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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冷月山前(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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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风银龙依旧没个正形,虽然门户已立,周身上下却是破绽百出。帝君一抖衣袖,内力一起便如群龙出海,竟化出四道影来,不放过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破绽。银龙脚跟一顿,整个人有如被牢牢钉在地面一般纹丝不动,迎着掌风打出右拳。他的一招一式速度极慢,似在拳上凝聚了千钧之力,逼得帝君不得不防。手上攻势一慢,又被银龙左拳闪电般抢入圈子,衣服头发都给他的拳风吹得四散飘扬。“裂风银龙果然名不虚传!”帝君喝一声,双掌分开,左手护胸,右手骈指朝银龙右掌心里一戳。银龙闷哼一声,右掌向下一抓意图擒住帝君二指,但帝君焉能给他得手,手腕一翻便从中兔脱,但衣袖却给银龙撕下来一截。
帝君微微皱眉,他的招式之快天下难有敌手,裂风银龙却是靠内家真力将周身护得风雨不透,以他瞬息进击之力绝难攻破。也就是说,此人不可巧取,只能力破!此念一起,帝君攻势骤然减速,不再凭疾冒进,而是稳扎稳打。
裂风银龙倒吸一口凉气,他表面上甚为轻慢,心中却是丝毫不敢轻视。帝君的每一掌每一拳至少都留下了两条以上的后路,进可攻退可守,环环相扣无丝毫破绽,令银龙不由得心生敬佩。“如此确实当得下帝君名号,可我亦非泛泛之辈!”争胜心一起,倏地化掌为拳,右拳随着帝君攻势放缓,左拳却仍旧快如流星,一快一慢,动静结合,恰如两名高手同时围着帝君周转一般。“这莫非是「双极神拳」么?”帝君拆了十余招,发觉两边拳速差距愈发增大,惊异之余,不由得脱口而出。
银龙傲然不答,右拳击向帝君下腹,却被帝君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腰躲开。“拆骨术?”银龙一怔,被帝君以水蛇之形钻进拳风圈里,拽住手臂一扭。银龙大叫一声,被迫卸去双腿下坠之力随帝君转向翻身,否则一条手臂都有可能给帝君扭下。这样一来局势瞬间被逆转:那双极拳法虽然厉害,但要求使用者下盘稳定,方能持续发挥威力。裂风银龙料不到帝君会使出拆骨术这种怪异的功法,猝然被他迫得离地,双极神拳已是不攻自破!
帝君微微一笑,立掌上拍向银龙胸口。这一掌若给他拍中,金刚罗汉也要吐口鲜血。谁知银龙脚尖还未沾地,竟能倒转身形,劈面还了一掌。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在旁的何老二等人几乎都给气浪震飞,耳膜几欲破裂。酒店房顶也给掀飞了一层稻草,甚至远处的山头上都有人探出头来看是怎么回事。
此时只见帝君和银龙双掌相交,各不相让,再看二人伸出的那只胳膊,上面的衣袖俱都已消失不见。原来帝君刚使出了「拆骨法」这种强行调换体内骨骼位置从而扭转身形的武功,出掌时手臂骨骼尚未复位;而银龙身子腾空,虽打出一掌,却也并非是全力。二人掌力旗鼓相当,正是碰撞最激之处,故此将手臂上衣物全部震碎。“银龙兄与前代帝君是何关系?”此时纵使银龙不答,帝君也已隐隐猜到端倪:他刚才凌空打出的那一掌,正是前代帝君「奔雷」的成名绝技——「风雷掌法」中最为精妙的保命招式。帝君曾在天下第一武道大会中与奔雷帝君交过手,对他的武功自然是熟悉非常。
“帝君不必过多打听,只管进招就是!”裂风银龙狂喝一声,猛地挣脱帝君掌力,双掌连成一体,疾风暴雨般连环拍出,真个不负「裂风」之名。帝君给他迫得无法,长叹一声,亦使出毕生所学,凝力于指尖,于掌风中寻觅间隙插入。这绝顶的「指剑」功夫,威势不输那大开大合的风雷掌。两人再次越打越快,方圆一丈以内飞沙走石,都如弹球一般在二人身边乱滚。落下的树叶一进入掌风范围,当即就被撕得粉碎。帝君的指剑原是化自武林常见的一种点穴功夫,专寻敌人破绽趁虚而入,自身威力其实不强,但以帝君的功力来施展,再不济的招式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威力来。每次掌指相击,都如同蜻蜓点水,二人都在极力避免陷入真力对抗,因为他们都还想一探对方最精妙的招式。
“我原先以为银龙兄是那位奔雷帝君的弟子,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帝君忽地大笑道。当初他挑战前代帝君时也曾与风雷掌正面对抗,但远未像今天这样被激烈,须知奔雷帝君虽已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却正处于内力与年纪相平衡的巅峰年纪,试问内力稍胜于他,年纪却比他轻得多的裂风银龙如何会是他的弟子呢?
