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记事》装死怪

6、第六章

　　杀死文君前，我曾见过公主一面。

　　她那会儿已有十四，特意寻了空来探望文君，听说还带了串极珍贵的沉香佛珠，只为保文君安康。我隐匿身形，只留几缕雾气消散在空气中，看她由众人簇拥着走入院内，华服玉貌，神色淡淡，举手投足皆是骄傲无畏，不再像我记忆中的姐姐。

　　她在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成为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疏离，又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漠然。
　　大抵皇室中人年长一些后便都会如此。

　　只是我总还记得少时她与我一并在宫内玩闹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虽知道她出身远比我高贵，可我还是能够大着胆子去拉她的手，央着她走慢些，等等我。
　　我曾真心把她看作姐姐，而非公主，我的一切逾矩都基于她对我的宽容包庇，我知道她不会对我生气。

　　可那个晚上，我连正大光明出现在她眼前都不敢，我怕她把我当作邪魔歪道，也怕她猜出我将要做的事，一件在我深思熟虑后仍选择去做的事。
　　如果被她知道，她一定会杀了我，为文君报仇，待那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对自己说，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被她发现。

　　在我的剑放在文君脖颈上，在我的眼对上他的时候，我在心里说，事已至此，再难回头。

　　…

　　我没打算去见她，只是应下，不愿让来者为难，仅此而已。

　　而且我大致能猜到她见我的意图，无非是从某处得知我死而复生，做了道士，便想借我去救文君，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她与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们的情分在文君身死与漫长的时间中消磨殆尽，如今她要见我，想求的只会是文君复生，可惜能帮她的人早在多年前便闭关不出，而我亦无颜面去为她说情。

　　临走前，我留了一句话，托兄长替我带去给她。

　　我对他说，还有叔父叔母，他二人为文君伤了不少心，身子也不大好了，旧屋树下有几株灵芝，你得空拿了送去，不要提我。

　　兄长点头应下，又问我，爹娘那边你可去说过了？

　　我说没有。

　　兄长说，不若再留几日，你回来这两天，二老的心情都比往日好了许多，他们嘴上不提，心里总是盼你多陪陪的。

　　我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下一次罢。

　　-等下次回来，我就不会再走了。

　　这是我唯一可以许下的承诺，倘若我能活着回来。

　　翌日。
　　我盘腿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双手搭在膝上，捱过了最颠簸的一段路。
　　我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关于爹娘、兄长、公主以及师父。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忍不住回忆过去，回忆作为崔冠清时，短暂且痛苦的一十二年，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岁月太久远了，远得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的家人、朋友，以及师长，都像梦一样，再也不能接近。

　　五年而已。
　　如若此去酆都无果，我不知还要熬过几个这样的五年。

　　我闭了闭眼。

　　一行三日，再次路过那家客栈，我本来没有注意，是车夫出声说舟车劳顿，问我要不要下车歇息，我掀开帘子望了一眼，才恍然记起，这就是当初我出言相激，逼小妖怪离开的客栈。

　　-…不必。

　　看到它，便又想起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曾真心期盼着她能步入大道，也曾尽心竭力地将自己毕生所学授予，自问没有丝毫对不住她的地方，她却还是要辜负我一番真心，对我下手。

　　我后来猜测，她是因为不信我，所以才会想要掌控我，毫不迟疑地窥视我的梦，见到梦中的公主与文君，便以为捏住我软肋，化出一张与公主肖似的脸，千方百计地靠近我，妄图玩弄我的心。

　　我觉得恶心。

　　赴京前我以为她会和之前一样，顶着公主的脸，对我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然而直到我离开，她都不曾出现在我眼前，可能是在客栈那会儿我说得太难听，她死心了，便不愿再跟着我。

　　这样也好。
　　我闭上眼重新打坐，在心中说，我不该再在无关者身上费心力了。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

　　可我没料到，会在去往酆都的路上见到她。她看起来落魄又憔悴，整个人都清减许多，像是受过好一番苦楚，盈盈抬头看向我时，也再不是公主的脸，而是一副并不出众的眉眼，但我知道，那才是她自个儿真正的模样。

　　我不想猜测她遭受了什么，也不耐烦听她哭求，一个妖怪而已，自一开始我就不该救她，也不该教她那么多东西，因为莫须有的期待，我在她身上已不自主地放了太多心思，可她只是一个妖怪。
　　是我错了。

　　“道长……”

　　我抬眉望去，她那时候的眼神，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在一夕之间找到了靠山。

　　可惜我不是。

　　-走吧。我对车夫说道。

　　车夫却有些迟疑。他也瞧见了妖怪，而在他眼里，那只是一个极可怜的小姑娘，似乎吃了不少苦头，还捧着一株早枯了的花，含着一汪泪，望向他身后的青年。

　　-咚咚。

　　我轻轻敲了敲车壁，他回头，讷讷喊了声主子，而我淡淡开口，愣着做什么，还不走吗？