　荔枝酒绵甜顺口，后劲却大，长思多喝了两杯，已经有些晕乎乎了，人一醉胆子就大，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也就敢说了。
　　再者长思心里笃定陆香香是个可靠之人，素来知道轻重，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说闲话，且事关陆香香终身，所以便是她放肆了，她绝不会往外漏一个字。
　　陆香香没有多喝，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像是被浇灌了一桶冰水，从头冷到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口口相传都说八爷是储君，是将来的天子，若是八爷相中了她，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朝。

　　她回想年初之时，家里是待不下去了，正正经经嫁人也是不行，逃跑似乎更加凶险，不得已卖身苏府，求得是先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辗转入中堂府，便生出了接近三姨奶奶的妄念，到了大奶奶这里，知道想要换主子难如登天，她也安分随时。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这世道留给奴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效忠主子。
　　从前她也是小姐，使唤的人可以笨一点，绝不可以不忠，背主之人绝不会有好下场，无论谁违反了这条禁令，都要被惩罚，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再也不会得到重用，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忠义忠义，忠字在前，义字在后，若是不忠便没有义可言了。

　　时移世易，她从千金小姐变成了府里的使唤奴婢，刚开始的时候心思没有转过来，只一味想要去三姨奶奶那边，静逸多次警告她，渐渐的令她明白没有奴婢选主子道理，她成了奴才，比其他丫鬟更应该明白做奴才的禁忌。
　　家没有败落的时候，祖母教导她，选奴才第一要紧的就是忠心，笨一点可以教，可以放在不需要灵活性的位置上，若是朝秦暮楚，背弃旧主，越是机灵越是坏事，绝不可以留在身边。
　　既然已经到了正院，想出去不是出嫁放出去，就是犯错被逐出去。
　　眼见要过二十了，错过了花期，想嫁正经人家是不可能的；犯错逐出去，那世上除了秦楼楚馆再无容身之处了。
　　本本分分做奴才，是她辗转反侧后的决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府里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现实二爷相中了她，叫她每日提心吊胆，接着八爷也相中了她，令她毫无退路。
　　这幅皮囊令她没有做忠仆的机会，主人也不会容她甘心做一个使唤丫头。
　　若是心无挂碍，索性顺着八爷这个橄榄枝向上爬——这世上再没有比八爷更高的枝了。
　　看起来他生的容貌也不差，年岁并不太大，便是冷一些，狠毒一些，不过是小心周到些罢了，凭借容貌谋个母凭子贵也不是不可以，要知道虎毒不食子。
　　可是她心里总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酸楚，有一份不可告人的牵挂和不舍，令她无法下任何决定。

　　“长思你这样说，我岂不是没有的选？”陆香香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长思。
　　长思又吃了一杯酒道：“香香呀，一件事你非要做不可，是劝的自己开开心心去做好呢，还是以泪洗面悲悲戚戚的好呢？”
　　“那也要容我想想。”
　　“你且想，我不过是个打前站的，后面还有大神仙。等着明个老爷的寿辰办的妥妥当当了，便是要说你的事情了。”
　　此时窗外月色正好，长思的脸蛋红扑扑的，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倒影在红扑扑的脸颊上，一颗晶莹剔透的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的滑到了脖子里。
　　当年东来劝香莲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月色，当年她去见香莲最后一次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色，今时今日她遇到另外一个对脾气的姑娘，她也要面对这样的命运，她除了这一颗泪，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能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

　　老爷的寿辰热热闹闹顺顺利利的，只有陆香香心不在焉，长思知道原委，刻意叫她日日在书房躲懒。
　　寿辰三日之后，府上这才算消停下来，何二姨奶奶指挥着仆妇们把摆出来的屏风金银宝玉等物件都收归库里，各处的对牌都收了回来，各处让各处的老妈妈去安置，她自己抽出空来刻意去了一趟山岚苑。
　　几日间应酬程碧云也不胜其烦，今日飘了一些小雪，外面冷飕飕的，索性也不出门，让梅子拢了一盆银碳，烧的暖烘烘的，正在软塌上歪着看《三命通会》。
　　见何二姑穿着大红色的连帽的妮罗大氅，踏雪而来，一进门把手炉递给贴身丫头拿着，脱了大氅露出里头墨蓝色缂丝比甲，比甲之内是一件藕荷色锦缎的大袖子袄，伸手在炭盆上暖手，手腕是翠绿翠绿的翡翠镯子。
　　“我一猜你就窝在院子里不出去了，刚好跟你说件事。”
　　程碧云笑着把书放在案上，叫梅子把案子上的烤番薯撤下去，端几样精致的糕点出来。
　　“知道你不爱那些黑乎乎的玩意，给你换精致的。你整日忙的跟什么似的，竟然还有事要跟我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