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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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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要打过来了。
这一则消息在民间传开,顿时人心惶惶。
而更令人不安和觉得沉重的,是张贴出来的募兵令。
这间接地也就证明了北凉入侵的传闻是真的。
张成楷看到募兵令时,心一跳。
他知道,他所等待的,来了。
他想在从军出征前,再去见她一面,跟她说说话。
可是,太难了。
他没能见到她。
季府的墙真的很高,门卫把守得也很严,他绕着季府已经观察两天了,实在是没法子溜进去。
怎么办呢?
他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想法。
他记得,她喜欢看烟火。
那他就送一片烟花给她吧。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他就立马去了执行。他将自己这几年来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他在季府不远处的空地布置了一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烟花秀。
准确点,其实是两个人的。
他点燃了烟火,夜幕霎时被点亮热情,在斑斓绚烂的火光面前,月光都得黯淡三分。
隔着这高墙,她看到了吗?
“小桃,快看,这是谁家放烟火呀?”季绮妙听到了声响,跑出来一看,就看到了那绚烂的夜景。
小桃听到季绮妙唤她,便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哇……好美。”她仰着头,如花般盛开的烟火点缀着穹顶,每一抹滑落天际燃烧殆尽的烟尘,都重新化作了她眼中的一点光斑。
“也不知是哪家有好事!”季绮妙心情也很是愉悦,她蹦着跳着跑来了小桃身边。
“真好呀。”小桃艳羡道。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烟火就是为她放的,是只为她放的。
是一个少年,用尽了他的所有,为她准备的。
小桃得知到张成楷去参军一事,还是赵铁匠告诉她的。
她在季府养了很久的手伤,后来总算逮着个机会出来透透气。
她眉梢飞扬,又是一路小跑,轻车熟路地去到了锻造铺。可她却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
赵铁匠说,张成楷应募从戎去了。
她稍微愣了一下,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赵铁匠又说,张成楷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她眨眨眼,点点头,似懂非懂。
于是她就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却不免闷闷不乐起来。他就这样不辞而别了?他怎么……也不跟她说一声呀?
其实,不跟她道别也没什么,只是他为什么要去从戎?多辛苦多累啊,还会受伤,严重点可能还会没命……天啊。思及此,她蓦地心一咯噔。
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于是她开始每天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京城开始下雪了,每个人都将自己穿成了大粽子。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是前所未有的寒冷。
张成楷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这个冬天,从北凉传来捷讯,我军大胜,连连击退北凉大军,凯旋归来。
人们都跑出来迎接获胜归来的军队,欢呼,喧腾。
她穿梭在人群里,所有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变成了空气,她的目光匆忙焦急地在寻找,寻找那个只能偶尔在梦里看到的身影。
等迎接的人潮慢慢退散后,她就像搁浅的贝壳,被留在了岸边,仍立于原地。
她站在街上,没在那军队行列里找到她要找的人。想了想,便转头往锻造铺跑去。
她真想在见到他的时候,毫不保留地说出那句,好想你呀!
可她在见到他时,有些不好意思说了。
他长高了好多,原本偏白的肤色变黑了些许,整个人都壮实了,健硕了。从前还略带稚气的面容,此刻也已不再稚嫩,多了几分硬朗和英气。
她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他成长得可真快,相比之下,她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变得越来越沉稳成熟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时间都静止。
他站在屋檐下,她站在阳光底。
他眉梢微扬,她眼波流转。
小桃挪开步子向他走了几步,她本想咋呼着质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可是一开口,就变成了轻轻柔柔的,还带有些幽怨的关心话,“你能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他垂下眼眸,没敢看她,只点点头。
她突然有些心慌,他怎么变得比从前更沉默了?她不希望他们因为太长时间没见就变得生疏了……
“那个……”她不再扭捏,直接跑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的肢体接触让她心头微动,“你就没话要和我说吗?”
