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兮凰兮》青丘子

25、元初

　　小山困在京城两日，忽然有人秘密接她入宫，使者们也不加阻拦。长春殿中灯火通明，烛光连成片，只有季荣华守在皇帝身边。元初安静地躺在床上，白发沉重地压在鬓边，肩膀瘦削得像两把剑，尖锐地撑起衣袍。小山一见她的面色，心酸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季荣华默默坐在元初旁边，却见小山压住泪水，问她道：“季大人，我该做什么？”

　　坚强又聪明的孩子。季荣华暗自赞许，自己动用关系弄她进宫，确实是指望着她能留住元初。

　　她道：“你知道我曾为元初炼药吗？”

　　小山点头。季荣华道：“她太老了，前前后后太多年。那时我们就已经是在与天争命，勉强算是赌赢。那时我就嘱咐过她，放下执念，不要纵欲。不过我看她是哪点也没做到……上次吐血还在意料之中，这次就已经危险。太医院已经会诊过几轮，不过也只能开点方子吊住命。李题花满城地找我……我来，是想送我曾经相中的孩子一程，但我发现……她或许还有得救。”说罢凝视着小山。

　　小山道：“我该怎么做？”

　　“预先说清楚，这有风险。叫不醒她，你可能也醒不过来了。”

　　小山点了点头：“请告诉我怎么做。”

　　季荣华微微一笑：“也很简单。你叫住她，让她跟你回来就好了。凭她对你的喜欢，一定舍不得你伤心。”

　　……

　　我要是喜欢上谁，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想要的一切东西，我都要拿过来给她，绝对不让她伤心失望。谁让我喜欢她呢？

　　元初想着，走在大街上。前面是一栋摩天大楼，往前是雕梁画栋的屋子，再往前又是现代化的高楼，再往前，又是古色古香……但是她一点也没觉得奇怪，她感觉很轻松，因为是年轻的自己走在大街上。

　　聘聘袅袅十三余……可是怕也没有这么年轻吧？她穿着喜欢的小礼服，踩着白色凉鞋，一点也看不出来会在日后穿那一套华丽沉重的朝服，两个肩膀像两把剑，脊梁骨像佛珠，一双眼睛沉得比夜色还沉，比海还深，苍老得像一棵树。

　　我以后怎么会那么老？人真的可以那么老吗？

　　她走过每一扇古代的门，里面都有人山呼万岁。她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一席沉重的华服，里面的人垂垂老矣。她又听见有人在叫喊着索命。元初害怕了。她忽然想到，元初并不是自己的名字。

　　始建国元初。大庆的开国年号。

　　武青梧……青梧也不是我的名字，那是那个女孩的名字，早夭的孩子，我附在她的身上。

　　高的楼和古代的房屋都化作嘈杂，飞快地向后退去。记忆潮水一样褪去，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应该快到尽头了吧？她穿着喜欢的衣服，在一切所由来的地方，她到底叫什么？

　　我走了这么远……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陛下。”身后有人叫她，“陛下，等等我。”

　　豆蔻梢头二月初。对了，说的应该是小山才对。她天真得像个孩子，像孩子一样有勇气。元初停住步，忽然一阵巨大的恐惧。

　　你怎么在这里。我把你逼到这地步了吗？

　　“不是的，陛下。我是自己追着您来的。”

　　可是我要回去了，你要跟我到哪里？

　　“陛下往何处去，我就往何处去。”

　　元初忽然悲伤起来，说，你已经跟着我走了吗？

　　“是，陛下，我跟着您到最后，无论到哪里。”

　　我这么老，而你还年轻。你怎么能……悲伤一下没过了头顶，元初在梦里窒息了。她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在这里一向知道的。她累了，她没想到这会这么轻松，可是她的女孩跟了上来。

　　“你不要跟着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元初费了好大的力气说出来，却看到小山眼里满是泪水。

　　她看到小山手里捧着一枝花。回了回头，又看到自己已经很接近路的尽头。走过这么长的路，她统领过千军万马，双手拉过最硬的弓，为什么最后是一个女孩拿着一枝花来阻止她？

　　“陛下说过不会让我伤心的，陛下说要满足我一个愿望的……”

　　元初不由地说道：“你想要什么？”她知道小山会要她回去，她知道自己会答应。

　　“请让我陪在陛下身边，无论是生是死。”

　　元初看到那迢迢的路消散了，她喜欢的小礼服变成了一席月白绸子的衣裳。她想起来，自己也很喜欢这件月白的常服来着。

　　元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异香满室，季荣华慢慢地挑了一下烛花，她的小山跪在床边，轻轻抓着自己的手。

　　“陛下。”小山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元初想，又是我的罪过。

　　“欢迎回来。”季荣华把她的香烛收进袖中，轻轻地笑了，“神游太虚，有何收获？”

　　“好像想起了我的名字。”元初慢慢地说。

　　季荣华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又忘记了。”

　　季荣华道：“或许您可以再想一想。”

　　“朕的意思是让你出去。”

　　“好，我不打扰你们二位了。”季荣华慢慢地退了出去，说道“欢迎回来，元初。”

　　“……朕回来了。”

　　殿内就剩下了她和小山两个人，元初慢慢地说，示意让小山靠近些。小山俯身过来，她就轻轻亲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元初道，“你知不知道，眼泪里面有盐分？”

　　小山一听，哭得更凶了。真是弄巧成拙，元初叹道：“好啦，好啦，朕这不是好好的吗？”

　　小山抽抽噎噎的：“陛下的名字……”

　　“嗯？”

　　“……是什么？”

　　元初调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陛下恕罪，是武青梧。”小山道，“可是我觉得，陛下说的是其他的。”

　　元初躺着，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仿佛解开了什么东西。她道：“都过去了。”

　　“如今，你就把元初当做我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