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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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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也走了。便就只剩这场筵席的主角们了。
若说这天下何人最该被敬畏,莫属眼前。
所以,靖北军初建至今传统:不敬天,不敬地,唯敬英雄。
生或死,他们的功绩都是一样的。
七尺之躯许国,何论早晚?
只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
端起酒,一口气饮下,御酒绵柔,掺水之后更为寡淡,后味里的甜消弭殆尽,只有辛辣泛上来分外刺喉。
忍不住打趣儿:“还有剩么?没掺水的那种。有的话先放放,等闲下看看能不能卖掉!去老乡那换些烧锅来!”
他并未走上校台,而是与众人同在一处。
“没想到将军跟咱一样,我喝着这御酒也是......还没我自家酿的好喝”一人略有微醺说着咂咂嘴,似乎记忆中味道仍缭绕于唇齿间。
另一人不乐意了:“我们那的酒才叫好!酿好封进地窖放几年,年头越长酒越香。那年村长过寿,打开一坛封存一甲子的酒,香味儿十里外都能闻见!”
“要说起酒,还得是说我老家的‘烧刀子’最好,冬天喝上两盅能暖和一整天。喝过它之后再喝别的,都没味儿!”
一人这样说,引得王虎侧目,朝那人脸上看去,他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觉陌生,但又依稀有些眼熟。那人眼睛眨了下,王虎仓皇转过身。
抬起头,视线已然模糊,伸手捂住脸。
身侧废物觉出异样,看看王虎,又看看方才说话那人,抿抿嘴,没去笑话他。
众人说着酒,不由忆起故乡,忆起往事,家、家人、朋友、邻里,或亲密,或有仇怨,都鲜活的存留于脑海之中。
可也只是能够忆起。
自打那该死的北蛮人破关而入,所有一切尽被踏在马蹄下,碾碎成渣。
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眼睁睁看着他们犯下种种恶行,却无能为力,那时候,让人觉得活着都是一种屈辱、窝囊。
“早晚有一天,咱们杀出关外去!将那些畜生全都杀尽,再也不能祸害人!”张屹山说着灌了口酒。
“对!”有人说道,仅此一字。
当恨到极致时,反而说不出,也不想说出。
偌大个军营忽而静下来。
展霖走上校台,酒饮尽,狠狠将酒盏扔到地上,扬声道:“明日攻城!驱逐北蛮,复我家园!靖北军必胜!”
“靖北军必胜!”
“靖北军必胜!”
......
每当这句话响起,永远有人跟随,这从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人们心中信仰!
阵前调将,军心涣散,实乃兵家大忌。
重整军心,他拨乱反正,不紧不慢,让人们记起:这一仗并不是为了别人
靖北军必胜!
......................
这厢,展云,一路除了奔波,倒也还不错。每到驿站出示敕牒,诏书和腰牌,酒菜管够,还有干净客房。让人由心叹了句:当官就是好!
驿站最常见官差,是为朝廷送信的,常年在外奔波,最是消息灵通。
不过他们有令在身,不敢耽搁,吃饱喝足就得立马去赶路。
如是,长路漫漫,依旧是无聊的。
且行且停,十日后到达京城。
镇国公府的牌匾实在显眼,整条街再无比‘忠义’二字更大。
牌匾下,门槛里,一老一小坐在凳子上,展云见之露出笑意。
青儿最先见到他,似乎有些不敢认,拽了拽福叔袖角。福叔一双眼睁的溜圆,第一句话竟是:“怎地这么快?”
展云被逗笑:“日行军八十里,急行军日夜奔袭一百五,便是我扛着马也该走到了。”
“那倒是,那倒是!赶紧进来!小公子回来了...回来就好......”福叔有些语无伦次,眼中又泛起水光,一如他走时。
隔了这么久,依旧有些受影响。
展云拧眉别过头,快步走在前面。
元氏见了展云倒是好些,只是微微怔了下,赶忙去准备酒菜,恍然想起一路风尘,该是泡个澡会舒服些。将烧水的任务交给青儿,嘱咐水里放些艾叶。
饶是展云一个劲儿说“别忙了”但家里几人仍不闲着,忙里忙外皆是为他。
疲累于人情,亦乐于此。
青儿与福叔合力抬来的热水,展云又气又恼,可低头却瞧见水面上的浮影是笑着的。心里怪怪的,不很懂那种感觉,也形容不出......大概是不讨厌的。
晚些时候去学堂接小四儿,两年不见,小四儿长个不少,一身山青色长衫,活像个小学究。认出展云后像模像样行礼,全无两年前那般亲昵,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抱着。
路上买了些小玩意,眼下看来,孩子大了,不适宜了。
于是提议晚上带他们去夜市转转。
元氏笑笑应下了。
从俩孩子眼中可看出元氏教得有多好,小小年纪,知节懂礼,这得少多少乐趣?!
