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兮凰兮》青丘子

21、信

　　“让我走吧……我没法站在父亲那边反对陛下，可是也没法帮着陛下捕杀父母亲人，我做不到……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宫中幽深的廊中，周小山的哭腔忽地闪过了题花的脑海。

　　“花姊姊？”见她忽然停下，后面的婢女轻声问道。

　　“无事。”题花说着，继续向前走。长春殿内卧着元初，她轻轻走入，领着宫女伺候陛下梳洗。

　　女帝还未睡下，问道：“今日也没过来？”

　　“是。”

　　元初叹了口气，由着题花帮自己把外袍脱了。自大宴金雀花到今日，已经将近一周，她没看见小山也有一周了。最初，她处理着反叛的事，觉得自己满面阴冷，也就不见小山。此时她的决定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只是静观事情发展而已，小山却还不进宫。

　　元初含着抱怨叹了口气，她又搞不懂自己这个小爱人的心思了。奇怪，有哪里惹她不开心了吗？

　　“陛下不要挂心了。周小山此人薄情寡义，不识大体。不过有几分小聪明，哪里能担陛下的重任？况且她出身不好，何必放这样一个人在陛下身边，惹得陛下不高兴？”

　　“题花。”元初的声音里带上了责备，题花只好住嘴。她已经很久不在元初的耳边吹小山的坏话了，偏偏就是这次惹了元初生气，然而也偏偏是这次，她没有带着毁谤周小山的心。

　　“朕素来不喜以出身论人才……况且，若论出身，你比她还要糟糕。”

　　这话说得是很重了，题花不由咬紧了嘴唇。她在元初身边二十余年，陛下几乎不曾申斥她。她的出身，她不记得什么，幼年时期的记忆只有一些模糊的幻景。然而既是与人为奴为婢，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即便是跟着元初入主宫禁，人皆尊她一声“花姐姐”，也不过如此。

　　题花认错道：“奴婢失言了。”

　　“罢了，你出去吧。”

　　题花退出时，隐约听到元初的叹息声：“今晚，也不来吗……”

　　“花姊姊。”小宫女又悄悄问她。

　　“无妨。”

　　题花向袖中探了探，一封信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是周小山交给她的东西。

　　今天早些时候，周小山拿着牌子悄悄进了宫。她本就可以来去自如，题花最初并没在意。然而那时，陛下还没有醒，她却在廊上碰到了仿佛在逃走的周小山。这个人平日虽然行止不端，然而还不至于在宫中这样仓皇失态、跌跌撞撞地乱跑。何况她进宫来找陛下，陛下还未醒，她却要走？

　　事出反常，题花拦住小山逼问。然而小山立刻就扶着墙抽泣起来，仿佛立马就要死掉那样地哭着。
　　“让我走吧……我没法站在父亲那边反对陛下，可是也没法帮着陛下捕杀父母亲人，我做不到……”

　　题花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恐怕周小山那海外登仙的爹回来作妖了。她的家世界因由，陛下一直知道，然而陛下一直不说。如今一朝事发，周小山不知从哪知道，于是一下就崩溃了。

　　题花厉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想往哪去！”

　　“……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如果周小山不在了。题花心里有个念头飞快闪过，随即把自己吓了一跳。抓住周小山的手，忽然放松了一些。小山把这当做是题花的许可，强自止住悲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信……这信，拜托交给陛下。”

　　如今这封信依然在题花袖中躺着。女官心想，她的小情人跑了，陛下恐怕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周小山的信是要给陛下的。这信，是交，还是不交，她本不该有所犹豫。然而一些心思疯狂地潜滋暗长着。

　　我在陛下身边呆了二十年。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她不在了……

　　题花思绪翻涌之际，忽然元初的声音从殿内传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苍凉又温和，像一头老龙的吟啸，拂过山林。

　　陛下老了。题花忽然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猛地一酸。她想起最初，元初悠悠说道：“朕享了二十年孤独，如今想找一个爱人……”

　　题花的脚步停住了。不待身后的宫人相问，她回身向长春殿内走去：“我有要事，禀报陛下。”

　　当王女的船队缓缓向东，女帝也拿到了她的状元的信。

　　元初读罢信，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题花，道：“我想，小山是从京城出逃了，是吗？”

　　题花低着头：“奴婢只看到她，慌慌张张地要从宫禁中离开。”

　　但是元初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小山多日不见，她早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然而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孩子从她这里跑开，难道要自己把她抓回来？她没法决定。或许是对前世的执念在扰乱今生。自己既然爱上小山，就不想把她当做可以亵玩之物来对待。她在皇城中模糊地猜到爱人在逃离自己，然而她无法做决定。

　　皇帝偏偏在这件事上和她的女状元一样，缺乏行动力。她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厉行革新，也可以让全天下腥风血雨人心惶惶。砍掉叛贼的脑袋，株连九族，她杀伐果断。然而碰上感情这件事，元初就和小山一样无法可想，第一反应就是犹疑或退避。

　　“朕原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元初缓缓地道，“原本还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陛下……”题花说道，“奴婢觉得，周小山并无二意……”

　　“她要逃就逃就好了，可是偏偏要给朕留这封信。”

　　元初收到过无数的军情邸报，奏章折子，然而她没收到过这种信。周小山是榜首状元，写得一手好字，然而这封信却写得匆忙潦倒，字字泣血，仿佛是鲜血在一刻不停地从小山心中的创口往外流。她不能背叛元初，也无法反对自己的父母，于是就只好把自己流放。

　　“陛下……”

　　“你知道，她写了什么吗？”元初道，“想必是她从周游那套出了他们的消息，又在这封信上告诉朕，求朕小心……这个孩子，以为朕什么也不知道，会傻傻地呆在皇城里等逆贼来犯吗？她要两不相帮，恐怕也给她父亲留了什么信件吧。”

　　元初原本不能决定，然而小山留下的信帮她下定了决心。

　　“传朕旨意！”元初道，“即刻搜捕女科状元周小山，不得伤害，缉捕后立刻押至宫禁，不得有误！”

　　你既然无法选择，那么，我来帮你做决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