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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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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言,她很高兴,喝完药便等不及似的地唤我三郎,让我到她身边去,语气亲昵寻常,仿佛这些年从未分离,而我也并未死而复生,犯下大错。
她真的病了。我想。
她忘记了我的死,我的生,也忘记了因我私心而仓促死去的人,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安然地病着,只剩下我。
背负着这份罪恶的,如今只剩下我了。
-三郎。
她又小声地喊了我,见我回神,便笑起来,说你在发什么呆呀,怎么还不过来?
我心中艰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转身欲走。
-三郎!
她声音霎时一响,我停住,可身后又是一片寂静。
我等了很久,才等到她再次开口,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你喜欢的风筝,娘亲买来了,等天气好些,咱们一起去放,好吗?
见我沉默,她又赶忙添了一句。
-不想放也不打紧,你如今长大了,不爱玩儿这些小孩子的东西也是应当的,好在前两日我还托你哥哥挑了匹好马,等你哥哥得了空,让他带你去外头逛一逛,我知道你最喜欢的…
-崔夫人。
我的声音不大,屋里却陡然安静下来。
-…三郎…
我再一次慢声唤了她一句,崔夫人。
她的声音像是被突然截断了一样,而剩下的半句话如同鱼刺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扎得人生疼。
我没有回头看她,说,我已不是崔三郎了。
……
我本来不想那么说的。
她毕竟是我母亲,为我费心操劳多年,唯一盼望的,仅仅是我身体安康,所以即便她做错了事,以私欲加害于旁人,我也没有责怪她。
可我也不能靠近她。
每每向她踏出一步,我便要想起那个人,他因我而遭受祸端,亦因我仓促死去,连自己的姓名也留不住。
这一切都归咎于我的私心。它使无辜者横死,又宽宥加害者,欺瞒上天,自以为是地祈求宽恕,妄图一笔勾销。
我原来不明白师父为何要送我那样一句话,不明白他为何要怪我害人,甚至驱我离观,直到从俗世中走一趟回来,我才恍然醒悟:
我以为罪孽可以偿还,所以并不过多思索,想着做了一件坏事,就拿更多的好事来补。
但这样的念头是错的。
真正能将我拉出深渊的人,已死在了那个深秋,死在了我的剑下。
我永远都赎不了罪了。
婉拒兄长好意,我以一个游方道士的名义,暂住在离崔家不远的客栈里,打算待此间事了再去酆都。
期间,崔家来人,说宫里传话,公主想见我。
我起先没能想起是谁,后来还是兄长多提了一句,是文君的未婚妻。
文君即是那位“崔冠清”,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我最厌世的日子里,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拿学堂里好玩儿的事情逗我高兴,还扮鬼脸,故意模仿先生走路说话,常常叫我很是开怀。
不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闹腾又快活的孩子,读书不好,想的总是玩乐,可我知道文君不是这样的,他心思细腻,为人坦荡正直,做事熨帖周到,是世上最好最好的朋友。
是我最亏欠最亏欠的朋友。
我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与他有关的东西,谈及他时也总一笔带过,不肯细说,包括在母亲面前。
归根到底,是我害怕。
我不敢面对文君,可是每一次入睡,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他死在我剑下的神情,平静厌倦,好像一点儿也看不到希望。
他那么好,还为我遭受无妄之灾,可我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杀死他,掩藏一切足以使我母亲、崔家覆灭的证据。
我想,兴许我才是该死在那个夜里的人。
……
公主来寻我这事,在我意料之外。
她是国主唯一的女儿,生母徐贵妃是我姨母,故而我与她亦有青梅竹马之交,身子还好时,也曾时时入宫与她玩闹,直到落水后大病一场,母亲不肯再让我出门,而我自己也没了心力,便不再去见她。
她倒是来看过我,和文君一起,正好碰上我不肯吃药,她听了,便接过碗,给四下仆从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对他们说,那就灌下去。
我小时候是个爱哭的性子,胆子也很小,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几乎是立刻就被她惹出了一点儿哭意,含着一包泪去拉文君,让他保护我。
后来徐贵妃遭人陷害致死,她自个儿也伤了身子,没法再来看我,直到十二岁时我病死,都没能再见她一回。
兄长与我说,那会儿贵妃死得不明不白,陛下又遭人蒙蔽,当她也是狼子野心,便将她困在殿内,接连数日不再召见。
“加上家里没把你的消息递出去,她不知道你出了事,便也只是托了人带话,说明年春来,再请你与文君一并踏青。”
我听后默然不语,兄长见状,也只叹了口气,徐徐讲起当年。
“你死后的第二个月,她来崔家,见了彼时的崔冠清。
此前家中叔伯曾夸她是个极聪慧的孩子,我只当是讨上头欢心,不以为然,直到那时候看见她。婶婶们都没发觉那会儿的崔三郎已不是崔三郎,还说三郎身子好了些,性子却孤僻许多,连母亲也不爱搭理。
只有她,一眼便看出来,那是文君。
我不知该怎么和她说,而她也没来问我,在屋内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出门后又默立半晌,望着院子里的树,过了好久才对我说,她要带文君离开。我那时还想呢,她只是一个公主,即便再得陛下喜爱,也不可能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带走文君。
第二日,宫里便来了人,定下了她与文君的婚事,陛下还为她立了公主府,许她与驸马一并居住,圣旨在上,谁都不能阻挠。”
-这就是她的方法。
他偏头望向窗外一片虚无,沉默片刻,语气怅然,慢慢地说:“…一桩错事,毁了三个人。我以为可以及时止损,却没想到是一步错,步步错,再无回旋余地。”
-…我本可以阻止这一切。
他说着,极艰难地笑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是直到我走之前,也只是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冠清…”
……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