“你去从戎,也不来与我说一声再走。”
“我想写信给你,可是信写了我又不知道怎么寄到你手上。”
“我差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说你坏不坏,害得我每次发呆的时候想的都是你。想你会不会出事,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冻死在那边陲……”
她开始不管不顾地说了起来,将这大半年来无法与人说起的,都滔滔不绝吐露出来。
如果想念有重量,那定堪比千斤重磅。
他升起眼皮,眼眸澄亮得像星辰。
他好久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好久好久没感受到这种温柔了。
好久,好久。
“对不起。”他抬手,放在了她的头顶,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下次不会了。”
她垂着头,听得他已经开始变得浑厚的嗓音,睫羽微颤。
她可真没出息,只不过是被人摸了摸头,不仅什么怨气都消了,还觉得很开心。
谁让是他呢。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她缠着他让他讲讲在边陲发生的事。
他想了想,便与她说了起来。
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跟随着的是宋威将军。他是宋威将军麾下步兵方阵的一员。
他在里边也结识了些朋友兄弟,其中有一个,还是他最爱吃的那家包子店王婶的儿子,叫王雄。
他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风雨兼程,他们去过黄沙漫天的荒漠,踏过湍急汹涌的江河,遇过冰天雪地的绝地……
当他第一次站在战场上时,那手中的长矛仿佛变得有千斤重,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血液快要接近沸腾。
当他杀了第一个人时,那种感觉是无法言喻的。滚烫的血溅到了他脸上,他的心却反而平静了。他是畏惧的,可他又是势不可挡的。
他们与北凉共交战过三场,他一回更比一回勇猛。
就连平日操练时,宋威将军亲自来巡看,都会赞扬他一番。将军还问起过他的名字,他如实回答了。
王雄就常调侃他,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
他就回,那你家的包子可得任意让我吃才行。
王雄哈哈大笑,说行行行,您随意。
她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抓住了他的手臂,抬眼看他,“你以后是还要去吗?”
他点点头。
“可是太危险了……”她细眉微微蹙起,“不能不去吗?”
他盯着她,眼神很坚定,“我必须去。”
她微一愣,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看来是不容动摇了。
“那你答应我,不能死。”她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你要平平安安的。”
他又再次点点头。尽量吧,他心里说道。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他耳后多了一道长疤,只是因为隐在头发下的缘故,所以不明显;还有他手臂上,她也看到了很多伤痕……
他受了很多伤,但他完全没提起。
她也不说,但都看在了眼里。
她的那个小乞儿,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她眨眨眼,自己蓦地有些落寞。
也正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很多话便也变得难以开口了。
她在心里反复了好久的那句“想你了”,最终也只能淹没在了喉间。
今年的冬天特别长,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雪,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小桃天天扫门前的积雪扫到手酸,忍不住叹气,抱怨老天爷太会折腾人了。
还没等这冬天过去,张成楷又要离开这里了。
他被宋威将军提拔为身边的亲卫军,他将跟随着宋威将军去戍守边疆。
这回他学乖了,亲自来跟她当面道别。
小桃看着身穿银甲,墨发高束,身姿挺拔的他,眼睛都亮了。没什么文化的她也想到了那么一句话……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说他要去戍边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说平安回来。
除此之外,她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是突然间发现,他们好像在走着越来越不一样的路了。他正在往更好更优秀的路上马不停蹄地前进,而她却只能是停滞着,一成不变。
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怪怪的。
小桃继续过着她扫扫门前积雪,偶尔陪陪小姐打雪仗的日子。不过,后来小姐也不怎么和她一起玩雪,因为小姐有白公子陪了。
白明这些日天天喊季绮妙出去玩,要么堆雪人,要么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季绮妙每天都起得早早的,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她让小桃帮她梳好看的发型,戴漂亮的头饰,每天都精心搭配衣服,就等着白明来找她。
“小桃,我要戴那支白玉簪。”季绮妙突然想到了什么,指了指桌角的一个檀木盒。
“白公子说白玉簪很适合我。”季绮妙仰起头甜甜一笑,好看的眉眼盈满了笑意。
“其实小姐不管怎样,都很好看。”小桃被她的快乐给感染了,心情也很好。
季绮妙听了,开心地傻笑了起来。
白明,是这京城的小霸王,性格强势蛮横。跟家里权势庞大的原因有关,他向来是有些无法无天的。
但他唯独对季绮妙,是尤为温柔和善的。
季绮妙也喜欢他,毕竟,哪个小女孩会不喜欢对别人强势但对自己温柔的贵公子呢?