晚饭后举府出动,连福叔也被拉了来。京城热闹一如往昔,自己数月饷银,加上展霖放马鞍里的,不小一笔呢。展云毫不吝惜,甚至直接给了青儿小四儿几两银子,让他们喜欢什么自己买。
元氏眼神一动便知她又要拦,展云先一步开口:“她们也都不小了,婶婶有时也该松松手,自己也能轻快些。”
俩小孩没她点头,捧着银子想要还回去,也被展云按住:“赶紧拿着玩去!再这样我生气了!是我说的话不好使么?”
“大哥给的,收下吧!”元氏轻声说。
俩小人顿时眉开眼笑,与之道谢,乖乖巧巧。
小四儿对此尤为高兴,再与同窗去文庄墨斋或书坊,买不买的,最起码不是因囊中羞涩。
青儿则是将银钱放进荷包,系好藏进袖袋里。走完一条正街也没见她拿出来一次。展云笑侃:“青儿以后嫁人,定是个俭省会过日子的。”
青儿羞红了脸,抱着娘亲胳膊,小脸紧贴在上面,那羞答答的小模样如同含苞待放的小花蕾,娇娇儿格外惹人。
真好!展云由衷叹道。
从前总觉女子性格泼辣些才能少吃亏。现下看来,毫不做作的娇柔谁舍得去欺负呢?谁敢欺负打断他狗腿!
走在外侧,过往人流涌动,展云这长相与俊美不搭边,与丑也相距甚远,久战沙场一身杀气还未散尽,旁人打眼一瞧便就是个不好惹的。
展云自己未发觉。
路过布庄,抬脚进去,花花艳艳甚为显目,从中挑了两匹颜色清浅花样也素净的。
“多少钱?”展云看向掌柜问,却见布装掌柜一哆嗦,而后小心翼翼说了个数儿。
点点头,倒还不算太贵,接着问:“制成衣多少?”
那得分款式,滚边镶绣都有讲究,掌柜一一介绍。
听见问得说的全是女子款式,元氏后知后觉,开口阻拦:“家里衣服多的是,何必花这些钱,你自个留着,以后有用呢。”
轻言细语,不慌不乱,带着淡淡笑意。元氏性子柔,是像水一样柔,清浅颜色正适她。展云利落付了布钱和定金,嘱咐掌柜精细些。
元氏还要再拦,展云侧身压低声音说:“出门在外,婶婶权当给我个面子!”
说着双手作揖,元氏轻叹,却之不恭,算是应允了,只是眼中仍含嗔怪。
掌柜唤出来一妇人,妇人拉元氏去内屋量尺寸,隐约听见夸赞“小娘子这腰身真好!......”
可不么?她身上那件衣裳洗的都看不出颜色了,倘若换做别人穿,准得像个逃荒的。唯她,倒显出几分清韵。可见并非衣服衬人。
掌柜拿着银钱笑得牙不见眼,说等衣服做好给送到府上。展云拽他去一旁,指向一套藕荷色衫裙,让他取下包好,到时候一起送到镇国公府。
宽袖衫长襦裙,绣着蔷薇彩蝶,小姑娘从进门瞧了好几次呢。
若要买下元氏定然不依,没准连之前的也会一并推掉。
掌柜听是镇国公府的买卖,这可是头一遭,想着留客要了个中正价,又赠了两朵绢花。花叶娇嫩如真,可见也是能拿去卖钱的,展云转手给了青儿,小姑娘哪里肯接?方才那件衫裙已是羞煞人也,巴掌大的小脸儿直接红到耳梢。
小四儿在旁却是很镇定,催她还不快谢过大哥。
“谢什么?大哥给的拿着便是。”展云说着伸手摸向小四儿头顶,却不想这小家伙矮身歪头躲过了。真是越大越不可爱!
