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兮凰兮》青丘子

9、故事

　　年底是元初生日，并且今年是她掌国二十年。元初自己一点也不想搞什么万寿节庆祝生日，她总觉得又老了一岁有什么好庆祝的？然而事情不全由她做主。所有人都已经忙起来了，便是皇帝也只好顺水推舟。题花忙得脚不沾地，虽然真正重要的事元初从不让她沾手，但即使这样，里里外外也够她忙得了。

　　元初做撒手掌柜。庆寿根本不是她想庆的，这事比起讨她开心还不如说是让别人开心。她另找了个人去领小山进来。季荣华已经见过小山了，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须知那人鹤发童颜、清逸出尘，最能蛊惑青年男女，连自己以前都差点被拐走。

　　于是皇帝匆匆地把小山召进宫来。碳火烧得极旺，长春殿名副其实地温暖如春，令人昏昏欲睡。元初这样卧着，更觉出自己的老迈，于是提议去御苑跑马。小山从没正经骑过马，一时间也有点跃跃欲试。题花今日并不在近旁，也无人劝阻元初。今日随晴朗但也北风凛冽，老皇帝就这样带着自己的女状元在草场上奔驰。

　　迎面的狂风吹得元初白发飘拂，如同长嘶的骏马摆动鬃毛，一瞬间仿佛她又年轻了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小山不习骑射，根本跟不上她。元初纵马奔驰一阵，顿时感到心胸开阔，勒马在高处等着小山赶上，随后两人慢慢地并辔而行。

　　元初笑道：“你虽熟读庄子《马蹄》，却不善于纵马啊。”

　　小山道：“是陛下跑得太快，我们都跟不上。”

　　“朕少年时，驰骋疆场，男装骑射……”元初回忆着，忽然问道，“朕年少时的事情，你都清楚吧。”

　　小山一凛，只恭顺道：“是。”隐隐觉得元初将要说什么。

　　“说说吧。”

　　小山谨慎道：“……陛下在陇西长大。前朝无道，武、李二家并起而攻。消灭前朝后，陛下又带武家与李家争锋，最终……”

　　“行了，”元初打断道，“不必这么畏畏缩缩的，也不必这样小心。朕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做的，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朕踩着未婚夫的尸体做了女皇帝，这是事实，为尊者讳大可不必。”她看着小山的样子，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逼迫这孩子。

　　如此烦躁，到底是何必呢？

　　两匹马依旧缓步走着，元初把手一伸，“过来”，便将小山拉到了自己的马上。她拉好缰绳，恰将小山绕在自己怀中，道：“怎么又僵起来了？这样要如何服侍朕？”

　　那气息挨着耳根擦过，小山一时面红耳赤，感觉元初的身形正在自己背后。

　　“陛，陛下恕罪……”

　　马蹄加了些速度，元初并没放弃在自己的小情人耳边说话：“朕呢，从小在陇西道长大，从小就不算是个正常的女孩。朕的父母都指望朕有个好人家，能延续家门荣耀。朕却在元宵节偷偷跑出去看花灯……我不可能三从四德，也不可能困守闺阁，既然知道些什么，我就想派上用场，因为……”

　　“后来的事确实如你所说，二家起兵势如破竹，天下大半落于我们之手。那时朕与李文治有婚约。”元初道，“没错，他就是如今所说的伪王。前朝倾覆，李家率先攻开皇城，却闭关落锁，设兵阻止武家入城。随后李文治便在皇城称帝，并封朕为皇后。那是虚封，朕既不在场，也未同意。彼时二家各有天下之半，实力相当，然而朕的长兄丧命黑水河，天下人皆知武家无人，况且朕与他确有婚约。李家坐天下，朕交权归宫，似乎大势所趋……”

　　“李文治也是这么想的。朕是顺水推舟，趁机设局，领兵与他相见。他说了一大篇话，但朕不是要交权，而要与他相争！”

　　这话听得小山血气沸腾：这便是古今独步的女子，天下第一位女皇帝！根本没人想得到的事，她却做了，而且后来又做了更多。小山不由接道：“两军交兵，伪王死于乱军之中……”

　　元初冷笑道：“他是太过轻敌，不然不至被朕猝起不意，自乱阵脚，身死人手。”她的面色渐渐地沉下去，“打心底里讲，朕当时还没想过杀他。但若说实话，还好他死在乱军之中，否则过后朕还要下决心处理他。”

　　元初换了副轻松的口气：“然后又打了几年仗，大庆建国后李文治死封伪王……就因为这个，他们才成日价地说朕窃居李家江山嘛。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上折子要朕还朝于李家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皇帝说罢，冷冷地、讥讽地笑了。小山却没笑。她出生以来的十几年是天下清明，可她知道并非向来如此。正如元初刚刚所说，她刚建国的时候，帝位可没现在这么稳固。那是段风雨飘摇的日子，元初用尽了手腕。

　　然而如今，她老了。

　　小山心里不由地一酸。元初觉出她的想法，轻轻把她一拍，笑道：“你又在瞎担心些什么？一些苍蝇而已，不足为惧。朕和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担心。”

　　小山低声道：“我……相信陛下。”

　　这般沉重的心意，每每令元初发愣。顿了一会，她轻轻催马，说道：“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着这些事情与其让你从别人那听个一鳞半爪、自己去瞎猜，不如朕来告诉你。无论是残忍、还是温情，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而且早就结束了。朕从来不是李文治的妻子，朕没有皇后也不是出于那种……可笑的理由。无论是朝廷还是……总之你不必担忧，朕说过会好好待你。”

　　元初把马勒住，小山先跳下来，又接皇帝下马。元初道：“有人告诉朕你心神不宁，现在可安心了？”

　　“是……季大人说的吗？”

　　“季荣华？你见过她了。”

　　“她说她是季荣华的孙女。”

　　元初哈哈大笑：“孙女？亏那家伙说得出来！这人……哈，你们真信了？”

　　“季大人确实年轻。”小山又开始偷眼瞧元初，“漂亮，又出尘。”

　　自己的小情人，干嘛在自己面前说别人“漂亮出尘”？自然，季荣华是当得起这一句，比起自己，那家伙可是光鲜多了……原本就担心这个来着。

　　元初不悦道：“你别看她那副样子，她和朕可是少年相识，如今年纪比朕还大也说不定。你不必和她太多打交道。”

　　小山抿了抿嘴，垂首道：“是。”

　　看着自己的小情人又像朵蔫掉的花儿一样，元初心里乱糟糟的。此时天空也看起来阴沉沉的、四方低垂。小山的马自己跑过来了，元初也默然无语，两人各自上了马。

　　此次元初召小山入宫，是下了决心的。她的本意，是干脆把小山留在宫里，直到过完寿再说，也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然而如今闹得不悦，兼之季荣华还在宫中，事到临头，却道：“宫里最近忙乱，人多手杂，朕就不留你了。”只给了小山一方进出宫廷用的牌子。若是从前小山早开心死了。然而如今沉甸甸的玉牌入手，她心里却殊无喜意。

　　陛下说什么人多手杂，但她知道，是因为那位季荣华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