银龙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帝君自称无名无姓无师无尊,反倒年纪轻轻就问鼎天下,反教我等拜师学艺之人自愧不如了!”原来帝君参与大会时不报名讳身世,只称是来自冷月附近,武功俱是无师自通,以致天下人至今都不知他究竟是何许人也。帝君苦笑两声,他并非不知银龙在讽他的说辞,天下武功岂有无师自通到如此境界的道理?只是他心有苦衷,故此蓦然不答,唰唰两指抵住银龙攻势,道:“银龙兄说话不必如此,我自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帝君言语即将滚出喉咙之时,山头上有人高叫一声:“大哥!用兵器胜那小子!”霎时一道银光自高处迸出。银龙也不应答,趁帝君说话之机双腿一蹬,高高越起自那银光中拽出一把雪亮的铸银大剑来,然而他落地之后却没有马上进招,将剑一横,道:“帝君,我知你武功盖世,但我也不想凭兵器胜你!我这山寨虽小,诸般兵器却也是样样俱全,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省得来日江湖上说我不义!”
他与帝君恶斗半日,心里早明白帝君未出全力,如此下去他必败无疑。恰逢手下送来兵器,他便趁机提出以兵器相斗。须知裂风银龙赖之成名的这把大剑乃是以深谷秘银千锤百炼锻成,寻常兵器碰着就断。让帝君自选兵器看似公平,实则与让他空手对战无异。
不料帝君朗声道:“多谢银龙兄好意,若是论兵器,我亦有随身携带。”只见他伸开五指扯住仅剩的一边衣袖,暗运玄功,那袖管竟自肩胛处齐整断开,不带一丝线头。银龙正吃惊处,又见他抓定断袖一端,当空舞了数十圈,再落到手里时就已成了一条粗粝的软鞭。
“请进招吧。”帝君将鞭子一横,那衣袖被他的内力注入,居然不会散开。然而他话音未落,银龙就已大喝一声抢上前去,一招「独劈高山」将那剑锋当头压下,这下少说也有千斤之力!帝君斜跨半步躲开,反手一鞭扫向银龙腰部。
银龙也好生了得,双手手形一变,居然将那大剑势头硬生生改变,横扫的同时整个人沿着鞭梢旋风般转了出去。帝君情知扫不中他,索性在仰头回避的同时顺势往回一拽,向银龙的剑锋连扫三鞭,如一团疾风扑面,要将大剑从银龙的手里卷去。“海外拂花门绝技「闪电连环鞭法」么?帝君果是好见识!”银龙赞一声,在鞭影里起起伏伏,笨重的大剑给他使得有如泼风快刀一般,穿破鞭影直取帝君胸膛。帝君脚步不移,身形却倏地向后晃了半尺,空着的那只手骈指划向剑锋,那执鞭手腕同时一沉,鞭梢呼地拐了半圈,好似一条出击的毒蛇,转而缠向银龙的双手手腕。
一边是指剑中专克制长兵器的招式,另一边则是闪电连环鞭法中最狠辣的一招「缠风绕影」,两边都是对大剑的杀手绝招,两边都是势在必得。然而不论是那一边给帝君击中,银龙的大剑都要脱手;如若两边都中,则银龙的手筋就要全断!帝君认准银龙最多只能应付一边,不料银龙狂吼一声,霎时改为单手执剑,让出右掌一推,那鞭梢忽然如给一个浪头打着一般,抖得笔直,继而荡开。掌风经鞭子一隔犹自不衰,飒然印向帝君胸口,这便是风雷掌法中的大力杀招「乘风破浪」。银龙这一掌灌注了全身真力,可帝君只是吞胸吸腹一缓就将他残余的掌力卸去,不过这样一来也减弱了他的指剑力道。待帝君手指碰上剑脊,银龙只觉左手虎口一痛,几乎握不住剑,慌忙撤掌回身。帝君微微一笑,原本给荡开的鞭子在半空中转了几转,复又旋回,再一看竟已分成两条鞭梢!“不可能!”银龙脱口而出,这两条鞭梢看着丝毫不差,晃得他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该抵挡那边。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阵连珠密响,旁人但见得一团白影四散开来,却似下了一场大雪。