小桃则不太喜欢白明,也没什么,就是她记得清楚,白明曾经殴打过张成楷。她讨厌这种仗势欺人的人。
这天,季绮妙又跑出府和白明玩去了。小桃便自己蹲在房门口,看着漫天飞舞如柳絮般的雪花,看得出神。
塞外会不会很冷?雪也下得这么大吗?路应该不太好走吧,也不知道分发的衣物够不够保暖……
她也好想打雪仗呀,都没人与她玩耍逗乐。张成楷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她好想他。
下次见面她一定要说出来,说她真的很想他。
很想见他,很想找他玩,很想和他呆在一起。
嗯,下次一定要说给他听。
她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她的记忆里,只记得那个冬天,徒然一片雪白,一片茫茫。她总是孤独地坐在门口,看雪。
直到雪化的时候,记忆里的空白才慢慢有了新的色彩。
冰雪融化时节是最冷的时候,但于她而言,却是个充满希望的时节,不仅是因为春意渐浓,更是因为戍边兵马要回京城啦。
太好了。
她开始每天都变得很开心,每天都怀着春暖花开般美妙的心情,想着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府去找他。
终于,她出了府,一路跑去了锻造铺,可结果等到的,却是他不在。
赵铁匠说他已经是宋威将军的亲卫了,回京后便与将军一齐进宫复命去了。
啊?进宫?她稍微一怔,盛得满满的期盼瞬间落了个空,虽然也没什么,但就是有点沮丧和失落。
宋威将军带他一同进宫,显然是很器重和信任他的,这是好事,她该为他高兴。
她这样想着,深呼吸一下,笑着和赵铁匠挥别。
想不到的是,她和他在冬天后的第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季府。
是的,他来季府了。
不过,是陪着宁葵公主来的。
那天季府的牡丹花开了,便设了个花宴,邀人来赏花品酒,可谓是雅韵风流。
于是宁葵公主就来了,带着她向宋威将军讨来的那个生得好看的侍卫一起来了。
小桃在看到美若天仙,衣饰华贵的宁葵公主时,眼睛都看直了。原来话本里说的那些高贵娇俏的美人儿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自家小姐也很俏丽可爱,但论起高贵,公主当然是更胜一筹的。
那可是万人之上的君王捧在手心都怕化的掌上明珠啊。
那么当她看清公主身后跟随之人时,她发直的目光就开始一点点瓦解。她的脑子突然有些迷糊,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想见他而产生了幻觉……
揉了揉眼,发现自己没看错,确确切切是他。
是张成楷啊。
她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睑,盯着自己从裙摆里露出的旧旧的鞋尖,突然有些想当个透明人。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心里作祟,她突然不想见到他了。
至少……不是这样相见。
宁葵公主似乎特别喜欢看他,不管是直视,偷瞄还是对视,她眼中的笑意都快要满溢出来。
在月色与膏烛下,在牡丹花景中,这温馨美妙的氛围,每个人都沉浸其中。
除了小桃。
她一面在心里轻轻感叹今晚月色真美,一面又偷偷地独自忧伤着,惆怅着,落寞着。
她确信他也看到她了,可是他们并没有什么眼神交流。是她不想抬头去看,她不想。
宁葵公主喝了点小酒,面颊绯红,眼神迷离,看起来是有了几分醉意。她揉了揉太阳穴,微微倾过身子倚在了身边侍卫的肩上。
张成楷一动不敢动,垂着视线盯着地面。
他没想到第一次进宫就被公主给盯上了,缠着非要他作她的侍卫陪她出宫。
公主在上,他也不敢拒绝。更何况,宋威将军都准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来了季府。
他找到了小桃,可她好像不太想……看他。
花宴结束了,小桃只觉模糊迷幻,她记不起自己都干了什么,是给谁端茶倒水了,还是给谁擦拭桌子了?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天宴席散了,他扶着宁葵公主走了,应该是得回宫去了。
原来,不管氛围有多热闹,孤独的力量也能是尤为强势的。
她默默低头做事,觉得只要忙起来了,空荡荡的感觉就能减轻点。
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她都没有再去过锻造铺,因为她想,他应该也不在那。
他们还是越走越远了。
她一直不愿去面对的预感最终还是灵验了。
但她没有去过多的伤心和忧愁,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他正在越变越好,她是为他高兴的。
没关系,她已经很知足了。
她发现自己叹气发呆的时候开始变得有些多了。
不过没事。
她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