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兮凰兮》青丘子

6、真心

　　元初身体好些，题花就把这事和她说了。题花处理事情的方法，元初向来是赞赏的，这一句话便把小山的事从陈王眼前打发走了。元初不喜哥哥的这个孩子，但也没想着让小山的事扰乱目前宫里的格局。

　　元初又问：“和他相好的宫女呢？”

　　“关在冷宫里了，没怀孕，也没人知道。王爷看来已忘了她了。”

　　“你这孩子，雷厉风行，心狠手辣……”元初笑道，“关着吧，不必杀。”

　　“陛下，您看，周才女……”

　　“你说呢？”元初反问。

　　“父亲是周游，母亲是商家小姐。周游与伪王曾交游甚深，可我朝建立后竟仍参加科举，当然是屡试不第，就此心灰意冷，远走海外，数年已无音讯。那孩子是陛下的才女，这些，陛下早已知晓了吧。可是……”题花垂下眼帘：“陛下若喜欢，何不收入宫里？若不喜欢，放她出去为官。”

　　“嗯，朕都知道。那都是小事。可是朕就是既想要个名臣，也想要个爱人啊……”元初道，“朕很满意她，再召她进来。”不顾题花眼光闪烁，道，“你若再白天领她进来，朕就留她在宫中过夜了。”

　　题花咬着嘴唇，慢慢道：“奴婢……明白。”

　　正如题花逆料，没过几天，小山便再次受召入宫了。题花心知事已至此，更不敢触怒元初，老老实实地在傍晚领着她进来。

　　元初正拈着一朵花，小山进来，顺手便插在她发上。端详一阵，点头道：“少女带花，毕竟漂亮。”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在老皇帝面前，小山很容易就脸红了。元初近日身体舒适了些，看她这样，心情大好，道：“上次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话。朕很中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小山眼光闪动：“臣只愿陛下龙体安康。”

　　元初又笑了：“你这孩子。”在小山面前，她总是笑，笑起来显得格外苍老。她道，“这算什么愿望，做不得数，重新说。”

　　小山扁了扁嘴，这样的表情让元初好像发现了新宝藏。周小山想要的东西，在小时是父亲回家，让母亲高兴；大一些，是满腹学识，想要派上用场。如今爹是不可能回来了，而自己已经是大庆的女状元。华服花簪，锦绣前程，她并非不想要。然而若是元初问她“想要什么”，她是真不知。

　　元初帝的眼睛苍凉温和，可小山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而已。她是天下雄主，曾经杀伐果断，如今也不是多么信任他人的人。愿陛下龙体安康，这话说出来或许会被觉得是谄媚，可她还是说了。

　　这是她的真心，她到底并没有说谎。这样想着，小山心里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怎么？怎么伤心起来了？”元初惊异道。

　　小山低声道：“陛下……臣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若能随侍陛下左右，分忧一二，便是此生幸事。”说话时垂着头，黑发上的花朵摇摇欲坠。

　　元初帝看着那朵摇摇晃晃的花儿，半晌伸出手摸了摸小山的头，道：“你真这么想，那很好。不过依然算不得数。这样吧，就算是朕欠你一个心愿，哪天你想到了，便告诉朕。”那声音温和，让人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想什么。说罢伸出手，抽下那朵花，“此花为证。”

　　她的手骨节分明，筋脉肿胀，青色的血管都历历可见。此时拈着一朵红花，把小山看得痴了。

　　“又这样看着朕。”元初笑道，“日后你大可以看个够了。”

　　看着小山耳根子又红了，元初心情大好。

　　次日早上，小山出宫。题花进来服侍元初，神色大有惊讶之意。元初哼道：“朕心情好，你想说什么别憋着。”

　　“陛下您，昨晚……”

　　“盖着棉被谈天说地。”

　　“干嘛那样看着朕？”元初道，“她身子僵得跟木头似的好吗，朕难道是一个变态吗？”

　　“奴婢断无此意，”陛下又在说奇奇怪怪的话了，题花答道，“只是大可以让人调教一下那孩子……”

　　“不必。”元初一口回绝，“题花，不要动她。”

　　陛下没有碰她，那样，更麻烦。不要碰她……题花心里苦笑，元初帝真正在意的人，她哪里碰得到，有哪里能碰？

　　本来想做的。元初心里想，哪有召进后宫两次还只亲了个嘴的事情，这样，倒真像是在谈恋爱了。在她苍老、静默的面容后面，或许有什么被打动了，怜爱里夹杂着胆怯，想要又不想要，真的有点要近于爱情了。

　　这颗苍老的心，真还能爱上别人？

　　那人死前说，武青梧，你好狠的心。她或许果真心狠，做了二十年天子，就更加心狠，更难信用别人。

　　当然她不会抱怨。高坐明堂，天子至尊，本就如此。为此杀了自己的未婚夫，事到如今再来假作伤感，说什么最是无情，未免也太虚伪了。

　　她原本是个现代人，最后却做了开国天子，女皇帝。想到这里，元初都不由要发笑了。

　　四岁时那小女孩坠水，再睁开眼就换了个芯子。现代人自然做不了古代大门不出的小姐，从那时她就被别人说是个野孩子。十岁上从院墙翻过去，瞒着家人看花灯。就是那时碰到了李文治，十二岁上文治便向武家提亲。

　　前朝无道，李家起事，武家紧随其后。他俩并肩作战过，李文治称帝，甚至还封过她皇后。他一定没想到，他的大梁百日而终，他身死人手，她的“皇后”做了大庆的开国女皇帝。

　　“我为什么要帮你打江山？我也有自己的天下。一个皇后的名分，就让武家交出半壁江山，未免太天真。”

　　阵前文治的表情，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感觉好笑。

　　他以为大哥死在黑水河，武家便无计可施了。没办法啊，不只是他，当时所有人都那么觉得，毕竟在古代人的观念里根本不存在女人做皇帝这个选项吧，所以她就成了古今第一人。元初心知肚明，多少人指摘她，就是因为这个。

　　年少时或许动过情，可如今三十多年转眼过，除了血和烟尘，恐怕不剩下什么了，他们凭什么觉得她还在意？

　　可自李文治以后，她确实心肠硬了。原以为会这样一生木人石心……

　　自己给那孩子的不是什么。她不信她，也不爱她，可是周小山把一颗心捧到她面前。一颗赤子之心，一双无翳的眼睛。让人动容，让人害怕。

　　元初叹道：“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