银龙将那飞扬之物握进掌心,面色苍白。他的大剑仍未脱手,帝君的软鞭缠绕其上,看似是打了个平手,但他知道:他不仅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那大剑早已失了叫人不寒而栗的银光,成了一片古铜色的薄秘银块。是的,这就是秘银原本的颜色,同它的名字毫不相称。裂风银龙成名前用的就是这样的兵器,然而在「裂风」之名逐渐传开之后,他开始认为这样一把近乎黝黑的大剑只会让自己名声也一起黯淡,所以他找到了一位能工巧匠,让他在自己的大剑外包上一圈货真价实的银。
于是他的名声似乎也更加完整了。天下人称他为「裂风银龙」,虽然大多数时候前面都会加上「大盗」之类的称谓,但他不在乎,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可以将他剑上的那层打破哪怕一个缺口。他们打不破这层外壳,就会不断地使它增厚,直到它不仅裹住了剑身,也裹住了行走江湖的那颗心。
“闪电连环鞭法……我只见过那前三鞭,我也猜到了可能会有第四鞭、第五鞭,但……”银龙丢下大剑,颓然道,“但我不该凭此就自信参透了它的全部奥妙。”
“银龙兄能有如此认识,乃大幸之事。”帝君撤去内力,手里的软鞭即刻复为半条衣袖,“闪电鞭法其实共就五鞭,前三鞭「回风扫柳」,第四鞭「缠风饶影」,而这第五鞭「极电双闪」虽然厉害,但若不能一招制敌,则此鞭法就再无后手了。银龙兄知三得五,令我堪堪险胜,确是绝顶高手,只不过……”帝君话锋一转,正色道,“鞭法知三尚只能得五,这天下之事又岂能窥一二便自以为知全?”
银龙满面通红,张口欲辩,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帝君接着道:“我不知你早年经历,亦不知你因何对国事心怀偏见,可这「天下」二字终究不是一二十年的游历可以体会得尽的,就连我亦是如此。”说到此处,帝君眼底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钦佩之情,“奔雷帝君不恋高位,如赠一杯清茶般将这万里江山赠与我,我却只道是他技不如人,实在是惭愧……不过我也要感谢银龙兄,若非今日相斗,恐怕我这辈子也难解你师父之意……”
“奔雷帝君不是我师父……”
“纵然不是,他也一定是银龙兄宗门中的前辈。”帝君胸有成竹道,“方才我的判断下得太过草率了。风雷掌的杀招他当时一样都未使用,最后也是他自己跳出圈子认输……他的内力我尚碰不到底,又如何敢断言其不如我,乃至不如银龙兄?”
听到此处,裂风银龙长叹一口气,道:“帝君不愧是帝君,不但武艺在我之上,才智也胜我许多。你说的没错,号为「奔雷」的前代帝君任天行是我的师叔,而我的师父则是海外无名岛千帆真人。”
“银龙兄的双极拳法莫非就是师承这位千帆大师的么?哎呀,我早该想到的!”帝君眼里闪过一丝电光,猛地一拍脑门道,“多年前有一位姓杨的大侠也是靠双极拳法纵横武林,莫非……”
“不错,那正是我师父。”
“我一直不甚明白……”帝君坦言道,“杨大侠当年大败阴阳魔教,威震武林,声望如日中天……为何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远遁海外?”