内屋门帘一动,元氏出来,展云冲青儿眨眨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姑娘当下没出声,就是不知回去后会不会说了。
到底那绢花元氏应允了,才见青儿戴上,欢欢喜喜,可见也是爱俏的。
算是完成一件事,也有心思去买吃食了。滋滋冒油的大肉锅盔,香酥味美的蓑衣饼,筋道爽滑的片儿川......样样都是心头好,胃口大开,食量令人咋舌。
还是京城好,吃得喝得都好,高床软枕样样都好,要甚有甚,比那荒郊野岭好过千倍百倍,展云如是想,狠狠将酥饼塞嘴里。
...............
一晃回来已有三日
这天,收拾齐整,去到京兆府报道。
“怎么才来?”京兆尹略有责怪,转手将敕牒诏书交给师爷。
分明比规定日期早到两日,这是在找茬?展云不动声色,抱拳行礼,未解释,也未认错。
京兆尹抚了抚肚子,好心与他讲为官之道:“规定与尊敬并不冲突......”
受教了,对着胖大人躬身拜下去。
展云为官第一日,学得不是嫉恶如仇,而是官场上的面子与里子。
绯服金带加身瞬间让人精神几分,说不上官威,但旁人看了总会恭敬些。
真是新奇,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穿上官服。
展云抬头望向天际,细雨还在下,丝丝凉凉,刚从屋檐下迈出一只脚却被胖大人拦住:“不可不可!”
京兆尹匆匆赶来,皱着眉头说:“哎呦,弄脏官服可是大罪!”
随后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小札,肉呼呼的手拍在上面嘱咐务必背熟。
展云哑然,干笑,接过小札道谢,心里却骂:真他娘的事多!
京兆府平日很忙,特别忙,京城内外治安、民事、公务等等全由此处管辖经办。
而这位京兆尹朱大人除却二百官差衙役,还有京畿兵权在手,虽是三品官秩,却是真真正正手握实权。
至于京兆少尹,一字之差,则彻彻底底是个闲职。
此官职设了撤,撤了再设,专为展云这般无处安放的闲人。
也挺好,无所事事还有俸禄拿,挺好,挺好。
显然胖大人也是这样想,从不指派展云什么,也从不避讳他什么。偶尔展云待得无聊,想要找点事做,自告奋勇去巡个街,或拿个贼,他也应得痛快。
这儿无熟识,独来独往也未觉异样。
九街十八巷混了个脸熟,又觉无趣儿了,天也热,府衙大堂是块好地儿,高堂青砖,特别适合乘凉。
起初只是想安安生生睡个觉,后来偶然发现有人在此聚赌,欣然加入进去。老话说小赌怡情,半点不假。三两日之后,展云到点不来都张罗着去找他。
一句‘你与之前的都不一样’道出心酸。府衙资历最浅小衙役,比展云早来个把月,两人年纪相仿,时常厮混一起。小衙役说之前的京兆少尹犯下不少事儿,然却半点事都没有,倒是府里衙役们遭了殃,挨打的挨打,革职的革职,闹得鸡飞狗跳,整个换了一拨。
“他们也愿意?”展云装作不解问道。
“不愿意又能怎样?总得有个替死鬼出来把事抹抹平,给百姓们个交代吧!”
小衙役知得不少,只是这张嘴......实在是个祸端。
展云没再勾话,淡淡笑笑。
遥想当年被抓去给死囚做替罪羊,其实道理是一样,只是朝堂官场上这些人肚子里墨水多,心更黑,更多弯弯绕绕。
待在京兆府还有个好处就是各路消息灵通,尤其是对于官场上的。
这不,某某又被革职查办,罪名是贪赃枉法。小衙役手里捏着竹排说的唾沫横飞:“据我那哥们说是人赃并获,数目不小呢!搞不好得满门抄斩......”
“那可真是惨!”展云漫不经心附和了句,抽出两张竹排甩桌上。
“惨什么?那叫活该!谁让他贪财!”小衙役纠正道。
一年纪稍大的笑而不语,催他快出牌。
这种事儿与他们有何干?抄家抄出金山银山能分给老百姓一文钱?
展云心思全在牌面上,算计该打哪张。忽然有动静,猛地回头,一抬眼就看见京兆尹大人站在身后,只见他脸上肥肉抖了抖,先是拍了拍胸口,而后捅了捅展云说:“收一收,收一收!”
展云怔了怔,不明所以,联想刚才对方神情后知后觉了悟,不好意思说:“大人莫怪!刚从战场下来,一时没转换过来。大人快请坐!”