裂风银龙犹豫了片刻后,并没有直接回答帝君,而是反问道:“帝君可知道檀岳寺么?”
“檀岳寺?”帝君一愣,随即道,“听说那曾经是我天域规模最大的武寺,多年前突逢大火,不仅将寺院完全焚毁,还蔓延至附近众多山林人家……如今恐怕连废墟都不剩了。”
银龙郑重道:“当年大火之时,我亦是周围遭殃及的住户之一。那时我刚满十二,在火场中与家人失散……是我师父恰来寺院访友,才救了我一命。”
“我师父原本要访的友人亦在那场大火中仙逝,致使他心灰意冷,方才有了避世之念。他之所以会收我为徒,一来是看我孤身一人,而来是他不想负了我师祖嘱托,让本门武学失传。于是我就随他远遁海外,一边打鱼一边练功,如此过了十余年。”银龙伸出双掌,帝君方才注意到上面满是打鱼人惯长的老茧,若非刚才的交手,帝君料想自己也猜不到这双手掌上竟然灌注着两门惊人的武功。
“帝君方才说不知我为何对国事如此抵触,其原因在于四年前。彼时我初回天域,踌躇满志,又正值魔教于西北境外死灰复燃,大肆搅扰,于是我以一腔热血投身西北军,很快做了一名小小的军官。”
“我不愿托我师叔权势,宁可自最底层干起。但我很快发觉这西北军内简直是乌烟瘴气!那奉天阁行兵统领陈秋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将领贪污军饷,如此一来兵卒便只能祸害老百姓,比那土匪更甚!且西北军军官个个手段狠毒,常常把那从关外魔教习得的招数拿来对付老百姓,对付自己人!”银龙越说越激动,他的一股怨气又随着记忆自内心里缓缓升起,“两年前那场对于魔教的清剿完全失败,我的部队损失惨重,至此我也不想再为那帮中饱私囊的家伙卖命了,故此我回了一趟海外。也就在那时,我师叔因为在大会上输给了你,回到了我师父隐居的无名岛。”
“师叔生性豁达,五年前争夺帝位不过是一时兴起……只是后来他发觉实在有必要大干一场,因为奉天阁早已越过他牢牢扼住天域的喉咙了!”
“他对我说他很看好即将接手帝君之位的这个年轻人,说此人有武功,有才智,有时间,只有他才有机会扳倒奉天阁。”银龙的目光逐渐凝聚在帝君那张洋溢着青春朝气的面庞上,“今天我知道了,他没有判断错。”
“我只是希望银龙兄对于国事的看法能有一些改观。”帝君道,“我来此也非是仅仅为了剿匪,同时也在冀希此次远行能为我带来一个帮手——银龙兄能理解吧?元京是比魔道纵横的西北还要凶险十倍的地方。”
“我已经发誓此生不会再为官家效力了……”银龙故意慢吞吞道。
“纵使如此,也希望银龙兄不要再为了赌气而继续在此落草。”帝君摇摇头道,“不论官银还是私银,到底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得来的……”
“银子已经不会再束缚我了。”银龙躬身拾起大剑,又瞟了眼方才握在掌里的那片银屑,掌力一发将其化为了粉末,“帝君以神鞭震碎了我这剑上的包银,也将我心里的银子一并破除了。我虽不想为官家效力,但跟随在一位随时能把我心里的银子拂去的高手身边,对我而言是没有坏处的。”他朝帝君深深一拜道,“师父已经把他的武功全部传给了我,但我的学艺之道却还远没有结束。”
“银龙兄,你……千万莫要如此!”帝君到底是青年人,如此情形之下还是不由得喜上眉梢。“帝君也莫要再称我银龙了,此名对我百害一利。我本命叫翁皓,这是我从师前的名字,这么多年来反倒没几人叫过……”
日头早已偏西,这半天之中某些事物的变化可能会快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一点是:两份相契合的心性总是在期盼更早的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