让开地方,虚扶着人落座。
牌还在手上,赶忙扔了,桌上铺了块破布,一划拉便就全收了,塞给小衙役示意他拿走。
“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展云问道,接过旁人端来的茶水奉上。
胖大人翻盖吹吹啜了口,咂咂嘴,并不急着开口。
“呵呵”展云讪笑,聚众赌博,工时公地,少说也得三十杀威棒。
京兆尹似是看出他所想,摆摆手,理理官服衣袖,十分大度说道:“闲来无事玩一玩,莫被被人看见就行!”
另几人面面相觑,府衙当差多年,刚知道京兆尹大人这般不拘小节?不约而同看向展云,想来该是沾了人家的光。
展云:“大人待我们真好......”
“嗳,对了......”胖大人放下茶盏,顿了下说:“今儿展少尹拿下的罪犯,是与西街纵火案有关么?审没审过?招了没?”
展云饶有兴致看着胖大人回道:“还没招,我等问不出啊!暂关押刑房,还得大人亲自去审一审!”
“事不宜迟”胖大人当即起身。
小衙役想去带路,被拂了。
几人目送,胖大人的背影格外壮阔。走出几步后,回头与他们说:“以后少在府衙乱说话,司法之地岂容尔等轻肆?”
语气不可谓不轻柔,虽含责怪。
“知了”展云抱拳,笑道:“大人慢走!”
有点意思!
展云笑出一抹玩味。
傍晚,顺道接着小四儿回府。
小家伙与同窗有说有笑走出来,待见着学堂门口站的人,小脸瞬间拉下来,真比翻书还快。
展云哭笑不得,提了提手上甜点上前去讨好。谁让两年前不辞而别,福叔说小家伙蒙着被子哭了一整晚呢,眼睛肿了好几天。
自打回来这小家伙就别别扭扭,丝毫未显想念,倒是青儿,不若往昔羞涩腼腆,每日等在门口,一见展云便迎出门来,甜甜软软叫着‘大哥’,与他说今日饭菜又做了哪些合他口味的。
有些还是小姑娘亲自做的呢,虽有元氏在旁指点,但做出的口味却是不同的。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想不通同爹同娘俩孩子怎就差了这么多?
饭间,展云问起家中可与京兆尹有何关系?
福叔想都未想摇摇头,京兆尹进士出身,与远在雁北的展家毫无干系。
元氏疑惑怎么问起这个,担忧道:“他在官场与你为难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
展云埋头干饭,确实不像是有事,但元氏却食不知味,渐渐心不在焉。
用罢饭,小四儿打开点心盒子,却见是姊姊爱吃的奶花酥酪,而非自己喜欢的蟹黄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要走。这要是任他走了准得三五日也不理人。展云拉住他,另一手扒拉开上面一层酥酪,揭开油纸,只见下面一层整齐摆着一个个澄黄油亮的蟹黄饼,瞧着就喜人。
“咸的甜的放一起不得串味了?”小四儿撅着小嘴挑毛病,明明满眼悦色,就是别别扭扭的,像根卷出层儿的蜜麻花。
元氏进门正见这一幕,半是无奈半是愁,这孩子跟谁学的这般?
不过眼下却不是教导的时候,元氏将俩小的支出去,直见着俩小人走出门,方才从袖袋中取出小盒,递给展云:“虽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好在成色不错,能拿出手。”
盒子里装得是只翡翠镯子,碧绿通透。
不用问,也不必她说,展云明白其意图。
饱读圣贤之人,竟会拿出私己首饰让他去送礼。全赖那句无心之言,没成想被她听进心里。
平生第一次,有人将自己看的如此‘值钱’。
该是高兴的,可心口却隐隐有些不得劲。他娘的,这是怎么搞得?
闭上盒子又交还到元氏手里:“婶婶快些收好,小心碰碎了!”
元氏不愿收回,展云叹了口气,无奈与她明说:“我就是送去,胖大人也未必肯收!”
自古武将遭猜忌,朝堂上谁敢与展家沾上半点干系?不像周家,大张旗鼓与展家结仇。多数人选择明哲保身,能有多远躲多远。
要知道,府衙可是抽血洗髓般换了一拨人。如今进进出出皆是耳目,送这东西过去岂不是害他?
元氏点点头,若有所思。
“婶婶不必多想,等过些时日,我与...额叔父,我与叔父商议商议,看有什么法子能将你们送去青州。或等收复北境,直接回雁北去!”展云每次说到‘叔父’二字都觉牙疼。
元氏笑笑,但能看出她心中仍有忧虑。
展云未当回事,却不想几日后忧虑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